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5
「大地上呼吸和行動的所有生靈之中,沒有哪一種比大地撫育的人類更可憐。他們以為永遠不會遭遇到不幸,只要神明賦予他們勇力和康健;待到幸福的神明們讓各種苦難降臨時,他們便只好勉強忍受,儘管不情願。」
——《荷馬史詩:奧德賽》
得知阿爾格隆村東部坎貝爾農莊遭到馬匪襲劫的消息時是在那天的清晨,不消一兩個小時,維桑的冒險者們就已經全副武裝,二十多名騎兵組成隊伍疾馳在前往坎貝爾農莊的路上。本來,副官劉峻辰在阿格尼面前極力反對將少年兵拉上前線,但彭易之用他們在漆吳山的表現有力駁斥了劉峻辰的觀點,所以少年兵們也跟著前行。農莊遭襲擊或許是夜晚的事情,當天清晨,四人一組巡邏的洛溪團成員發現了濃煙滾滾的坎貝爾農莊,便趕忙派其中兩人趕回阿爾格隆報信,而剩下兩人則在原地留守觀察。
不過對占行簡而言,他對維桑士兵們打打殺殺的事情並提不起什麼興趣,阿格尼甚至可以說,除了把占行簡從開陽港水手行會裡贖身出來的自己,直到今天,這個來自開陽港的水手依然沒有把他們看做真正意義上的「自己人」。或許是占行簡的金髮在他之前的人生中為他招致的白眼使然,他不願意去親近,也不願意相信任何人,對他而言人生中最大的樂事除卻在妓院和小姐翻雲覆雨,好像就只有和少年兵們討煙抽。他的性格隨和又有些神經質,有時候喜歡出其不意的搞怪,而他的一身橫肉讓他的搞怪變得無比滑稽,所以少年兵們都很樂意和占行簡交朋友。有時候,年長近一輪的占行簡會跟未經世事的少年兵們開起車來口無遮攔,把開陽港的妓女都聊個遍,少年兵們也不覺得抵觸。占行簡就是這樣一個人。
所以占行簡拒絕和少年兵們一同前行,阿格尼並不奇怪。
話說回來,阿格尼倒是被占行簡連人帶甲從馬上抱下來的——那已經是昨天黃昏時的事情了。當時的阿格尼渾身上下都是血,甚至連甲片上都沾滿了,活像被人用桶子潑了豬血一樣。
「嗨,還能是怎麼回事?」格里芬手舞足蹈的跟圍上來的維桑雇傭兵們解釋,「阿格尼看見有個又高又壯的騎士在行使自己的神聖權利——說的好聽,其實就是在強姦磨坊主的女兒,就跟他打起來了。咱們的頭子可真是個人狠話不多的人物,肩胛骨應該是碎掉了,右腋窩盔甲縫隙處應該有些割傷,腿上被打出了挺嚴重的淤血,但是也就是這樣了。」
「那這些血是怎麼回事?」占行簡一邊幫忙攙扶阿格尼·柯蒂斯,一邊問格里芬爵士,「那個又高又壯的騎士現在在哪兒?」
「唉,別說啦,這又是件麻煩事兒,我到現在還不知道該怎麼辦呢。」格里芬懊惱的敲了敲自己的頭盔,動作誇張到占行簡以為他是威遠城大劇院的小丑,「纏鬥了四五個來回,咱們的阿格尼爵士二話不說就是一劍!一劍把那個豬頭爵士的喉嚨給刺穿了,濺了自己一身血,這些血是豬頭爵士的,不是他的;我有時候都懷疑阿格尼是不是被諸神庇護著,那個豬頭爵士體型可跟你差不多!要是換我上場跟他打,保准不超過一分鐘,我就被人腦袋朝下插在馬糞堆里了,腦袋還在不在原處咱們可還得兩說呢。」說著,格里芬輕佻的拍了拍占行簡健碩的二頭肌,在那一瞬間占行簡甚至產生了一點兒格里芬是個gay的錯覺。「我得去跟柯蒂斯堡報告這件事,這是我的職責,但我可以保證不會有什麼麻煩,這是有我和好幾名侍從,還有阿爾格隆的執政官在場見證的一場公平決鬥,再說了,阿格尼把豬頭爵士那麼大隻的傢伙放倒了,誰也不會說不公平,說不公平的就把安德魯從墳頭子里挖出來跟他再打一次,對吧?」
