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應似飛鴻踏雪泥
小白欠了百裏肆的一次人情,這便答應百裏肆,在陳國內亂之時,將我推離於他身旁。
百裏肆告訴我,在渝州,小白確實是受了重傷,不過傷不置死,因那時他已與小白盟約,要將我帶回陳國,小白這才與白老同姬雪一起,在我麵前演了一出戲。
我想到他給我的帛書之中曾寫道:“思如刀刻,傷劃滿身。”
想來那個時候,他不願自己醒著,眼瞧著我離開,才故意偽裝成重傷在身,寧願閉著眼睛躺在床上,一眼都不看我,也不願意眼睜睜地見我離開他。
得知小白那時無事,我心有慰藉。我慶幸他在我決意離開的時候,選擇偽裝成重傷的,如若他那時醒著,我也不確定自己到底會不會狠下心來,帶著娘親一同回到聖安去。
待天色漸漸暗下來的時候,長信宮的宮娥一次將燈台上的燭火引燃。朦朧之中,我瞧見百裏肆的眸子中似是上了一層霜雪。
“其實,如若不是走投無路,你也不想讓我回到陳國作為陳國的繼承人吧,畢竟我在你心中,不管是德行還是智慧,都相離女君的位置太過遙遠了。”我望著盈盈燭火開口說道。
百裏肆沒有說話,隻是眉間緊鎖。
“待楚人退兵,你便在宗親之中尋一個可塑之人,具有國君之德行與仁慈,我便將位置禪讓出來。”我淡淡地笑著。
我隻自己臨危受命,不過是百裏肆走投無路之時的最後一顆救命稻草,論智謀我比上仲憂,論心機我比不上媯燎,如若這兩人當能成為陳國的儲君,都比我這個半吊子要好多了。
“現在並不是說這些的好時機,如今這陳國千瘡百孔,甚至比臣所想象的更要滿目瘡痍。”他放在案上的雙手緊握,眉目緊縮。
“如今你手上掌有陳國繡衣使的名冊,接下一步可否是要出手鏟除這些人?”我開口問道。
“一旦有風聲,這些繡衣使便會四處逃竄甚至自戕,所以須得尋著一次機會,將他們一網打盡。”百裏肆斬釘截鐵地說道。
“注意保護好霜兒和李辰,我總覺著這些事情的背後,仿佛有一隻黑手在推動著,將所有深陷其中的人,逐一清除,像是懼怕我們得知什麽事情一般,極力掩蓋著。”我回想著所發生的一切,深覺之間暗相勾連,卻想不明白其中的隱晦。
“來不及了。”百裏肆眉間緊蹙地道。
我微怔,心裏忽起不妙的預感來。
“昨日審問過後,霜兒並沒有開口,我接到你失蹤的消息,便開始四處尋你,今早返回別院之後,見兩人竟無聲無息的死去了,身上隻有一個針眼大的傷口。”百裏肆審問二人的行徑到底是打草驚蛇了。
“所以,昨夜我的失蹤,或是司寇所那幾個楚人被殺,芊芊被抓,會不會是有人在聲東擊西,為了掩蓋行蹤去殺霜兒和李辰?”我問道。
“並無不可。”百裏肆恍然大悟道。
“那如此說來,芊芊有可能是冤枉的。”我認為,再笨的盜賊也不會冒著被抓的風險,成全同夥去殺人。
畢竟我覺得芊芊,應當不會這樣蠢。
“也有可能是被人利用了,不過公主可不要忘記,那冊子上可是有她的名字。”百裏肆提醒我。
我長籲一口氣,似是覺得陳國的局勢已經脫離我的掌控太多了,別說是外患,麵對這麽多內憂,我已經快要垮掉。
“李辰的死要如何處理,總不能抬著他的屍體去李家,告訴李老,你唯一的孫子被我們搞死了。”我靠著憑幾,捏著發酸的肩膀。
“臣倒是有個法子。”百裏肆從袖袋之中拿出一個卷軸遞給我。
我將信將疑地接下,翻開來看,但見裏麵寫著的是推薦信,推薦人的名字是空白,內容大概是說推薦這個人去楚國姚家做門客。
