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花木蘭的阿娘20
賀賴野把事情想得簡單, 然而世事往往無常。
隨著北方稻子一年一熟到了可以收割的日子,柔然人果然南下,朝著六鎮就來。
拓跋珪的怨氣整整積了一年, 為了不落人後, 也為了能討好父親、祖父,拓跋珪的子孫們能出動地都出動了。
柔玄、懷荒的戰事最先告捷, 拓跋燾與其父拓跋嗣居功至偉,得到上下一片讚頌。
可差不多就在同一時期, 皇次子拓跋紹之母賀夫人不知緣何激怒了拓跋珪, 拓跋珪下令將賀夫人關起, 等待日後處死。人在懷朔的拓跋紹聽聞母親即將被殺, 又看到母親的親筆信上寫著她即將被處死的原因僅僅是因為勸說拓跋珪少服食些寒食散。拓跋紹又氣又苦, 竟是當夜命令從懷朔拔營。只留弟弟河間王拓跋脩獨守懷朔。
——拓跋珪早不復年輕時的模樣, 過去的他勇猛歸勇猛, 卻不是今日這般剛愎自用。在拓跋紹看來,是寒食散害了父親。日復一日服用寒食散的父親性情大變,越來越像一個只是披著人皮的羅剎。不論是前司空庾岳、北部大人賀狄干兄弟,亦或是高邑公莫題父子……哪怕是立下再多功勛的功臣,拓跋珪也是說殺就殺, 而原因有時候竟只是他不喜歡對方的生活習慣。
拓跋紹再也受不了這樣的拓跋珪了。他此回平城不光是為了即將被處死的母親賀夫人, 更是為了不讓自己也淪為可汗一個看不順眼就能殺掉的棄子。
拓跋紹殺死了拓跋珪。懷朔則因拓跋紹的突然離開遭到了蠕蠕的反擊。
在其他五鎮先後吃了敗仗的蠕蠕聽說懷朔是個被打通了的缺口, 一股腦兒全往懷朔涌去。
河間王拓跋脩死於戰場, 其下部隊被蠕蠕踐踏地四分五裂, 猶如一盤散沙。
木蘭從死人堆里刨出了賀賴野,她的背上還掛著個只剩下一口氣兒的詹留兒。
老兵組成的部隊尚且被蠕蠕殺得十有九死, 新兵部隊就更不用說了。率領戊六的十夫長早已經變成了兩半兒, 率領十夫長的百夫長也不知道是戰場上的哪塊碎肉。
田地里被蠕蠕們放了火, 四周都是黑煙。嗆人的味道里木蘭堅定地拖著賀賴野往前走。她小小的身影帶著一種不屈的強悍。
木蘭不知道該說自己運氣好,還是自己運氣差。
河間王拓跋脩儘力抵抗了,可面對兵力是自己六、七倍的柔然人,他的部隊仍像紙一樣被無情撕裂。
木蘭挑下了幾個柔然人的腦袋,但柔然人就像是一片密密麻麻的蟑螂,無論她再劈砍幾人,都有更多的柔然人無窮無盡地湧上來。
兵荒馬亂之中,木蘭被人從背後挑下了馬。她墜馬後腦袋著地,馬上就失去了意識。等木蘭再醒來,柔然大軍已然遠去。
蠕蠕們不在懷朔戀戰,也沒有打掃戰場,給還活著的魏人補刀是有原因的。
越是靠近北魏都城-的平城,城市越是發達富足。六鎮被蠕蠕頻繁騷擾,基礎建設都沒法完成,又哪裡能有其他城市那樣富足?小小一個懷朔哪裡能滿足得了野心十足的蠕蠕們?