「你怎麼會讓那個豬頭爵士把阿格尼弄成這樣!」劉峻辰埋怨格里芬,「我一不在他旁邊,他就搞事情,你也不攔著?」
『「以朱庇特的名義起誓,我攔過他了,」格里芬賭咒發誓,「我還想替他出陣來著,但他死活不讓我出手,非要自己跟安德魯·馬文做個了斷;世上怎會有這樣注重正義感的人?我還以為長刀之夜①之後,希羅的正義騎士就已經死絕了,騎士精神都已經成了舊日狗屁。真是不長眼,為什麼阿格尼還不是騎士?我都想給他來個冊封了!可惜我覺得自己不太配。」格里芬攤了攤手,「畢竟我也只是個窮騎士②。」
劉峻辰沉過臉去不再說話,占行簡則一下就把阿格尼連人帶甲抱了起來,送進了雷諾茨主堡的居室內:在他們寒酸的有些可憐的居所之內,那是少數幾個有屋頂的居所之一。阿格尼被妥善的安置在了他的稻草床上,喬伊斯則找來了村裡的草藥醫生,手忙腳亂的處理阿格尼的傷口。占行簡幫著草藥醫生一件件褪去阿格尼的盔甲,把他放平到被褥上。在草藥醫生正在用燒酒為阿格尼的傷口消毒時,他一眼便瞥見了草藥醫生拿出的是蕁麻膏和一些黑色的粉末,占行簡看到便問:「這些黑色的沫子是什麼呀?是怎麼用的?」
「麵包霉。」醫生簡短的回答。
「你們用這個治病嗎?」占行簡吃了一驚,那是他人生中從未見過的治病方式,在他固有的認知里,麵包霉是不能療傷的。「這個能治傷?」
「可以啊?你來自異國嗎?」草藥醫生一邊把蕁麻膏攪開,塗抹在陳生斷骨的部位,一邊向占行簡說,「麵包霉可以消除傷口感染,多數時候會有效。」
「噫……」占行簡發出短促的驚叫,看來這塊大陸讓他驚異的事務還有許多,就連醫學常識也和阿基拉大陸截然不同。這是一塊怎樣的大陸?占行簡不禁陷入沉思。
海是桀驁不馴的。在占行簡的世界里,海洋是執拗而神聖的。在這個浩瀚無垠的星球上,海洋就好像一個偏執的老人,不管陸地上如何戰火紛飛,任憑白雲蒼狗,海依舊是海。不管人們對他保有的感情是懼怕還是好奇,海洋就在那裡。
他已經忘卻了自己的父母是什麼樣子了。這個身材高大的金髮青年在維桑的人們看來並不是主流民族的人種,事實上也確實如此。他從小就在一個海邊的漁村長大,養大他的人卻並不是他的親生父母,而是一個維桑的老漁民——他的生身父母已經在一次盜匪的襲擊中喪命。當他長大一些,他就來到了開陽港,捨棄了漁民的身份而成為了一名見習水手。
占行簡力大無匹,其膂力甚至可以一個人拉起七米長的桅杆將其豎在甲板上。初到開陽港的阿格尼——當時的名字還是「陳生」,前往碼頭招募水手,便一眼相中了占行簡。當下便以三十五枚銀幣的代價買斷了他的水手生涯,讓他和自己一同前往西域。
『他會打架嗎?』
阿格尼·柯蒂斯當時這麼問過開陽港的碼頭主管。
『哈!打架!他可是一等一的水手,水手!我的老哥啊,這幫鱉孫要是不會打架那他們別的什麼都不會了!』
碼頭主管如是回答陳生。
