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4

  「難道這世界已屬多餘?岩峰也不再頂著天宇?莊稼不再熟?綠原也不再穿林越野直抵到河區?浩浩穹蒼再沒有雲彩變幻的形象時消時聚?」

  ——《人類群星閃耀時:瑪里恩浴場哀歌》

  改名叫蘇克魯斯之後,只有一個人還叫他本來的名字陸晴,是他在孑然一身來到清河城的王都之後相識的馬房小妹帕梅拉。除此之外,再沒人呼喚他原本的名字,蘇克魯斯的過往開始在他的記憶里逐漸消散,像清河城外那棵老桉樹的根一般悄然枯萎。

  清河城國王塔的角樓依舊如同往日般寧靜,東奧彌爾王國的文書們帶著他們的助手在這裡出入,為國王撰寫信件和宣告,為各個地方發送虎鶇,為保存那些古舊的典籍而日夜不輟的抄寫,猶如亞特蘭蒂斯正教虔誠的僧侶一般。只不過,蘇克魯斯的眼神里卻再沒有了往日的神采,古籍當中那些攝人心魄的英雄故事和傳說寓言再也無法提起他的興趣,自從那個宛如一場拙劣的寓言的夜晚之後,蘇克魯斯每逢日暮之時都會坐在國王塔角樓頂層的小房間里,看著窗外的庭院發獃。

  他在等待帕梅拉。

  這個長著和他一樣的黑髮的馬房小妹總會在黃昏將盡之時出現,推著整整一車和她的身形並不相襯的馬草從東邊的倉庫一直走到西邊的馬廄,餵養國王的戰馬。她的腳步很輕,但步伐堅實,老舊的木板車輪摩擦在庭院的碎石上時總是會響起嘎吱嘎吱的聲音,每當蘇克魯斯聽到窗戶外的響動,他便知道是帕梅拉來了。

  他開始重新抽起了香煙:那是產自奧彌爾地區的岩湖牌烤煙,和他之前在北境的戰場上和禿瓢、艾能奇等人抽的曳馬牌、磯野牌的維桑煙並不相同,岩湖煙更嗆口也更濃烈,有著深重的擊喉感,每抽一口,他都能清晰的感受到在指尖燃燒的並不是他的香煙,而是他彷彿已經墮落到地獄邊畔的靈魂。更神奇的是,他開始逐漸理解了禿瓢曾經對他說過的那些話,「當那口煙霧從你的嘴裡吐出來的那一刻,你所有的困苦和齟齬都會在空氣里消散殆盡。」

  每周總會有那麼幾天,沃倫都會在晚上來到蘇克魯斯的房間。他行動迅速而清淺,總是在黎明之前穿好衣服離開,在早餐之前準時出現在文書們的餐桌上,好像不久之前發生過的種種都已不復存在,與往日別無二致的談笑總會讓蘇克魯斯產生一點兒明天就能夠和這樣的日子告別的錯覺,但是沒有。他厭惡沃倫粗暴的進入他的身體時那種彷彿被人踩在腳下狠狠踐踏一般的屈辱感,他甚至不止一次的想過自己要像英雄寓言中的小女巫普倫凱特毒殺「暴君」哈維一般,在沃倫文書的晚餐里加點東西,但他最終沒有做。在這座東奧彌爾的王都,國王就是一切的權威,西德尼不會顧慮到蘇克魯斯有怎樣的動機和理由,只要蘇克魯斯做下這些對他而言無法饒恕的噁心,西德尼就會將他如同那些數之不盡的倒霉蛋們一樣先放血后割喉,然後吊在清河城的外城牆上,在風吹日晒下成為群鴉的盛宴,爾後逐漸腐爛。

  他終於見到了那個被清河城的人們視作殺神的國王西德尼·拉羅斯,當然,是在國王宴會廳眾多長桌中的最下座,離主上的最遠處,那是給城堡里最低級貴族的座位。沃倫對蘇克魯斯的恭順十分滿意,或者說,他所需要的根本不是一個能夠輔助他日常工作的抄寫員助手,他需要的只是一個能夠滿足他異常取向的洩慾工具,而皮膚白皙、滿頭黑髮而充滿異國風情的少年蘇克魯斯自然成為了他愛不忍釋的偶然——這成為了他更願意帶著蘇克魯斯出入各種場所的原因,即使在那晚之後蘇克魯斯明顯的表現出了自己的頹廢和悲傷並懈怠了抄寫員的工作,沃倫也不多作置評,僅只是隨它去罷的態度,依然在每個月的月初和下旬按時差人將蘇克魯斯的薪俸放進他的房間:一個格蘭特銀幣,三個庫蘇銅幣和七個塞尼鐵錢。想來,那就是他佔有蘇克魯斯年輕的身體的全部代價了,對他而言,這個價錢可以說得上是非常公道,而他的內心也清楚,蘇克魯斯無處可去。