“楚地姚家世代清流,亦是九州之上難得的賢臣,當年襄公好戰,除去白家之外皆是反對襄公對外征戰,羋昭繼位之後,便將當年反對外擴的幾家人臣賜罪,而唯有這姚家獨善其身,致使早年前的李老甚是崇拜姚家,如若不是自己的這位孫子花名滿天下,他險些要去楚國姚家求親去。”百裏肆說道。
“所以,你的意思是拿著這卷軸去告知李老,姚家收李辰為門客了?”我將卷軸收好,遞給百裏肆。
“自然不是您我去告知,一定是要李辰最親近的人,李老才會相信。”百裏肆並沒有接過卷軸。
我歪頭思索,想著李辰最親近的人應當是霜兒,可是霜兒死了,那便是淳於葭了。
“可事情總會有敗露的一天,就當是那李辰去了姚家,總不能是杳無音信吧。”我皺著眉頭道。
“所以公主要出麵,說服淳於葭,這也是給她第二次選擇的機會。”百裏肆言外有意道。
百裏肆的意思是,名義上讓淳於葭陪同李辰一起去姚家,實際上,她可代替李辰去姚家做門客,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隻是偶爾偽裝成李辰的自己寫信給李老,便可騙過李老到壽終正寢。
這總比讓她待在李家要自由的多。
“明日一早我會讓宮人前去李府接她入宮,隻是若她不願意,又要如何?”我揉著額頭,思忖著明日要說哪些話來規勸淳於葭。
這姑娘可是間接被我亂搭了紅線,可希望明日見麵別怨恨我便好。
“依照我對這淳於葭姑娘的了解,她不會不答應你的。”百裏肆的話,讓我聞到了一絲八卦的氣味。
我立馬頭不疼了,肩膀也不酸了,開口問道:“可是你與這淳於葭有過什麽,才這般了解她。”
百裏肆白了我一眼,便朝我俯身一拜,出宮去了。
夜來,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不知怎地睡不安穩,明明與百裏肆談話時還覺著困頓,可頭一沾枕頭,便怎樣都睡不著了。
我起身,喚來婢女掌燈,往藏書閣走去了。
照顧芊芊的醫女告訴我,她發起了高熱,需要一些降溫的物體。我令婢女前去冰房裏取些冰來,放在銅壺之中。
她身上的血衣已經換成了幹淨的寢衣,隻是身上的傷痕,透過寢衣,仍舊印出血痕來。
我不知道媯燎為何下手這般重,仿佛是想要她死一般。
我坐在她身旁,望著雕花上的燭台淡淡地道:“芊芊,千萬不要背叛我,我會信你講的每一句話,但是你千萬不要背叛我。”
翌日辰時,淳於葭已然站在長信宮外等著。
我穿戴好衣裳,出了宮門口與她寒暄了幾句,便帶著她往淮古台去了。
如今已是初秋,淮古台的夏荷已經開敗,隻是台上的秋風明朗,倒也怡人。
“你可否怨我?”望著淮古台對麵的落葉,我開口問道。
淳於葭一驚,垂下頭去:“若是不怨,便是謊話。”
“我也不喜歡聽謊話。”我轉過頭看著她。
一個顏色鮮豔的姑娘,卻束起了發,穿著深色的衣裙,看上去老氣橫秋,實在不搭。
“可想過要逃走?”我又問。
“想過,但是不知去何處,亦不知我若逃走,父親要怎麽辦。”她倒是坦然,但她既然能想到離開之後,自己父親的處境,我便知曉她不是個莽撞的姑娘。
她既然這般直爽,我自然也不會拐彎抹角。
“我這有個機會,可以助你重獲自由,不知你可有興趣。”我令婢女將卷軸呈給她,並將昨日百裏肆交代我的事情講給她聽。
當她聽到李辰已經死了的時候,本以為她會帶著些許悲傷,可沒想到她卻咬牙切齒地道:“死得其所。”
我驚悚於她的態度,也好奇她能與自己厭惡的人同床共枕這樣久。
我突發奇想便開口問道:“你,是不是知曉李辰安放霜兒的別院在何處?”