懷朔的糧食還在地里來不及收割,蠕蠕們就直接放火燒田,跟著揚長而去,直接深入北魏的土地。木蘭也因此走運地活了下來。
被柔然人蹂-躪過的懷朔實在是太慘了。目光可及之處滿是瘡痍,偶爾能聽見人聲,那也是哀嚎痛叫或是臨終前的唏噓。
部隊被柔然衝散的時候,詹留兒就在木蘭附近。也因此木蘭醒來后很快就找到了詹留兒。
此後木蘭還挖出過幾個還是活著的魏人,無奈這些魏人大多呻-吟一會兒、或是被木蘭撐著走上一段就死在了木蘭面前。
木蘭受傷不重一是因為她個子小,不容易成為目標。二是她的防具遠比周圍人高級,被人從背後用槍捅了,她背上也只是留下一塊拳頭大小的青紫。詹留兒可就比她慘多了,他胸口給斜劈了一道,血流不止。還是木蘭用葉棠傳授給她的包紮方法為他止的血。
詹留兒還被馬踢了腦袋。他的意識一直昏昏沉沉的,便是想自己站起來走也做不到。
賀賴野在的地方離木蘭與詹留兒有一段距離。他被壓在死人堆里,再晚一會兒就算沒因失血而死,也會窒息而死。
沾著塵土與黑灰的臉青紫發漲,賀賴野朦朧道:「花、花木……?」
「是我。」
木蘭被黑煙嗆得聲音沙啞。她個子比眯眯眼詹留兒還要小,這會兒背著詹留兒就像是要被詹留兒給壓扁了。
賀賴野以為自己看到了幻覺,自己面前的木蘭是走馬燈。他又想自己或許已經死了,花木是先他一步到了那奈何橋邊,這會兒來接他了。
但撐著他慢慢往前走的木蘭身上的體溫如此真實,這讓他在黑夜之中忍不住地流出淚來。
「別哭!」
木蘭對著流淚的賀賴野就是一耳光。
「噼啪!」一聲響打得賀賴野臉上一下子出現了掌印,也打醒了賀賴野不甚清明的神志。
賀賴野人都傻了。臉上的火-辣疼痛也不知道是被木蘭打出來的,還是羞出來的。
男子漢大丈夫,頭可斷、血可流,就是不該哭。哭就是輸了。花木做得對,他不該這麼脆弱……
「對不住,花木……你也覺得我剛才不像男人吧?」
「賀賴兄,你這是在說什麼?」
木蘭沒去看賀賴野的臉,她一步一個腳印地往前走著,纖細的身軀堅毅而無畏。
「我讓你不要哭是因為我阿娘說過,哭會讓人損失水份和鹽分。受傷的人持續損失水分和鹽分,那是會要命的!」
賀賴野一怔。
「等我們回到大營……回到安全的地方,賀賴兄你想怎麼哭就怎麼哭!我也會陪著你一起哭的!」
「可、可我們都是男人啊……男人聚在一起哭、像什麼樣子……」
賀賴野結結巴巴。
這回木蘭看向賀賴野了。那雙宛如裝著萬千銀星的眸子沉著如水,其中有著既溫和又充滿力量的某種東西:「哭還和男女有關係嗎?」
「喜怒哀樂都是人之常情。女人可以憤怒,男人也可以哀戚。若是從男人身上奪走哀戚的權利,那豈不是讓男人不要做人了?」
木蘭說著顛了顛自己半扛半撐的著的賀賴野:「賀賴兄,不要放棄做一個有感情的人。」
……
「懷朔被蠕蠕打下來了!?」
拓跋渾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稟將軍,柔然人攻破了懷朔的防線,但沒有停留在懷朔。他們一路南下,只怕是奔著平城去的。」
回話的人是萬忸於惇,是小萬忸於淳兩歲的弟弟。
今年剛剛十六的萬忸於惇是拓跋渾親點的新裨將。他年紀雖比萬忸於淳要小,個性卻比哥哥沉穩許多。做起事來也又快又穩,不過半個月功夫就讓拓跋渾徹底接納了這個新心腹。
「蠕蠕應該是知道停留在六鎮的魏軍一旦得到這個消息,就會立刻動身前往懷朔吧。他們留在懷朔那就是等死。不如先南下多搶點物資,之後再化整為零離開魏境。」
葉棠的話得到了賀蘭景無聲的支持,他點了點頭。
從感性上來說,賀蘭景是反對葉棠一個女冠子到戰場上來的。從理性上來說,賀蘭景又不難想見如果留葉棠一個人駐守在平城大營,指不定她會再遭襲擊。
就在賀蘭景這麼矛盾著的時候,葉棠已經向拓跋渾提出了隨行前往戰場的請求。而這些天來,賀蘭景發覺葉棠這坤道不光在後勤方面有所建樹,在戰場上也可充當策士智囊。
「那麼將軍,我們是不是要往懷朔去呢?」
萬忸於惇道:「我聽說大將軍與太子、還有河南王、廣平王都已墼乘妨恕!
