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第二章 微笑著抑鬱（二）
工作千頭萬緒，留下的些許遺憾，如同密布的陰雲，籠罩在我的心頭，揮之不去。
班上一個學生叫孫星，他快樂開朗，走路都帶著彈性。我一直以為他生活在無憂無慮的環境。他的學習成績不是太好，雖然很努力，進步非常大，但我總覺得他的火候還差一點。於是我建議他報學校的航模興趣組。這樣可以在中考時加十分。他十常感激地答應了。結果在填中考志願的時候，他沒有填上航模特長。後來才知道他根本沒有報。我當時真是氣急敗壞，把他喊到辦公室，劈頭蓋臉一頓猛批。
我一邊批評他，心裡一邊在想：你以為你家庭條件好，你就可以把所有的事都不放在心上，所以才不珍惜所有的機會。而我卻煞費苦心地為你白忙一場。
他一直很冷靜，我真沒想到最後他回答我說：「老師你不要氣了，你放心，我自己考，我一定要考上三全高中！」
「怎麼可能啊，你的名次在全年級進步到中等，已經是很大突破了，但距離去年三全高中分數線還有一小段距離。你太天真了！時間不等人啊，如果再有一學期……」
「我會惜時如金，我會就像你說的珍惜時間就是珍惜生命，浪費時間就等於慢性自殺！」他居然口若懸河，把我平時的教導如數家珍，倒背如流。後來我才知道，他是生活在一個單親的家庭里。
回想我當時對他的批評是多麼的嚴厲，給他的壓力是多麼的大啊！
更重要的是，他也是一個太平商場的孩子呀，我是怎麼走進他的心裡的？
許多天我糾結、自責，感覺工作不到位。
正當我抑鬱之時，他給我帶來了驚喜。
他兌現了諾言，憑藉自己的努力，考上了三全中學的高中！抑鬱之後，我笑了很多天啊。八年後，他的母親帶著高大帥氣的他站在我家門口時，我倆激動地擁抱在一起。他已讀完了大學，正在攻讀研究生，並打算繼續讀博。
比他幸運的，是他的學弟，太平商場的孩子劉君，他一直在我的關愛之下成長。畢業之後上高中考大學，一直到考上公務員，我一直都在帶他輔導語文。每次見到他，我們都情不自禁地要擁抱一下，他也太高大了！我不禁又想起了他上一屆又一屆的學哥們。
吳浩，在班上表現很好，積極要求上進，熱愛集體，就是學習成績平平。他一直和班上成績好的同學在一起，每天放學后，留在班上學習的同學中少不了他。我把他立為同學們的標榜，我預言：吳浩喜歡和成績優秀的同學在一起，給自己的壓力那麼大，他就會不斷地努力，不斷地進步，最後他一定會實現自己的願望。為此，我還給大家講了孟母三遷的故事，闡述「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
提優班的名單出來的時候，沒有他的名字，我鼓勵他爭取下一次；第二次，還是沒有他的名字。一直到最後一次……
他突然像變了一個人，每天顯得分外開心，輕鬆。上課分神，在中考宣講時，我在上面講話，他一直在下面說笑。我和同學們都看出了他的放棄。為了激勵他，也為了激勵更多的同學，我當眾對他說：「饅頭吃了九十九口，就剩最後一口，為什麼不堅持到底呢，沒有到最後你怎麼就敗下陣來了呢，不要讓老師同學們感覺你放棄了，不要讓大家對你的期望落空。任何時候，老師和家長們會一直為你們做人梯，讓你們踩著我們的肩膀，我們會用最大的力氣把你們托上去！」其實在觀察到他一次一次的失望過程中，我心裡的抑鬱也越來越重，在批評他的時候我也被自己心中的這塊石頭壓得喘不上氣來。
吳浩考上了三全中學高中，是以全班第一名的成績進入了實驗班！這就是經過長期努力收穫的碩果。這是一個量變到質變的必然規律。
美滿的結局令我憂鬱的情緒暫時得以緩解。
抑鬱之後，我微笑了。
有一段時間學校通過校園網，讓學生和老師進行溝通。這本來是一個很好的渠道，沒有想到，一時間，校園網上鋪天蓋地，全是學生對老師提意見，發泄不滿，甚至謾罵。矛頭主要指向班主任。
有學生打電話給我說：「夏老師，你真應該感到自豪，你當了那麼多屆的班主任，居然沒有一個同學給你提意見！」
我很自信地笑著。
終於有一天，有學生告訴我說：「老師，到現在只有一個學生在對你提意見，你真的應該感到很高興。因為有無數的學生在反駁他，你看看吧！」
