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暫居城中
我輕喚一聲,抬手搭上她的肩頭,“還在生氣?”
沫兒沒有回頭,聲音透著幾許失落,“這出苦肉戲,想必是你們早就計劃好的吧?我知道他會傳音入密的把戲,可為什麽偏偏不告訴我?”
“想來是情形緊迫,怕被看出蹊蹺來吧?”我思緒飛轉,沉吟道:“聶宣會突然出現,應該是怕我會失手錯殺袁慧芳,他夾在這中間,確實有些不好做,此次再為我公然叛教,付出的代價,也委實太大了些。”
“以後……我就隻能跟著你們了,現在,連我也成了叛徒。”沫兒的聲音沉沉的,像是在喃喃自語。
我禁不住垂下頭,越發對她助我的初衷感到好奇,但礙在此時場合不便,隻得轉移開話題,將聶宣方才的計劃又複述了一遍。
“這倒是個好辦法,不過咱們下一步又該怎麽做?”
“眼下隻有靜候消息,等我與神宮中人接頭,她們勢必會提供一些幫助,怕就怕在計劃未成,形藏敗露,但願我此刻的擔心隻是多餘。”
沫兒輕聲歎了口氣,拄著長劍緩緩起身,“那咱們還是走快些吧,這地方我雖來的少,倒也輕車熟路,不過進城之後,一切事宜俱得聽我安排,姐姐可能做得到?”
我欣然一笑,頷首不語。
她見我並無異議,伸出花苞似的小手,拉著我穿入密林,許是氣候轉寒的緣故,四下裏蟲鳴不複聽聞,耳邊隻有簌簌作響的枝葉聲,即便寥落蕭索,相較方才殺機暗伏的廟祠,儼然已是兩方截然不同的天地。
極目遠眺,前方天色昏瞑,等到轉過幾處山灣,遠處突然現出屋簷數楹,幾縷淡白色的炊煙自屋頂嫋嫋逸散,臨近官道,便連雞犬之聲也變得隱隱可聞。
正縱目觀察間,突聽沫兒開口道:“神教既已設嶽州城為據點,門口把守的衛兵自然也不少不了他們的細作,那城樓比山上的竹林還要高上幾丈,你可能上得去?”
我恍然回首,疑惑道:“上得去哪裏?”
她一抬小手,遙遙指向北邊,“那城牆。”
天際下,灰白一片的宮牆城樓巍然高聳。隋朝的廢巴陵郡,經曆幾許風雨,幾許浮華,變遷為大宋的南北門戶,此刻依然莊嚴肅穆,雄渾壯麗。
透過葉隙下稀疏的陽光,我收回視線,頷首作答:“若用壁虎遊牆的功夫,倒也不難,但你要帶我去的地方,究竟是哪裏?”
沫兒輕輕一笑,嫣然道:“咱們進城,正是要去別人想不到的地方,現下多說無益,姐姐跟著就是了。”說著躍下山頭,掩至城牆下一處僻靜拐角,十來丈高的光滑城牆,經我暗中借力,她倒也沒費什麽功夫,輕而易舉便貼壁而上。
趁著守城軍士偷懶喝酒的當口,我堂而皇之地步下城樓,繞著毗鄰錯落的店鋪一路前往市集。轉過幾條街後,前麵人聲逐漸變得嘈雜,紛亂的語聲中,有人在喊車喚馬,有人在殷勤送客,還有人在不停說著醉話。
不用留心去聽那些交談,單是空氣中無處不在的魚腥酒湯與市俗脂粉氣息,沫兒要去的究竟是何場合,此時我心中已有了大概。
她見我臉上毫無異色,讚賞道:“姐姐到底是老江湖,隻怕沫兒未曾說明前,你便已經知道了?”說著抿嘴含笑,眸中卻非預期的羞澀,反透出一絲老成來,“嶽州是何等地頭,要在此地做生意,多半都逃不過噬天教的勢力籠罩,我開這座青樓之前,也是委托嶽州首富曲員外來辦,而且置辦鋪麵,安插細作,修葺密道,這些事情從頭到尾都有人在暗中策化,我為了封口,還給了他們銀子在江南落戶起家,可算是天衣無縫了。”
說話間,她已帶我轉過街角,有個管事模樣的人恭候在亭下,不動聲色地將我們引至後院,期間始終未發一言,臨末又安排了侍女,詳盡交代一番後便獨自離去。
安置好了隨身簡囊,為排解等待聶宣期間的焦慮,我坐在窗前舉杯獨酌,看細雨劃穿天際,心境反倒平靜了不少。簷瓦上的水滴沿著盾脊滑到末緣,幾番搖擺不定後,複又被接踵而至的積水順勢淤下,落地的瞬間蕩開層層水紋,片刻之後便不複再見,隻留下一圈圈相銜的漣漪彼此迭合,片刻也見不平息。
“初六日,穀雨,天龍衝煞,宜出行,忌……忌沐浴?”