「與其說他們是去馳援懷朔,不如說他們都是找借口試圖回到平城。」
葉棠所說的正是拓跋渾心中所想的:「那依你之見,無香子,我軍應該如何行動?」
「清河王拓跋紹忽然從懷朔拔營,可見平城必有變數。將軍此時回平城,恐怕難免要捲入血雨腥風之中。您若沒有做好殘殺-手足、殺到最後自己坐上那高位的心理準備,不若反其道而行之,往草原上去。」
如果拓跋渾堅持要去懷朔,要回平城和自己的叔叔伯伯還有堂兄堂弟們展開一場混戰,葉棠必定會拋下拓跋渾。
因為很明顯,拓跋渾的實力不足以擊敗其他所有的拓跋氏。只要沒有意外發生,平城之戰的最終贏家必定是拓跋嗣、拓跋燾那對父子兵。
賀夫人前腳遭到囚禁,後腳他兒子拓跋紹就收到了賀夫人的求救。從時間上來看,這太快了,快得是匪夷所思。
假使遭到囚禁的賀夫人真的有能力在拓跋珪的眼皮子底下這樣迅速地向兒子求救,她又為何沒有其他手段讓自己逃出生天、亦或是讓其他人去勸勸拓跋珪呢?
從這裡逆推一下,送到拓跋紹手上的求救真的是出自賀夫人之手嗎?拓跋珪脾氣暴躁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賀夫人要是聰明就該避著拓跋珪走,她又為何會惹惱拓跋珪?
最巧的是在拓跋紹拔營之前,拓跋嗣、拓跋燾父子已經率先將侵入柔玄、懷荒的蠕蠕打出了魏境。也因此在懷朔的消息傳開之後,拓跋嗣、拓跋燾父子能夠最先騰出手來往懷朔而去。
假使拓跋紹是螳螂,那麼明顯,拓跋嗣、拓跋燾父子就是黃雀。
現在平城-的情況不明,但葉棠想之後的展開十有八-九會是拓跋紹殺了拓跋珪,拓跋嗣討伐殺死可汗的弟弟,之後登基。
如此一來,拓跋燾就是名正言順的太子。他的父親拓跋嗣雖說是為父報仇才殺死了自己的手足,但殺死手足的惡名想必會一直伴隨著拓跋嗣,直到他入土為止。
反之,從拓跋嗣手上繼位的拓跋燾身上乾乾淨淨,沒有半個污點。他將會是北魏最偉大、最完美的可汗。
拓跋嗣為了給兒子鋪路,親手設局,親手掃除障礙。萬忸於淳恐怕只是拓跋嗣為拓跋燾掃除的千千萬萬個障礙里最不起眼的一個。
拓跋渾要是還與拓跋燾對著干,他一定以及肯定是拓跋嗣接下來要掃除的對象。
以卵擊石是不明智的。
就是棋子,葉棠想要的也不是一顆不聰明的雞蛋,而是一枚足夠堅硬的石子。所以接下來的話,她只會對拓跋渾說一次。
「……往草原去,無香子,你是說——?」
「是的將軍。貧道認為您大可以用抗擊柔然作為理由,長期滯留在外。在草原上您不但可以殺退蠕蠕,獲取清河王還有佛狸伐都無法否認的功勛,還能聯合草原上的其他部族,增強自己的實力。」
「南涼吞併了北涼,現在西涼孤立無援。將軍可以入主西涼,以西涼作為新的主營。亦可與西涼聯手,先吞南涼北涼,再往吐谷渾方向擴大土地。」
拓跋渾被葉棠說得熱血沸騰,他似乎已經看到了自己光明輝煌的未來。萬忸於惇也頻頻點頭,看樣子十分滿意葉棠對拓跋渾霸業的規劃。
在場唯有賀蘭景還記得一事:「無香子,你那恩人不是還在懷朔?」
賀蘭景是知道的,葉棠差人去給一新兵送過防具。新兵們嘴巴又不嚴實,賀蘭景讓人稍去探聽就得知了木蘭是葉棠的「恩人」。
「你……不擔心他嗎?」
葉棠很想知道賀蘭景難得如此八卦是出於什麼樣的心態。
他是想說她連恩人都可以放棄,實在是冷血無情嗎?
還是想提醒她說:她還有牽挂的人留在懷朔。要是拓跋渾的軍隊按照她的安排行事,她很可能再也見不到木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