  王弟伊薩克·拉羅斯總是在宴會時坐在國王的右側——那本是首相①的位置,但是自從兩個月之前首相因為在一項無關緊要的王國決策上對國王提出了一些無傷大雅的不同意見之後,他就被國王下令卸掉了一條腿,從此和他在王座右邊的宴會座位再也無緣。而伊薩克·拉羅斯——拉羅斯家族分家的幼子,洛瓦拉的伯爵,東奧彌爾王國新任財政大臣在此之後就神奇的坐在了那個位置上。西德尼並不信任自己的表弟伊薩克,蘇克魯斯是看得出來的,即使在宴會廳的最外側,他也能清晰的感受到年輕的王弟望向自己兄長時眼神里的不信任。清河城的人們都說王弟在回歸之後絕活不過兩個月,他們甚至並不相信王弟敢於在被芬里爾帝國釋放之後還能回到自己的故鄉,但伊薩克卻就這樣成功的在那個座位上坐過了整個盛夏和奧彌爾不長不短的秋季。

  帕梅拉的板車聲近了,蘇克魯斯再次望向窗外,就像他之前的幾個小時里經常做的那樣——他又看到了自己記憶中的黑色秀髮和帕梅拉那張略微長著點兒雀斑的臉,卻再沒有勇氣向他揮手致意。帕梅拉如往常一般望向角樓三樓處的抄寫室窗口,尋找那個在窗前抄寫古籍的少年,想要向他打聲招呼,卻一無所獲。帕梅拉困惑的搖了搖頭,推著板車,就這樣隨著漸行漸遠的拖沓腳步離開了角樓。

  而坐在頂樓的蘇克魯斯見到此情此景,幾乎要哭出聲來。

  他開始謀划逃離這座城池——這座曾經讓他驚嘆於其宏偉的城池,這座舊日帝國時期就矗立在東奧彌爾高地上的堅城。國王塔的雄偉曾給過他偌大的安全感,被吊死在門樓上的傢伙也和自己毫無交集,雖然著實有礙觀瞻,但文書的助手卻幾乎是城內最安全的一批人;他們按部就班的工作,從不參與政治活動,只要不是自己腦袋缺了根筋頂撞國王,完全可以活的比城外那些困苦的平民好上千倍萬倍。蘇克魯斯一度認定了清河城就是自己在希羅大陸的家和起點,那個角樓的小房間就是自己在這塊異邦大陸的小窩,但那不是,那是蘇克魯斯的罪惡之地,他的僱主在那裡對他犯下了令諸神側目的惡行。他開始利用那些在角樓上獨自沉淪的時間觀察庭院中的各種細節,例如國王衛隊訓練時的方位,門樓上守衛們換崗的時間,打更人出現的地點,他一一把這些信息放進他那已經被岩湖香煙浸染的腦袋裡,不,準確的說他像是一個拿著雕刻鑿錘的工匠,把這些常人不會注意到的細節統統刻進自己的腦海。訓練場的柵欄略有缺損,或許可以成為逃生的便捷通道;軍械庫的鑰匙除了門口的守衛之外,年老的打更人手裡也有一把副本,也許有機會用得上;每當門樓的守衛崗遇到隊長恰科斯值班時,這個東奧彌爾山民就會帶上一袋子酒,趁著站崗的空兒喝兩口,或許可以在他的酒里放些尖酸棗睡眠藥劑。

