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擬憑樽酒慰年華
“你不必這般緊張,這玉盤仿造的雖然與兵符相像,可卻不是兵符。”百裏肆氣定神閑地說道。
我將信將疑地再次打開木匣,細細地琢磨,卻見這仿品確實是有細小的地方與兵符不同。
“兵符合二為一之後,隻有星穀關領兵將軍手上的玉鉤可以再次將兵符拆開為二,這也是驗證兵符真假的唯一途徑。”百裏肆說道。
我不明所以地看著他,仍舊不知他為何造一個與兵符相同的玉盤來。
“這仿品,是用來以假亂真迷惑陳國內鬼。”百裏肆說道。
“公主不是想要親送兵符去星穀關嗎,若是有人同你一起出發,卻走不同的路,那些想要阻撓的人,要如何選擇哪一路手中真的是掌有兵符呢?”
百裏肆這種出其不意的辦法還來的真是及時,或許這可能會改變陳國命懸一線的唯一機會。
隻是,百裏肆這個頑固之人卻不願意讓我出頭去冒險,如今放眼聖安,媯燎身負重傷,昶伯纏綿病榻,仲憂又忙於打造對付楚國的機關,但瞧還剩下幾個能讓我相信的人,替我去走這一遭?
“我替公主去。”門外傳來一陣輕靈的女聲,我和百裏肆皆是抬頭望去,看見身子剛剛恢複的芊芊正從殿門前走進來。
“如若公主信我,我便替公主走著一遭。”芊芊俯身跪於我麵前。
我起身將她扶起,內心對於她的疑慮早已煙消雲散了。隻是我憐惜她過往的遭遇,便不忍心再去讓她冒險。
“那龍潭虎穴毀了你半輩子,你還嫌不夠,偏生還要回去第二次不成?”前來阻攔我去星穀關搬救兵的除了楚國,應當是再無他人了。
芊芊好不容易從繡衣閣那種地方逃了出來,萬不能因為我,再讓她被抓回去。
“便是我從那種地方出來的,才知他們的弱點,才能從中與他們斡旋,才能爭取更多的時間,讓真的兵符安然無恙。”芊芊坦誠地說道。
“芊芊姑娘怎會得知,你就一定會引得他們的注意,而他們便一定會尾隨你,認為兵符在你手中呢?”百裏肆側目,眼神疑慮。
我知道百裏肆雖然並不懷疑芊芊對我的忠誠,卻始終沒有放下對她的芥蒂,她曾於繡衣閣為暗人,這便是百裏肆的顧忌。
“信北君,他們並不隻會單單地跟著我,就如同我們所謀劃的一樣,若是在半路,我們兵分兩路,他們亦回同我們一樣,也是兵分兩路,隻不過我們的兩路兵符有真有假,他們的兩路安排的兵衛有強有弱。”芊芊似乎很了解楚國的布兵習慣,我忽然想到她曾與我說過,她少時是同雅光公主一同長大,那應當與白素和白堯二人也是相熟。
“這便如同個賭局一般,他們跟錯了,我們便贏了。”我望著案上的木匣子,忽地心生出一個大膽的想法。
“不如我帶著仿品自銀波城後經由水路趕往星穀關,小白帶著兵符自陸路往星穀關去。”我說道。
“公主這是瘋魔了嗎,將命關生死的兵符交給一個外人?”百裏肆質問道。
坐在一旁一直沒有說話的小白,聞此看了我一眼,而後無奈地聳了聳肩,便又垂頭繼續翻看竹簡。
但瞧百裏肆這個反應,我便更加肯定這個方法可行,我雙手一拍興奮地道:“你瞧,名聞天下的信北君都是這個反應,那前來阻截的白素或是白堯會是什麽樣的反應?”
“他們必定認為兵符就在公主手上。”芊芊眼前突然一亮,看來她也覺得這個方法可行。
百裏肆暫且還沒能想出一個反駁我們的說法,於是憋在心中的怒意無處可發,臉色極為難看。
聖安王城位於三水聚集地的中心,往北的潼水可抵達宋國都城臨酉,往南的圖江可抵達衛國,往西的媯水可經由星穀關到宋國的滄江和天幕雪山。
此時的深秋時節,正值陳國的陰雨綿綿,水路雖然比不上豐水期時行進的快,但至少晝夜行船,會比陸路稍微快一些。
於天時和地利都會使楚人相信,兵符就在我的手上,所以他們一定會盡在水路上安排精兵強將,圍追堵截。
我就是要如此,將他們全部帶到泥潭裏去,為星穀關的調兵爭取時間。
“綏綏可有想過,若是此行被楚人抓住了,你要如何?”小白開口問道。
我微微地一怔,心想著小白這廝還真是目達耳通,七竅玲瓏,連百裏肆都沒能想到的,他身為個局外人都能看穿。
還真是君子萬年,介而昭明。
我那時還滿心歡喜地想,他應當是太過於在乎我,才會問出此話。
可後來想想,都怪當時的我私自地認為,在他心中我是他這世上的所有。
“若是繼位女君在敵軍的手中,就算星穀關的援軍抵達潼安,便也是無用了。”小白點透了百裏肆心中的顧及,他聽到後立即應承附和。
我倒是第一次見,這兩人能如此言行一致。
“若是當真有這天,百裏肆便舍了我,另立新君,這也是我將你留在聖安的理由。”我長歎一口氣,終將這最大膽的想法說了出來。
百裏肆聽聞後,怒不可遏地拍案而起道:“公主這是說的什麽話,繼位詔書已定,如今陳候屍骨未寒,公主便慫恿臣另立新君,望臣忠於他人?”