他厭惡一切人類和類人的東西,也不怎麼喜歡和他人交際,不喜歡和誰建立起深刻的感情。在他的世界里,人與人之間建立起聯繫之後剩下的就是無盡的欺騙,哪怕是朋友也不過只是因為還能和對方身上互相榨取利益而暫時走到一起的虛假關係。只有大海能夠讓他的心感到安寧。
每當他做完水手的雜活之後,他最喜歡乾的事情就是爬到桅杆頂上,一個人默默的看著遠方的海平線。只要沒有人叫他,他就能在那個地方坐上一個下午。他本來想著要早早回到開陽港,去花那三十五枚銀幣,或許是在酒吧里醉生夢死好幾個星期,又或者是在開陽的紅燈區被一眾溫柔的小姐姐捧成夜空中最亮的星,但現在這些念頭已經完全消失了。比起美酒和美女,他更喜歡大海和船隻。當阿格尼把那袋沉甸甸的金幣交到港口主管的手上,要求把占行簡贖下來時,他突然冒出了一個奇異的念頭:只要跟隨著阿格尼,他或許就能擁有自己的船,甚至可以設計製造自己喜歡的樣式,帶著它們去遠航,去到世界上任何一個未知的角落,去到那些地圖沒有標註出來的地方。
『占哥!』
起航前往希羅世界的那天清晨,艾能奇登上了大型三桅船,呼喊站在船頭的占行簡。占行簡回過身來,看著艾能奇,雙手就像奧林匹斯正教的修士一般虔誠地舉起。占行簡的上身並沒有穿衣服,露出的是被太陽曬的有點兒略帶小麥色的皮膚,還有那一頭與眾不同的金髮。他沒有回應艾能奇,只是深深的向後倒去,直落入深不見底的埃吉爾海中。他在海里自由的翻騰,和水裡的魚兒共舞著,好像一個無憂無慮的少年。
果然,人只有在做自己喜歡的事情的時候才會這樣興奮。
大海好像能夠讓占行簡忘卻世間一切的不愉悅。沒有父母的占行簡從兒時起就在不斷的找尋,找尋自己人生的意義,找尋自己在這個冷漠世界里所處的位置,他也曾經在旁人異樣的目光中激烈的掙扎,只因為他有著和他人不同的深邃五官和金髮。但最終他放棄了找尋,重新回到了海船上。大海是沒有異樣的眼光的,船隻也不會排擠他,它們是占行簡的好朋友。在那一個又一個無人問津的深夜裡產生的負面情緒,占行簡都可以毫無保留的告訴海船和大海。他們不會背叛,也不會泄露占行簡的秘密,對占行簡而言它們就是最棒的朋友。小人物的苦痛平凡而震撼,命運多舛的人生中充滿著奇遇,而占行簡與阿格尼的相遇註定讓他原本平凡的人生變得不再平凡。
坐在阿格尼居所的火塘邊,看護著卧床不起的阿格尼,占行簡剝著一顆柑橘。自從劉峻辰的密涅瓦王都之行后,這幫苦哈哈的雇傭兵境遇好轉了許多:他們有了戰馬也有了鎧甲,有了弓箭和精良的武器,食物供給也變得充裕起來。
「在擔心那些小鬼嗎?阿生。」占行簡把一瓣兒蜜柑塞進嘴裡,輕輕一咬,甜蜜的汁液就充盈了他的整個口腔。那是他喜歡的水果。「你眼神兒不對勁啊,一直在滴溜溜的轉,腦門子也在冒汗;還是省省心吧。格里芬和劉峻辰都跟著他們一起呢,不能出什麼事的。」
「怎麼可能不擔心啊。」阿格尼吸了吸鼻子,他似乎被一些小感冒所困擾著,又或許是因為傷口疼痛的緣故。「格里芬這個人的能力我並不放心,即管他察言觀色和說話的本事很不錯,但目前看來可取之處似乎只有一張嘴;劉峻辰又是個不能打的老夥計,彭易之赤手空拳能打他三個。誰知道那幫馬匪能搞出什麼樣的陣仗?」
