我沒有家了
陳七當然沒拿刀。
他甚至沒有去找他的哥哥們報仇。一路頂風冒雪回到金陵城之後,他立刻就去了沁香渠附近最繁華熱鬧的大街,一頭扎進了那座名為「留人醉」的小酒館。
酒館不止賣酒,更釀酒。雖然才開張幾個月,在這條街上卻已經打響了名聲,上至富商巨賈下至販夫走卒都喜歡時常過來打上一壺酒,故而生意頗為興隆。
店裡的老闆娘是個眉清目秀的年輕姑娘,據說生性靦腆不愛見人,只喜歡躲在後院里釀酒、算賬,所以慕名而來的酒客們極少能有幸見她一面。
陳七卻不會有這樣的遺憾。
進了門,他完全不顧店夥計們的招呼,帶著一身風雪旁若無人地穿過前面的廳堂,直奔後院。
身穿藕色夾襖、束著袖子的老闆娘在一院子酒缸中間轉過身來,嚇了一跳:「你……你怎麼來了?」
清秀的小臉上眉目如畫,竟是臨溪村的丁小麥。
陳七沒有答她的話,一路闖進裡屋去,解下斗篷扔到地上,咕咚一聲在爐邊的藤椅上躺了下來。
丁小麥跑著跟進來,看見這樣就更害怕了:「到底出什麼事了?你怎麼……呀,你受傷了!」
原來陳七的右手不知怎麼傷著了,腕上纏著厚厚的幾圈布,不知是從哪裡撕下來的,被血浸透了滲出嚇人的紅色。
丁小麥撲過來蹲在他腳下,小心地將那隻手捧了起來,嚇得要哭:「怎麼傷成這樣?上藥了沒有?疼得厲不厲害……」
「我沒事。」陳七用力縮回手,藏在袖中:「山路滑,被馬摔了下來,皮外傷而已。」
就算是皮外傷,那也是很厲害的皮外傷啊!丁小麥仍然在藤椅旁邊蹲著,不肯起身。
陳七嘆了口氣,無奈:「我真的沒事。你讓我安靜躺一會兒就好。」
這是有心事。
丁小麥從未見過他這樣,只得依言起身,在另一隻藤椅上坐了下來:「雖然我幫不上忙,但是你有事也不要憋在心裡,同我說一說就當解悶也好。」
陳七將未受傷的那隻手枕在頸下,閉上眼睛久久不曾接話。
丁小麥以為他睡著了,忙去隔壁卧房拿了一條薄毯出來蓋在他身上。俯身靠近時又看見他衣襟上凝固了的血跡、以及蒼白髮青的臉色,嚇得她不禁倒吸一口冷氣。
藤椅上的陳七睜開了眼,皺眉看著她:「沒什麼事,你不必忙。」
「這怎麼還叫『沒事』?」丁小麥的眼圈紅了,「你身上本來就有舊傷!才從鬼門關回來多久,哪裡經得起這樣的折騰……這樣的天氣,你又往外面跑什麼?那些人就只管欺負你,什麼勞累吃苦的差事都讓你去做,是不是?」
陳七搖搖頭,嘆息不語。
丁小麥只得自己收住了淚,擦擦眼角坐了回去,遲疑良久才又開口:「這兩天京中的消息傳了來,說是好些個大臣在除夕宮宴上聯名彈劾太子,責他監國期間兇殘暴虐、胡作非為,實非儲君之選。右相與穆國公保舉三皇子,建議祭天之後開印上朝,改由三皇子主持政事。」
陳七低低「嗯」了一聲,又問:「陛下怎麼說?」
丁小麥搖頭:「陛下還是那樣,自始至終未發一言。所以如今京中多了一些傳言,說陛下可能被人下了毒……」
被人下了毒,啞了,痴獃了,甚至被人頂替了。
世上也不是沒有這樣的事。當今太子除了對皇后還存著幾分敬畏之外,幾乎已可以說是完全肆無忌憚。是以無論他做出什麼事來,天下人都不會覺得太過意外。
但陳七不這麼想。
他閉目沉吟一刻,冷笑道:「太子的確德不配位,但迄今為止至多不過被人罵一聲荒唐,實在算不得天怒人怨。他這個時候就著急對皇帝下手,是有點急了。」
這個「他」,與「太子」顯然並非同一人。
丁小麥並不覺得意外,點點頭,露出一個小心翼翼的笑容:「他越是著急,露出的破綻就越多,對咱們就越有利。」
