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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一章 璞玉渾金,書卷氣

  掄這把西府夥房菜刀的雷肖陽衣衫襤褸,其上斑斑紅點已然幹透,赫然是當日在玉門關外慘死的樣子。


  陳玉知顫抖著手臂,卻是連袖中青罡都早已忘卻,僅記得往昔與老者喝醉侃大山的點點滴滴,這兩人還真是臭味相投,若說有什麽區別,唯獨青衫不喜歡摳腳而已,但他倒是沒有改變,總喜歡換著說法調侃自己。


  青衫正欲說些什麽,卻見對方一刀劈來所向睥睨,拔刀斬真意在這一刻體現的淋漓盡致,無論是自己或是陸小音都沒有這種淩厲刀意,陳玉知瞧著如菜刀般的刀芒微抬臉頰,卻也沒法子躲過這毫不留情的一刀。


  小公子在外麵瞧得通透,露出虎牙後微微一歎,手中那支銀刺“單閼”早已把玩多時,見陳玉知大難臨頭便覆手拈花,嫻靜猶如花照水,輕叩好比風拂月。


  單閼在她輕描淡寫之下直入陣中,繼而硬撼刀芒於漫天櫻花之下,兩股真意將猝不及防的陳玉知震出了法陣,而單閼卻早已回了小公子玉手,她言道:“傻小子,怎麽如此容易掉以輕心?這般闖蕩江湖就是有九條命也不夠啊!”


  穀內弟子並不驚訝陳玉知會失敗,饒是手持古稀年的祁山郎都闖了七次才險險破陣,更別提眼前這個連刀都未拔之人,怎麽說都覺得他太過自大了些,然小公子的單閼卻讓她們驚訝不已,那流光一逝見鳳尾的絕技漠北誰人不知?彼時見她出手就有了些明悟,隻是好奇這般人物怎會陪著個青衫男子,莫不是伊人難過俊男關?不過轉念想想那又何妨,再厲害的江湖女子始終還是個女子啊,這短短一生不過百年,總有化作黃土春泥之時,若能活得大膽一些,愛一個人、攀一座山、做一場夢、醉一壺酒,何求來日花開拂柳?

  陳玉知從地上爬了起來,所幸這萬花穀外綠草如茵,並未將衣衫弄得太過髒亂。他抖了抖衣袖,又折回身子朝後望去,卻已然沒了雷肖陽的身影,這時他才反應過來此前的凶險,問道:“小小,這是心魔還是幻境?”


  女子將單閼倒懸指尖,任憑它翩翩起舞,嘟著小嘴言道:“並不是心魔,但也不能說是幻境,因為降櫻陣中所出現的念想真的能殺人!你可別小瞧了漠北,雖說如今陣法一道敗落,但在百多年前說不定要比中原還要強上幾分呢,就如同狼騎士卒身上所刻篆文那般,都是出自那如今難以企及的年代!”


  “降櫻本是一座幻陣,但萬花穀地勢可謂得天獨厚,穀口獨占軒轅、青龍二宮之位,又有落梨積聚真意支撐,久而久之便成了一座人間幻陣,其劍在意、龍戰於野,而你心中思索之人愈強,這陣法便遇強則強,你可想好如何破陣了?”


  陳玉知自金篆玉函習得不世陣法,卻從未聽聞世間還有這等奇妙幻陣,而自己雖認識之人多大都是江湖巔峰的存在,若稍後再有呂靈匣或者張天師那般的人物出現,可不就算是徹底悲哀了?萬一真被幻陣給要了小命,說出去恐怕讓人笑掉大牙。


  “我自問對陣法一道輕車熟路,卻未從降櫻陣中窺伺到九宮八門的方位,這位布陣的前輩還真是厲害……小小,是不是隻要將對手打敗就行?”


  女子頷首輕笑,言道:“慢慢摸索,有我在此沒人能傷你。”


  萬花穀外芳香四溢,綠色與朱紅點綴一方,小公子這話說得蕩氣且回腸,陳玉知拔出了千梧桐,抬臂一抖便散去了碎布條,繼而肩扛墨綠再入陣中。


  青衫不是嗜戰之人,雖有敬畏之心卻無懼怕之人,他並未刻意去回避記憶裏的任何一人,而是順其自然,任憑心徒留傷、相思斷腸,縱使不忍卻也必須出刀。


  陳玉知第二次踏入降櫻陣,穀內女弟子言道:“快看,他拔刀了!”


  “哼,有靠山自然底氣十足嘍,方才若無鳳尾銀刺救場,隻怕他已經小命不保了。”


  有幾個女子捂著嘴巴咯咯直笑,似乎是聽出來這話語裏有些酸溜溜的味道,卻也沒有點破讓人難堪,而是繼續注視青衫刀客的一言一行。


  陳玉知橫刀於前,以螢火符點燃千梧桐,流刃之勢讓小公子立在了岩石上觀望,女子對陳玉知頗感興趣,但此時卻對那把墨綠梧桐更為關注,天下名刀名劍不勝枚舉,卻從未見過還有這等可與符籙並用的刀刃,她碎道:“若是我這十二鳳尾銀刺也能流刃若火不知會有何威力……”


  青衫不斷堆疊刀意,等待著降櫻之陣繼續招呼自己,忽有櫻花漫天飄落,一人又緩緩從陰暗中走出。


  一襲黑袍,一挽道髻,老者發須皆白,道骨仙風赫然是在橘子洲畔撼退方之乾的張天師!