她垂下頭躲避著我的眼神,道:“知道。”
我一怔,心想著霜兒和李辰會不會是她動手殺害的,可轉眼卻否認了自己的想法,淳於葭根本就不會武功,連我都打不過的人,怎麽可能避開百裏肆安排的守衛,悄無聲息地投毒針殺死了他們。
“我有一個遠方表哥,家裏是做木材和桌椅生意的,我讓他幫我用阿芙蓉特製了一些桌椅擺設,等到那兩個人置辦家具的時候,低價賣給他們。”她麵色陰鶩地說道。
我心驚肉跳地看著麵前柔弱的姑娘,驚恐地吞了吞口水。
這阿芙蓉這種東西,我是稍微知道一些的。
這種藥存在的亦正亦邪,它本是罌粟花碩果裏麵的白色汁水,風幹之後成了一種粉末,這粉末稱之為阿芙蓉。這種藥物在少量用的時候,可以緩解疼痛,尤其是對嚴重的刀傷和燒傷。可若是這種東西大量的用,並且長期的用,就會產生一種依賴性,這種依賴性的可怕我是沒有見過,但曾經聽到小白說起過。若是上癮之後,整個人精神恍惚麵黃肌瘦,可謂毫無尊嚴,能乞討到一丁點阿芙蓉緩解自己的癮,別說是殺人,就算是讓他自殺他也絕不會有任何疑慮。
淳於葭是想等他們上癮之後,用阿芙蓉來控製他們。
“姑娘這般豁得出,想必將來定會成為一位賢明的門客,若是將來本宮繼任了陳國女君,可否願意再回到陳國,助我一臂之力。”我收回成見,與她真心交談道。
“若是公主需要,葭一定回來。”她俯身朝我一拜。
我倒是沒預想,這淳於葭真就如同百裏肆所說的那般,十分容易就說動了。早前想的一些肺腑之詞也沒用上,竟覺著沒什麽難度,有些無聊。
從淮古台回到長信宮時,已是晌午,我想了想,便又起身前往勤政殿,準備陪著父親用午膳。
行至宮道上,正陽門的禁軍來報,說正陽門口有我的一位故人要見我。
我隨著前來稟報的禁軍向正陽門走去,一邊走一邊開口問道:“可知道那位想見我的故人的名字?”
那禁軍想了想道:“說是叫小白。”
我一怔,再次確認道:“你再說一遍,叫什麽?”
禁軍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聽錯了,努力的翻著白眼回想道:“小白,沒錯,他說他叫小白。”
我先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可兩隻腳卻不聽話地行的飛快。
待瞧見站在宮門口那一身白衣的人,我便什麽禮節都顧不得,奮勇地朝他飛奔了過去。
那時,在我眼中的天地萬物,僅僅就隻剩下一個小白。
於是,有關福祥公主的汙點又多了一個。
朗朗乾坤的白日下,不知廉恥的與一個外男摟摟抱抱,親親我我,所有守在宮門口的禁軍和宮人都瞧的清清楚楚,無人冤枉。
百裏肆聽到這個消息,衝進勤政殿的時候,父親和小白正在有笑的談天。我也是此時才知道,原來我被灌下烏頭之後,之所以能那麽快的醒過來,全是靠了小白將我體內的毒,以內力逼了出來。
隻不過他那日體內的母蠱發作,險些經脈逆行,暴血而死。
好在是有人急事趕到了他身邊,將他送去了澹台家,被澹台大伯救了回來。
我猜想一定是百裏肆令宮內的人決口不提小白來過,所以我才壓根不知道那時我暈死過去之後發生了什麽。
“昭明君怎生好好的安陽不呆,偏偏跑來了聖安。”百裏肆俯身朝著父親拜禮之後,便開口問起了小白。
“信北君難道不知,自安陽青顏王後承孕以來,我這個昭明君便是安陽多餘之人了麽?”小白謙和地回道。
“所以,昭明君來聖安,可是為了尋求庇護?”百裏肆問道。
“庇護倒是不盡然,但瞧陳國現在的情況是自身也難保,想來應當是無力庇護我。”小白說道。
而後他忽地轉過頭望著我,淡淡一笑:“我隻不過是放心不下綏綏,這才趕來聖安,如若不是有人故意掉包了我傳信的香囊,我也不會要親自來一趟。”
我內心已是瘋狂竊喜,可臉上的表情仍然是平淡無奇。
想來是我先前曾特地差人送給他送信,讓他知道我在陳國不僅處境艱難,連寫給他的信都時常被人調換,這才親自跑來這一趟。
“昭明君對公主如此用情至深,可是要舍棄掉昭明君的身份,來陳國做女君的丈夫?”百裏肆戲謔道。
“信北君不可無禮。”父親開口遏製了百裏肆。
“陳候,無妨,我同信北君為舊友,以往的相處便是如此情形,算不得無禮。”小白好心地為百裏肆解圍道。
似是小白越是退讓,百裏肆越是氣憤。
我瞧見百裏肆額間的青筋凸了起來,便起身將小白拉了起來護在身後道:“父親,昭明君一路風塵仆仆想必是累了,我先令宮奴安置昭明君的住處再來回稟父親。”
父親笑著點了點頭,我便俯身拜禮後,拉著小白出了勤政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