「是對我有利,不是對『咱們』有利。」陳七糾正道,「這件事跟你沒有關係,你不要硬摻和進來!小麥,你願意打聽消息說給我,我便姑且一聽,其實並不是非要這些消息不可。你記著,遇見危險的事情不許往前湊!」
丁小麥臉紅紅的,點了點頭:「我聽你的話,不會刻意去打聽消息引人注目。」
「那就好。」陳七冷聲,「我不日便要離開金陵,此一去不知何時能回來,也不知能不能回來,你自己多加小心。」
丁小麥呼地站了起來:「怎麼這就要走?先前不是說要到三月嗎?」
陳七搖搖頭,不想多言。
丁小麥悶悶地想了一陣,低聲道:「京中局勢瞬息萬變,你著急憂心也不無道理。但……我還是想勸你稍安勿躁。太子……和別的人都是在陰謀詭計裡面泡大的,你這樣一頭扎進去,真的很危險……」
「你不必勸,我自有分寸。」陳七坐了起來,拂袖便要起身:「我只是來向你道個別,沒旁的事我這就走了!」
「七公子!」丁小麥急急上前,攔住了他:「這會兒天晚了,風又大,你要走到哪兒去?就是趕路,這種天氣也只是虛耗人力,倒不如先養足精神,等明日風小些了再走!我知你心裡恨著一些人,等不得,但……越是等不得,越要耐住性子啊!」
陳七被她攔在藤椅前,一時怔怔走不得,良久方嘆道:「你知道我恨著一些人,卻不知我是如何恨著那些人……罷了,你的話也不錯,我雖還能趕路,馬卻撐不住了。」
他原帶了兩匹馬去臨溪村,回來的路上失足摔死了一匹,剩下的這匹也已累極了,的確不宜趕路。
此時此刻他又不能回府去換馬。他怕一旦回了府、見到了那些人,他就會忍不住把刀拔出來……
現在還不是時候!
丁小麥見他肯聽勸了,立刻喜形於色,忙出門吩咐夥計準備飯菜,又回來勸道:「既然要在這裡歇一夜,身上的衣裳就先換了吧,你看袖口都已經髒得不成樣子了!這也就是自己在外面沒有人管你,若是被了了知道了,她還不知道要怎麼絮叨呢!」
陳七忽然回頭看了過來。
丁小麥被他的目光嚇得心頭一跳,忙轉移話題:「說起來,已有三個月不曾見到她了,也不知她如今怎麼樣……你從前每次過來都是跟我聊她,這一次怎麼也不聊了?」
陳七默然,向前傾了傾身子伏在桌上,良久方啞聲道:「不提她了。以後……再也不提了。」
丁小麥愕然:「怎麼……」
「什麼人!」後門外面忽然一個夥計暴喝出聲。
嚇得丁小麥打了個寒顫,完全忘了自己要說什麼。
怔了許久才轉身快步走出門去,問:「你嚷什麼?出什麼事了?」
夥計扶著河沿上的欄杆向下張望了好一會子,終於慘白著臉色匆匆跑了回來:「見鬼了!我剛剛看見了一道鬼影子!」
「什麼鬼影子?」丁小麥皺眉,「青天白日的,哪裡有鬼?」
夥計跺腳道:「真的是鬼,女鬼!白裙子、紅斗篷,站在門口鬼鬼祟祟向內張望,被我喊了一嗓子,她就掉頭跑了……我明明看見她失腳摔進了河裡,可是一點兒聲響都沒有!我過去看了,河面上也沒有水紋,那些薄冰都沒有碎!」
那真是見鬼了。
丁小麥不信鬼,搖頭道:「肯定是你看花眼了……」
話未說完卻見陳七已經起身跑了出去,快步奔到夥計先前向下張望的地方,也伸長了脖子往水面上看。
河水平靜,上面薄薄的一層冰很是完整,的確沒有被砸過的痕迹。
那夥計跟了回來,訕訕道:「我真沒說謊,先前看得清清楚楚的,是一個很漂亮的小姑娘,眼睛亮亮的……」
陳七隻是死死地盯著河面,彷彿完全沒有聽到他的話。