  老者平視陳玉知卻又無端抬了抬頭,似乎有些瞧不起人的樣子,言道:“當日貧道不該留你一命!”


  小公子探出一手平掩於雙眉之上,無奈而笑後歎道:“這老道又不知是中原哪路神仙……”


  陳玉知對龍虎山的敵意已然不死不休,就算臭道士不來找自己麻煩,自己總有一天也會去找回場子,而導致自己落得今日無家可歸下場的罪魁禍首便是張天師與張昏年,青衫咬緊牙關,怒道:“老道士,若你真來了漠北我或許還會怕你,但此時不過借著幻陣狐假虎威而已,何以言勇?”


  當日入盤陽無鞘拔刀乃是借助通幽境的支撐而斬,但陳玉知是個懂得舉一反三之人,反複推敲之後便徹底掌握了這一法門,隻要心境與意境有了共鳴便可完成,實則與境界並無太多關聯,仇人相見格外眼紅,青衫一刀傾盡全力,拔刀斬與疊刃歸於一刀而出,漫天櫻花倒懸入空,隱有幾片花葉不慎被流刃點燃,入空後掀起了一層火海滔天。


  陳玉知緊束青絲的碎布條不斷飛舞,小公子躍下岩石癡癡凝望,許久後言道:“九品境居然能斬出如此刀勢,真無愧意氣風流四字……”


  陣中並無煙塵,黑袍老道足下未動半寸,隻是橫著把有缺口的長劍抵在身前,輕易便擋下了陳玉知全力一擊,繼而譏諷:“區區九品境的螻蟻,談何上龍虎山尋仇?”


  穀中女弟子最為吃驚,要知道往昔祁山郎前來破陣之時,雖然比陳玉知修為高深許多,卻也不會出現全力一擊無法撼動幻象的情況,此時隻有一種答案可以解釋,那便是這位黑袍老道來曆不凡。


  櫻花火雨片片落,陳玉知一擊抽空了渾身真氣尚未調息恢複,卻也沒有料到無法撼動張天師,不禁咬牙怒視前方,若不是自己百穴枯竭也不會出現一擊力竭的情況,隨著心境與意境不斷提高,體內這幹涸小溪實在是捉襟見肘。


  張天師並未出劍,而是劃了個大滿月,漫天櫻花火雨瞬息將陳玉知包成了粽子,小公子想要出手已然太遲,十二銀刺雖可殺敵卻無法助青衫脫困,此時隻能靠他自己……


  十二支鳳尾銀刺齊齊倒懸於女子身後,她隨時可以絞殺陣中老道,又或者再狠一些直接把陣眼毀去,雖說有些困難卻也不是沒希望,一聲厲喝從火中傳開,小公子焦急喊道:“陳玉知!”


  西涼長棲陣,一味書齋內又充滿了書卷氣,陸先生在某一天又回到了鎮中,孩童們自然是不希望先生這麽快就回到此處,畢竟玩耍的歡愉時光要比坐在課堂上念書開心許多。


  這次有位潘先生也到了鎮中,似乎與陸先生是好友,他們兩人一同講經言談,周若若最近喜歡上了這位漂亮先生,從前一直以為陳玉知哥哥是這世上最好看的男子,如今卻發現他隻能排第二了,而那第一便是這位正在窗沿邊望著天空的潘先生。


  小女娃有樣學樣也抬起了頭,甚至把詩經都放在了一旁,陸先生並未責怪周若若,而是瞥了瞥另一人,言道:“還剩一字。”


  潘安似笑非笑,玉樹臨風之色引得街道之上許多婦孺偷偷觀望,他言道:“玉屈有時白,劍孤有時並。”


  陸機瞪了周若若一眼,卻又朗聲而笑,悠悠言道:“是身如璞玉,大火立見尖!沒想到你潘安還是個玉匠……”


  “璞”之一字便是潘安贈予陳玉知的機緣造化,此時陣中火勢消散,璞之一字懸浮於青衫三尺之上,他衣衫完完整整並未有絲毫毀損,隻聽耳畔傳來熟悉之聲:“陳玉知,你如同一塊璞玉一般尚未耀眼璀璨,而我雖不是玉匠卻也懂得雕琢之道,天法、地法、道法自然,儒家千萬卷,內有精氣神,潘安今日便以書卷為解玉砂,替你打磨出一寸璞玉渾金!”