「那你應該派人去柯蒂斯堡,而不是農莊。」占行簡又塞了一瓣兒蜜柑在嘴裡,打了個哈欠,搓著手對阿格尼說,「我不是很了解他們的君臣體系,不過再怎麼說,這得算是他罩著的地盤出了事情吧?自己的領民挨了刀,他一個領主老爺躲在高牆大堡里唱歌跳舞騎小妹妹,讓我們給他打下手出頭平事情?凡事總得講個公道,我們是有把柄在他手裡,那也不能給我們當劈柴燒啊。」
阿格尼重重嘆了口氣,安靜的房間里回蕩著阿格尼沉重的鼻息聲。他沉默的看著窗外,那是剩下的、為數不多留在山堡的守衛。他們的人手是如此稀缺,以至於阿格尼不得不打起了在密涅瓦的酒館里找真正的雇傭兵的主意——可惜那需要太多時間去聚攏一支還算像樣的隊伍,而他們的時間已然不多,馬匪不會傻乎乎的等他們養精蓄銳。他已拜託了喬伊斯留人在王都聚攏一批雇傭兵,但情況不佳,據王都留下的人送來的虎鶇而言,他們召集到的儘是些地痞惡棍和在王都地牢幾進幾齣的暴徒。至於那些真正意義上有本事的雇傭兵給出的價格卻往往高到他們無力承受,只能尋找那些粗通拳腳、前往王都試圖追尋自己命運的農家子弟。然而,除了戰亂頻仍、民生凋敝的南卡爾加里,準確的說是里維拉的領地之外,卡爾加里王國全境尚可說是風調雨順富饒豐足,並沒有多少年輕人需要靠出賣自己的武力來獲取生存的權力。
亦即是說,他們沒有援兵。
「我還是不太放心他們。」阿格尼咳嗽了兩聲,帶的斷裂的肩胛骨一陣劇痛,讓他不由得齜牙咧嘴。「兄弟,把剩下的人帶上,幫我去看看他們的情況吧。」
「你身邊不留人了?」占行簡把最後幾瓣蜜柑一大口塞進嘴裡,鼓囊著腮幫子說道,「我欠你人情,你讓我上刀山我就上,讓我下火海我也可以下,他們喊我去我不聽,因為他們跟我沒有個屁的關係,但你喊就不一樣;可是,兄弟,你得想好一件事情,我這帶著人一走,你身邊就算是剩不下一個人了。要是那幫馬匪腦袋裡面有點東西,只消帶上二十個人往山堡一衝,你直接涼的透透的,兄弟我想撈你一把都不行。」
「我用不著撈。」阿格尼保證。
「行吧。」占行簡把手裡的柑橘皮丟進火堆,站起身來。阿格尼依稀記得,在漆吳山之戰前他和柴伯謙在天階山城主堡內下象棋時,他同樣丟了一塊兒柑橘皮在炭火盆中。他不知道占行簡這個動作意味著什麼,顯然,他並不是在對阿格尼做出什麼暗示,那天的象棋棋局時占行簡併不在場——或許說這隻不過是占行簡的一個無心之行,卻勾起了阿格尼腦海里那一點兒慘痛又難以忘記的回憶。
他喜歡果皮被烤焦時散發出的那股清香的水果味,那讓他覺得很安心;只不過在那天之後,他從未在如此之短的時間內損失了那樣多的戰友與夥伴。 ——
註釋①長刀之夜:太陽曆1079年元旦,「長刀之夜」事件發生。希羅帝國四位正帝之一的「詭影者」奧斯瓦爾德·埃利奧特背叛帝國其餘四位皇帝發動了血腥政變,將其他三大家族領導人及其扈從二百餘人的首級插上長刀懸挂於燭爐城外,企圖以此迫使三大家族屈服以滿足自己的統治慾望,希羅帝國正式成為「舊日帝國」,希羅大陸陷入一場曠日持久的大規模軍閥混戰「長刀之亂」。
註釋②窮騎士:希羅世界的騎士階級分為兩種,有封地的采邑騎士和沒有封地的流浪騎士。格里芬·達勒屬於流浪騎士的一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