“這麽說,快入冬了?”我喃喃低語,一轉頭,看到沫兒坐在水氣氤氳的浴盆裏,正翻著手中的黃曆發怔,玉臂上的水滴晶瑩剔透,散發著溫潤的雪膩光澤,映得滿眼薄霧沁然,宛若仙子一般。
“沫兒還信這個?”
“前些日子剛過白露,老黃曆上說:鴻雁來,玄鳥歸,群鳥養羞,白露至,一夜涼似一夜。以前我出門,都要翻看幾眼,年年如此……”她扔開黃曆,拿起掛在桶緣的絲巾,起身擦拭著身上的水珠,“你還沒上山的那幾日,上麵說天意必然,臨行所至,恐有驚變,此刻不也應驗了麽?”
我不置可否,緩緩摩挲著酒盞上的瓷雕,正待問出口的話又生生吞回了肚子。對於別人的故事,我雖然好奇,卻也沒有多大興趣去深究,她不說,我自然也不會去問,聶宣既然對她十分上心,想必個中自有緣由,我在此過多猜忌,也不過隻是徒勞之舉而已。
正出神間,她身上已披了一襲薄羅輕紗,雪潤的肌色襯與玲瓏的曲線,宛如霧中冰蓮,在朦朧中望去,顯得愈發迷人。
恍然中,突然看到沫兒小心翼翼地探了過來,“這便是你的廬山真麵目?”
被她觸碰的地方,異樣的冰涼,一波波淌進心間,我違心的輕輕避開,淡然回應:“入山的時候,隻戴著一副麵具,下山之後,那麵具自然是不能再用了。”
沫兒歪著頭又打量了我半響,落坐在對麵的繡榻上,“我知道你都在擔心什麽,但此刻我已無家可歸,也沒有瞞著你的必要……”她自顧自地一笑,小聲道:“宣哥哥同我算是師兄妹,又是結盟的異姓骨肉,兒時便在一起長大,礙於教中所執身份不同,也隻有他才能常年在外獨行其事,除了打小在一起的那幾年來,我便再未有緣同他相見,此番被逼的無處可躲,躲回神教之中,也是他自己見色起義,怪不得別人……”
我搖搖頭,有意引開話題,“若非武林大會中出了漏子,斷不會有今日的這些麻煩,那玄絲拂塵與其他六件寶物錄載著不世絕學,早已算不得什麽秘密之事,不說武林大會之前已有不少江湖人士徘徊在七大門派附近,一心圖謀截奪,便是咱們得手之後,隻怕也難避開魔教的糾纏;那七樣物件雖是天地間極難遇得的神奇之物,但我求其之心,也不過為自保之舉,你若相信我,甚望能一言而決。”
“我既知道近年江湖形勢諸多變化,眼下選擇叛教,目的也是再明白不過,姐姐怎的還要這般客套?”
固然對她倒戈的初衷有所懷疑,但此事卻無關緊要,聶宣若不知曉其中緣由,也斷然不會選擇沫兒來蹚這趟渾水,如今看來,我的想法確實有些太過多疑。
心中既無思慮,談話也就敞開了許多,我沒想到,沫兒除了武功過人外,學識之淵博,才華之出眾,旁人端的難所企及,僅是工於詩詞,長於文賦,精通音律,善作書畫這幾樣,便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
一下午的時間,說快不快,說慢倒也不慢,時交暮色四合之前,聶宣才穿著一身蓑衣姍姍來遲,我見他麵色有幾分蒼白,不忍再做苛責,吩咐廚房煮了薑湯,備好熱水,又安排了幾樣他素日裏喜歡吃的膳食,對於袁慧芳的下落,卻是很聰明得沒有再提。
我不明白,為什麽他吃飯的時候,眼神總是躲躲閃閃,連我給他夾的菜也是擱在碗裏好半天,才遲鈍的發現。凝視著那雙略有些不成焦距的眸子,一時間,滿心的愧疚洶湧而至,我竟說不出話來。
“吃過飯後早些歇息,明後幾日也無要事,安心待著便是了。”我淡淡叮囑,起身準備離去,右手指尖剛落上門扉,突然聽他輕喚了一聲,沒精打采道:“這地方雖說隱秘,但到底是風月場合,你們穿著女裝恐怕有損名節,明日換了男裝吧?”
不難聽出他話中征詢的意味,我心中一暖,點頭答應,關門的瞬息,腦中突然無端回想起白日同他交手的場景,卻礙在話已說老,不便再找借口進去。出於連自己都道不清的一份擔心,隻能在門外偷聽了半個多時辰,直到屋內傳來輕微的鼾聲,才放心離去。
接下來的幾天,每日除了到後院水榭外練以外,我實在懶得出門,好在同沫兒誌趣相投,時常飲酒做詩,賞月填詞,整理古籍,共同搜集和研賞金石珍品,再從前世裏的各類大家,談到杜撰的某些內家絕學,雙方聊得十分投契。聶宣調侃說我們是“雙絕佳人,千古絕唱”從古到近來都揪不出幾個,我聽得暗自好笑,隱隱中,仿佛又回到了同淇文、鵑兒朝夕相處過的那段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