  素樸之字印入靈台,青衫隻覺得渾身筋骨在被打磨一般痛苦,卻仍舊咬牙挺直脊梁默默承受,這儒聖贈字的機緣可不是誰都有機會享受的,就算是蝕骨之痛他也會忍下去……


  黑袍老道抬劍直刺青衫喉間,踏出幾步後卻再也無法上前,一股莫名真意阻擋於兩人之間,不準任何人超過界限。


  許久後青衫吐出一口濁氣,雙眸猶如碧玉般深邃,雖說潘安隻送了一寸璞玉渾金,興許也就隻能斬出一刀而已,但對付此時的張天師已然足矣,他平淡而言:“且試試這一刀有何區別!”


  漫天櫻花又不知從何處落下,一股書卷氣濃鬱到了極致,隱隱還伴隨著墨香傳開,萬花穀本就如其名一般鳥語花香,此時卻被一股儒雅書卷氣所覆蓋,連穀主裴雪凝都走出了山巔小樓,她輕靠在木柵欄旁略顯清冷,朝穀口陣法遠遠眺望,亦不時深吸一口香氣,皺眉感歎墨香與花香結合竟會這般驚豔。


  千梧桐此時恢複了墨綠之色,原先的流火消散一空,漸漸有墨色泛至刀聖,陳玉知借著儒聖饋贈順勢斬出一刀,刀芒成了滾滾筆墨毫無殺氣可言,就這麽簡簡單單在人間添了一筆,繼而抹去了降櫻陣所幻化的黑袍老道。


  穀內女弟子們看傻了眼,實在沒料到這青衫男子竟有這等實力,僅憑一刀便在第二次闖關時破了降櫻之陣。


  小公子拂袖收起十二鳳尾銀刺,露出虎牙許久都未曾斂去笑意,心中想著這次月無瑕沒有一起出來真是遺憾又可惜,不禁言道:“好家夥,果然不是泛泛之輩!”


  陳玉知此時神清氣爽,索性在原地等待落梨之陣來襲,卻被突然闖入的小公子嚇了一跳,險些以為是幻覺尚未結束,隻聽她言道:“落梨陣法與降櫻不同,偏偏梨花葉如刀鋒,你需在此處不斷毀去花葉直至陣法散去,還有……不能有一片梨花落地或沾身,否則將往複不息。”


  小公子說完又躺到了岩石之上,她一手撐頭時不時回眸輕瞥青衫,以明白這落梨之陣最是耗費心神與時間,索性閉上雙眸小憩了起來,也不去關心陳玉知是否能夠破陣,隻是想著讓他再磨礪一番,徹骨寒後方能成器也!

  雨打梨花深閉門,忘了年月、負了佳人。


  陳玉知棄了千梧桐,以青罡縱橫於不斷飄散的梨花葉瓣之間,起初還能勉強封鎖住雜亂的葉瓣,但漸漸力竭後發現實在擋不住這般消耗,在衣衫盡濕後又拿起了千梧桐,打算以肉體力量硬撼這漫天花雨。


  “我就不信自己連幾片梨花都解決不了!”


  就這般鋃鐺碰撞了半晌,直至小公子睜開雙眸,才發現陳玉知仍在陣中揮汗如雨,足下未有半片花葉落地,隻是這家夥此時褪去了衣衫將上半身完全展露出來,自己當然是無所謂,畢竟當日曾在胡車兒手中救下了他,作為報答給自己看看倒也說得過去,隻是卻讓陣法之後的女弟子白白占了便宜,想到此處女子氣鼓鼓嘟起了嘴巴,仿佛就如同自己被人偷偷占了便宜一般。


  “這家夥右臂的龍紋瞧著還真有些讓人震撼!沒想到他身上竟有這麽多傷痕……”


  陳玉知聽不見旁人感歎,隻知曉不能讓梨花葉瓣落地,此時他雙臂暴漲一圈,不斷以肉體力道硬撼梨花,左右互換間讓一臂稍作調息,慢慢靜下心神後也愈發沉著冷靜,從原先一刀抵三葉、四葉,直至千梧桐連刺漫天花雨,漸漸雨停。


  小公子揮了揮衣衫上了灰塵,撚了撚青絲秀發稍作整理,知曉陳玉知這家夥即將破陣,不禁笑道:“小月的眼光果然不錯,雖說現在境界差了點,但總有騰飛之時……想想祁山郎用了七次才破陣,這青衫明顯更勝一籌啊!”


  一滴汗水墜於地麵,陣法之意散去後瞬息白日青天,陳玉知目瞪口呆瞧著眼前一幕,隻見數十個女子立在不遠處瞧著自己,指指點點的模樣兒似乎是在欣賞自己的上半身一般。


  小公子捂著嘴巴樂開了花,陳玉知趕忙披上衣衫走到她身旁,問道:“小小……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他不敢朝萬花穀中多瞧一眼,卻不知那些女子早已羞紅了臉頰紛紛逃竄散去,亦不知小公子其實是在笑話她們有賊心沒賊膽,一點兒都不落落大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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