我真的很忙，再說我也不想看。有學生提意見很正常嘛，我這樣回答他們。
過了兩天，我打開了辦公室的電腦，無意間看到校園網那個學生對我的意見。
網名叫「月」同學，他在網上表露出對我心存怨恨，許多學生都對他孤軍奮戰報以唇槍舌劍。辦公室老師說：你真的很幸運，遇到那麼多重感情的學生。可是我的心裡卻無比難受。
這個學生，是我心中永遠的痛。
我總覺得自己對每一個學生從心裏面來說都是善意的，無論我對他們是多麼嚴厲。
就在那一天晩上，學生們通過電話，紛紛告訴我，戰鬥已到最後。感到欣慰的是劉羽在網上跟帖說：「夏老師是我遇到的最好的老師。連這樣的老師你都她說他不好，說明你是一個不知道感恩的人！」這時候的月已經不怎麼辯駁了，只是弱弱的含糊其辭著；再後來，他什麼也不說了，網頁上全是同學們對他的指責。隔了好幾天，他只說了一句話：「我根本達不到她的要求，她逼得太狠了……」立刻有一個同學反駁他：「當時已經是電腦閱卷了！你寫的字，電腦上看不清。不是老師逼你一下，最後你能考取省重點高中嗎？」
最後有一個同學說了一句話，「不知感恩，沒有良心！」
從此再無下文。
同學們都希望我在網上說幾句，有一個學生說，老師你看看吧，你應該感到自豪。我搖搖頭。
他說：「老師，原來你心裡素質也不好啊，你不是經常對我們說要有耐挫力嗎？」
同學們，你們可曾知道，我此時的心情是怎樣的？我的內心像打翻了五味瓶；你們再也想不到，總有一天我會找到月同學，當面對他說一聲：「對不起！」
初二接了這個班后，月同學的字真是與眾不同：歪七扭八，形同細長彎蛇。字如人形，他坐在座位上，身體也總是歪著的。
無論我怎麼對他好好講，可是他還是這樣寫，我把他喊到辦公室。我跟他說你盡量做到橫平豎直，可是他的筆剛落在紙上，筆就開始抖動，我就抓著他的手一邊寫，一邊對他說：「橫，你就拉過來；豎，你就一口氣往摁下去；撇，你斜著摁過去……」這樣他慢慢地寫得稍微好了一些，可是其他老師來跟我反映說，月的作業，整個看不懂。我一看，也就是語文寫的好一些，其他學科還是不行，我在班上狠狠地批評他：「為什麼一定要這樣歪著寫呢？為什麼要把字寫扭起來呢，就像你現在，坐在那兒能不能坐直呢？你一隻膀子在前面，一直膀子在後面！」
他不是一個和老師對著乾的學生，我看出來他是一個求上進，懂禮貌的好學生。他從來不反駁，但就是不改。
即將中考了，也許是作業更多了，他的字寫得更差了，我只好把他的媽媽請到了學校。他的媽媽很瘦弱，整個人顯得疲憊不堪。內心的困窘和焦慮全寫在臉上。她說：「夏老師，對不起，讓你白操了那麼多心，看來他的字真的是寫不好了⋯⋯」
「怎麼可能寫不好啊，我就是不相信！不至於寫成這個樣子吧！」我堅信不移。
「不，不，不！老師，老師，不是這樣的……是這樣的。」緊接著，她的語速非常的快，我清晰地感覺到，她是想把憋在心裡的許久的話一股腦地倒了出來，「小學的時候他被老師傷害過……後來，診斷是輕微腦震蕩……」她越說越激動，後面就不知道說些什麼，她難受的說不下去了，我也難受的聽不下去了。我抓著她的手說：「對不起，我一點都不知道。你應該早點告訴我，我一接這個班，你就應該告訴我啊！」「老師，我看你真的是太忙了，我不好意思打擾你，而且我寄希望於你，能把他的這個毛病改掉。我也沒有想到……不過老師你放心，醫生說到18歲的時候，癥狀會自然的消失，現在恢復的還算是挺好的。」送走月的母親，我回到班上以後就把他的座位調到了第一排。可那時離中考的日子已經迫近，我不知道用什麼方法來彌補。對這個學生，我一直心存愧疚，所以今天他不論說什麼，我都能理解。如果以後有機會找到他，當面對他說一聲：「對不起！」
這件事像一根刺扎在我的心口。隱隱的刺痛不時地告誡我：對學生的懲罰，如果為了讓他成為一個好孩子，而不是一種泄憤的舉動，就應該有個度。對不同的學生，呈現出的不同狀態，應該先究其原因，必要懲罰時的手段要多樣化，否則只會產生事與願違的效果。了解學生的真實內心，是教育好學生的前提。教育既是科學又是一門藝術。在科學與藝術共生的探索之旅中，我永遠是一名小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