  該死,睡眠藥劑。蘇克魯斯揉了揉自己的腦袋,都是因為伊斯特萬的睡眠藥劑。

  「該走了,蘇克魯斯。」

  沃倫修長的手指敲擊門框時發出清脆的響聲,而對此時的蘇克魯斯而言,沃倫溫文儒雅的腔調在他耳中無異於馬戲團小丑發出的悲鳴,而那響聲更類似於冥王哈迪斯為他敲響的喪鐘。

  該走了啊,蘇克魯斯。他這麼想著,有氣無力的從地上站起。

  「你今天也抽了不少煙呢。」沃倫看了看地上散落著的紙捲煙煙頭,意味深長的看著蘇克魯斯,「雖然我沒有權利對你薪俸的使用途徑指手畫腳,但少抽點煙總是對你的身體有好處。年輕人不應該過分沉溺於煙酒。」

  「啊,知道了。」不應當沉溺於煙酒?你卻沉溺於我的穀道。蘇克魯斯陰沉的想著,和沃倫離開了角樓。他感覺自己作為同在清河城生存的活物而言還不如門樓守衛養的那隻大黃狗,至少那條狗不會被人以那般猥褻的姿勢所愛撫和侵犯,對消極情緒的感知能力也比人類更來得弱些。如果說這是蘇克魯斯成長的代價,這代價未免過於高昂了些——那不是蘇克魯斯所追尋的命運。

  如同遊魂一般,蘇克魯斯拖沓著腳步在城堡庭院中行走,跟隨著沃倫從角樓回到他們的住所。沒錯,他是清河城的遊魂,蘇克魯斯想。冬日將近,過冬用的煤炭堆積在庭院的角落,馬房也開始儲備馬草作為戰馬在青黃不接的季節生存所需的口糧,城堡庭院的空間顯得有些不太寬裕。他開始厭惡這裡,那曾在他眼中巍峨堅固的城牆此刻變得陰森可怖,尤其是當他想到在他看不見的城牆外側或許還吊著一排無名屍體時更是如此。這裡沒有如同其他貴族的家族城堡里一樣安置著唱歌的吟遊歌手,終日除了鐘聲之外聽不到什麼動靜,蘇克魯斯曾將這種氣氛視作「莊嚴」,而現在,這種靜謐詭譎的氣息他更願意稱之為「荒涼」。

  在這裡祈禱,連神靈都聽不見。這是一個沒有神也沒有佛的地方,沒有人來搭救蘇克魯斯。他曾經在無數個被沃倫壓在身體之下的夜晚咬著牙望著窗外的月亮對神明祈禱,卻只有寒風回應了他的哀告,那穿山越嶺而來的風環繞在國王塔的周圍,敲打著門樓上跳動的火把,無休無止,好似諸神的嘆息。

  恍惚間,蘇克魯斯的腦海中出現了一匹白馬。那匹白馬有著高昂而略微發黃的鬢毛,健碩的大腿和雄偉的身姿,足以說得上是一匹優良的戰馬,足以比肩維桑國營牧場任何一匹價值連城的馴鹿。即使那些達官貴人拿出一袋金幣,也未必能將這樣一匹戰馬收作自己的胯下坐騎。什麼樣的人能夠配得上這匹駿馬?白馬的身姿在蘇克魯斯的腦海中回蕩,他的踏地聲震耳欲聾,直奔蘇克魯斯而來,讓他分不清現實和虛幻的區別。若是被這樣一匹龐然巨物撞倒在地,即使不當場吐血而亡,也得斷上五六根肋骨:在戰場上這樣的動物絕無疑問是比起騎著它的騎士絲毫不遜色的敵手。他得躲開,必須得躲開,蘇克魯斯心想。

  在那一瞬間,蘇克魯斯彷彿又變回到了那個維桑的少年兵。在布拉德哈利團的新兵營中教官教導他們對付駱駝的招數在那一霎那間衝上了他的腦門,那股激流,那股只有在與北境的野人戰鬥時曾掠過他全身的激流再一次溫熱了蘇克魯斯的背部,好像打開了他的戰鬥開關一般。蘇克魯斯飛身向左快速閃避,一個漂亮的滾地動作躲開了這匹馬的衝擊,在地上滑出一米有餘之遠,嚇得一旁的沃倫目瞪口呆。

  「你怎麼……」沃倫瞠目結舌的看著與剛才的遊魂宛若二人的蘇克魯斯,卻撞見了蘇克魯斯銳利如刀的目光。那不是他熟悉的抄寫員助手和男寵,那絕不是蘇克魯斯,沃倫想著,那是另一個人,另一個他所不知道的、在之前的人生里扮演著蘇克魯斯這副軀體主人角色的人。