丁小麥越看越覺得擔心,遲疑許久還是湊了過來,小心地扯一扯他的衣袖:「肯定是阿松看錯了。天這麼冷,咱們還是回去……」
陳七推開了她的手,怔怔的:「既然是來見我,又為什麼要跑?是她……還是『她』?」
「是誰?」丁小麥徹底糊塗了。
陳七搖頭不答,只管死死盯著那河面的薄冰,直到天色徹底暗下來,河水變成烏沉沉的一片,映著遠處歌樓上紅的黃的燈籠,燦爛生輝。
丁小麥又急又怕,快哭了:「七公子,別看了!真的什麼都沒有!咱們回家好不好?」
「回家。」陳七彷彿才醒過神來,仰起頭,啞聲:「……小麥妹妹,我沒有家了。」
「我有時會覺得那個神出鬼沒的女刺客就是她,有時會夢見她變成了那個女刺客……可是這麼久了,不管是她還是那個女刺客,都沒有再來。」
「女刺客不肯再來殺我,她也不肯來夢裡見我。」
丁小麥終於徹底被嚇壞,哭了出來:「你說的到底是誰啊?為什麼她要來夢裡見你?你到底出什麼事了?」
「我娘子死了。」陳七看著天答道。
丁小麥呆住了。
死、死了?誰死了?
怎麼會死了?那個女孩子堅韌得像棵草!被狼群圍困在山上都沒死!被下毒也沒死,挨打也沒死!太爺爺和韓聚他們那麼盼著她死,她都沒死!
「你是從哪裡知道的?會不會是消息傳錯了?」她聽見自己嘶啞的聲音問。
陳七搖頭,終於離開了河沿,遲疑著蹣跚著往回走。
「沒有人傳錯話,我自己去看過……房子已經燒得什麼都不剩了。」
丁小麥踉蹌著跟在他身後,想哭又不敢哭出聲,只覺得耳朵里嗡嗡地響,腳下都發飄。
她跟丁了了其實不算熟,但她知道丁了了若死了對陳七意味著什麼。她完全知道此刻的陳七心裡到底憋著怎樣的一腔悲憤……可是他哭不出來,又不能即刻去報仇,就只能自己在心裡煎熬著。
這怎麼行?人心是肉做的,怎麼能任由刀鋒長在裡面……
「七公子,你難受就哭一哭吧!」丁小麥流著淚,抓住了他的衣袖:「你不能總這麼忍著……仇人是誰?是你家裡的人嗎?你要是不能即刻報仇,就先罵一頓也好……」
「仇人是我自己。」陳七躺倒在藤椅上,似哭似笑:「都是因為救了我,她才會惹來這樣的殺身之禍。是我偷了她的藥丸和銀針,引起了那些王八蛋的注意;是我動作慢了,沒來得及叫人把她換出來;是我低估了那些王八蛋的狠毒,竟信了他們只是想利用她去做醫女;是我……」
丁小麥蹲在他腳邊,哭出了聲:「你怎麼能這樣想?這都不是你的錯,你該恨的是那些壞人啊!」
「我就是壞人!」陳七翻身伏在椅背上,「我太蠢了……太蠢了就會做錯事,跟壞人有什麼兩樣!我當初應該帶她走的,可我以為我是為了她好、以為把她留在村裡會安全些,我就沒想到他們既然可以不遠千里追殺我,為什麼不能不遠千里去殺了她……」
丁小麥聽得滿心發苦,想要安慰他,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說到底她還是一個靦腆的人,何況也從來沒有遇上過這樣的事,更從未見過這樣的陳七。
她只能陪著他一起哭,卻深知自己是被排斥在他的世界之外的。即使是陪著哭,她也要謹小慎微不敢逾越半點,生怕他一生氣又要把她攆回臨溪村去。
畢竟當初,是她自己追著他跑出來、賭咒發誓死皮賴臉說盡了好話才求得他帶著她來了金陵城的。
她應當盡心儘力地服侍他照料他安慰他,保持在能夠幫到他卻又不能冒犯他的程度。
因為,他對她,是恩,不是情。
「那不是你的錯,」她擦淚道,「了了不會怪你。她必定也知道你的苦衷、知道你當初倉促離開是迫不得已……她到死都在等著你、也知道你心裡有她,她在天上會開心的。」
陳七靠在椅背上搖了搖頭,沒有接她這句話,所以丁小麥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經接受了她的安慰。
她也不敢問。
外頭夥計發覺氣氛不對也不敢過來擺飯,於是屋裡兩人也沒有點燈,就在黑暗中相對靜默著,也不知要這樣到什麼時候。
最後自然是丁小麥先撐不住。
她擦乾了淚,扶著蹲麻了的腿慢慢地站起來,走到桌旁點起了燈:「大仇未報,你可以難過一會兒,卻不能一直難過下去。你先前急著要走,是想去做大事,預備報仇,對不對?」
陳七沒有答話,也沒動。
丁小麥知道他在聽著,轉身就到裡屋去取出了一隻小匣子來,打開了:「你要為她報仇,就更該養好自己的身子,否則你拿什麼給她報仇?我看你手上的傷至少有兩天了,你都沒有好好包紮一下吧?隨便纏兩下就算了?葯也不上,你就不怕手廢了……」
「我以前不知道你那麼多話。」陳七抬起頭來道。
丁小麥低著頭怵了一下,隨後又若無其事地走了過來:「了了不在了,我更要替她看住你。你是她救治過的病人,將來若是落下殘疾,豈不是砸了她的招牌!我這兒有她做的葯……」
她頓了一頓,果然陳七立刻抬起了頭。
丁小麥心裡一喜,忙從匣子里翻出兩包葯來,拿給他:「那時候我從了了家裡追著你出來,怕找不到借口,就隨手從她的藥箱子里包了些葯……你有傷嘛,這些葯都是了了特地為你配的,很有用!」
陳七坐了起來,伸手接過,通紅的眼圈終於綳不住,一滴淚滑下:「是她的葯……她就不該做這勞什子東西!」
「不是的!」丁小麥搖頭,「了了很高興做這個!能幫到你,她一定很開心、她一定不會後悔!」
陳七沒有理會她的話,自管解開了綁住紙包的繩子。
是她做的葯。
就是先前他胸口的傷沒好的時候,她特地做來給他用、一遍一遍親自給他敷到傷口上的葯……
深褐色的藥粉躺在黑黃的草紙上並不好看,陳七卻覺得自己已有許久沒有似此刻這樣,既歡喜又酸楚,彷彿與至親之人久別重逢。
他將紙包放在腿上,雙手捧起裡面的藥粉……卻愣住了。
下一刻,他抓住紙包一角嘩啦一抖,清苦的草藥氣息立刻撲了滿屋。
陳七全然不顧,三下兩下將那張黃紙甩乾淨,拿在眼前一看,臉色大變:「這是什麼?哪兒來的?!」
丁小麥被他嚇到,瑟瑟地向後退了兩步:「怎、怎麼了?」
就是一張紙而已啊!她當時急著跑出來,連油燈都沒有來得及點,隨手就從桌上摸了幾張紙包了葯……有什麼不妥嗎?
陳七抓著那張紙,攥了攥,又鬆開,甩手丟在了丁小麥的眼前:「你,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紙上墨跡淋漓,沾了藥粉有些模糊不清。
「愛妻了了:為夫即將遠行,不忍當面沾襟,故趁夜自去,願卿善自珍重,以待來日……」
丁小麥嚇呆了。
陳七一把拍在桌上,一聲嘶吼如籠中困獸:「你是不是故意!你拿走了我留給她的信,她怎會知道我念著她、她如何還肯等我!」
還說什麼「她在天上也是開心的」,只怕她到死都以為他是個騙子、到死都自以為是被他拋棄了!
難怪她至今不肯入夢。她一定恨死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