  「好身手啊?小兄弟,可以的。」一個俊朗的聲音飄進了沃倫和蘇克魯斯的耳朵,「我得向你道歉,剛才我的馬受了驚,所以才在城堡里亂竄,險些撞到你倆。你們是什麼人?」

  沃倫從這才從震驚之中收回了自己的思緒,回頭看向戰馬上的主人,嚇得連忙站直了身子,恭敬地行了一個宮廷禮:「真是對不住,洛瓦拉的王弟大人,我們是國王的文書,實在是沒注意才擋了您的路。」

  「嘖、嘖、嘖,」戰馬上的騎士伸出一根被板甲護手包裹著的手指在空中搖晃了幾下,「編瞎話,倒是可以緩一緩。文書知道該如何躲避戰馬?朱庇特在上,要是連清河城的文書都有這樣的素養,別說西奧彌爾王國,連卡爾加里都已經是我們的囊中之物了。或者是說,你們兩個是別國派來的細作?」

  「您這話可是萬萬說不得啊,伊薩克大人。」沃倫趕緊從地上拽起了蘇克魯斯,按著他的背向伊薩克行禮,「我可是兢兢業業的已經為清河城服務了二十年,而我的抄寫員助手蘇克魯斯,也是個忠實善良的孩子,我們跟細作可是扯不上什麼干係;剛才發生的事情,不過是碰巧罷了,對吧,蘇克魯斯?」

  「別問他話。」伊薩克把自己的頭盔取下,胸甲上的拉羅斯家族金底紅劍紋章在落日餘暉的映照下閃閃發亮。「告訴我,小夥子,你這身手,是跟哪裡學來的?」

  蘇克魯斯凝視著馬背上的王弟,張開嘴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但是最後還是沒有說,只是重新把自己的脊背彎下,單手橫於胸前,另一隻手平舉起來,回到了那個宮廷禮的姿勢。

  「好吧。看來你也不想告訴我什麼,但我伊薩克不是那種會逼著別人說話的人。」王弟努了努嘴,拍了拍自己腰間那柄鑲嵌著寶石的佩劍。「我給你一個機會,一個不用再繼續在角樓里跟那堆戴眼鏡的書獃子們一起抄經的機會。你很年輕,心裡定然也有許多想法,想要去做些什麼事情,這些我都知道,因為我也曾經像你一樣。有這樣好的身手不應該被這麼埋沒在書卷堆里;牧沢,你今天應該穿了內甲吧?」伊薩克回頭看向自己的侍從——一名穿著扶桑樣式盔甲的騎馬武士。

  那名叫做牧沢的侍從按住自己腰間所配打刀的鮫魚皮刀柄,打刀的下緒在風中微微顫動:「當然,大人。」

  「現在去軍械庫,給這個小兄弟找一套合身的鎧甲,還有劍,我不要訓練用的木劍,那些都是小孩子過家家的玩意,我看不上;給我找一把真劍來。」伊薩克吩咐道,「站到訓練場上去,小兄弟。讓我看看你的本事究竟有幾斤幾兩,如果你能擋得住牧沢三個回合,我就讓你當我的騎士侍從。」

  蘇克魯斯在風中站定,和帕梅拉一樣漆黑如夜的頭髮在東奧彌爾高原的暮色中起伏,那些本該在書卷的山峰中被掩藏進記憶深處的技能,那些在他不算長也不算短的軍旅生涯中給他留下的那些東西,還有艾能奇所告訴他的、教官禿瓢臨終時的絮語似乎又回到了他的腦袋裡。

  當然,人總是能選擇自己的命運。

  「好的,王弟大人。」蘇克魯斯沉穩而鏗鏘的回答道。 ——

  註釋①首相:希羅世界的國王們御前會議的領袖,御前會議一般由首相(掌璽大臣)、財政大臣、間諜統領、騎士統領和宮廷祭司組成,在少數王國的御前會議中還多出一個國師(宮廷首席法師)的席位。這些王國重臣的稱號在希羅世界各個地區有所區別,但職能基本相同,例如在扶桑帝國,騎士統領被稱為近衛大將,而在約姆斯地區的英雄王國,騎士統領被稱為首席盾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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