也許,我永遠都不明白百裏肆的赤誠忠肝,就像他不明白我在麵對疾風驟雨時,為何能輕易地繳械投降。
我還是從前的我,有骨碌撐腰時就張牙舞爪,有父親坐鎮後方時就耀武揚威。
我起身拉住百裏肆的衣袂,諂媚地笑道:“我隻是這麽一說,你要往好的方麵去想,若是我沒被楚人擄去呢,若是我凱旋歸來呢?”
“若是如此,那麽臣陪伴公主一同前往。”百裏肆目光如炬。
“你若同我一起,何人來穩持陳國的朝政,我又如何能放心得下,還躺在景壽宮的父親?”我扯著他的衣袂,盡可能地讓自己看上去是楚楚可憐地模樣。我想著他若是心軟了,說不定能從了我,留在聖安。
“公主既然能將臣編排的如此清楚,自然心中能有他人做選。”他拂袖轉身,偏生再不瞧我一眼。
我轉過頭,求助地望著小白。
小白笑著搖了搖頭,表示他也無能為力。
我喪氣地癱坐在地上撒潑道:“我都決定以身為餌了,百裏肆,你還想要我怎樣,是要等楚軍兵臨聖安城下時,要我殉國不成?”
“公主乃是怕死之人,自然是不會以身殉國。”百裏肆輕蔑地道。
“螻蟻尚且偷生,我不想死有錯嗎?”這是我同百裏肆第一次爭吵,應是我說出‘另立新君’的混賬話來,使百裏肆無法接受,這才處處開口嗆聲起我來。
“公主無錯,是臣的錯,臣當初便不應強迫公主回來,應當讓公主隨昭明君一同回安陽,歡歡喜喜地去做昭明夫人。”百裏肆黑著臉朝我一拜後拂袖離去。
我被百裏肆氣到胃痛,因此晚膳食了三大碗粟米糊糊和半隻燜鴨。
被撐得躺在榻上輾轉難眠時,有宮婢來報說昶伯在景壽宮求見。
我猛地從床上蹦起來,讓宮婢即刻為我更衣。
出殿門前時見芊芊正在等我,如今我已經解除了她在藏書閣的禁令,將她活動的範圍限製在長信宮之內。
她許是睡的不踏實,聽到了動靜便出來看看,卻沒想到在殿門前遇見了我。
我知道她的不眠,是因擔憂我的處境,於是便應許她同我一起前往景壽宮。
我一開始並不知曉昶伯為何會在夜半出現在景壽宮,唯一擔憂的是他若知道父親的死,我該作何解釋秘不發喪。
自父親處於景壽宮內後,除了近身的老茶和太醫賀,任何宮婢和內侍都不得靠近,如若有人靠近,必是不由分說賜死。
早前,芊芊並不知父親已經薨逝了,是今日在我同百裏肆交談後方得知。我帶著她來景壽宮也是因為顧忌昶伯要對我做什麽,以她的身手對抗昶伯必定是綽綽有餘。
待我同她悄無聲息地走進殿內的時候,瞧見昶伯正跪在父親的跟前,隨著雙肩顫抖的同時,殿內還回蕩著輕輕的嗚咽聲。
芊芊忽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在心裏不禁暗自嘲笑她一番,這麽大的人了,難不成還怕鬼魂不成。
雖是心中嘲笑她,卻緊緊回握住她的手,將她拉回我身後,繼續向前走去。
“昶伯怎會來景壽宮?”我停在他的身後,忽地一聲道。
昶伯聞聲連忙用袖子擦了擦臉,轉身起來時,雙眼卻是通紅一片。
“是信北君命老臣前來的。”他俯身朝我一拜,全然不像是伯憂阿姐說的纏綿病榻之意。
“他叫你來可有說是為何?”我向後退了一步警覺地看著昶伯。
昶伯有些意外,可最終還是慈愛一笑道:“信北君讓老臣替公主留守後方,穩持聖安。”
我一怔,敢情百裏肆已經將留守的人安排妥當了?
可我記得,父親荷城遇刺時,昶伯說荷城郡守被前太仆的稚子霸占之事已經遭受道百裏肆的懷疑,怎地百裏肆還會尋昶伯來留守聖安?
“公主可還在質疑荷城遇刺,老臣稟報給公主前太仆的小兒子霸占郡守之職一事?”昶伯說道。
我直視著昶伯坦蕩的眼神,重重地點了點頭。
“老臣當時確實是詢問了銀波的縣伊,得知此事後,一五一十地回稟於公主,待身上的傷好後,卻越想越不對勁,一個縣伊,按照常理來說,除卻手中未掌有兵權,其餘的權力皆是大過郡守的,那前太仆為何不讓小兒子去做縣伊,反而是荷城的郡守?”
“後來老臣再次親去了荷城,詢問清楚後才知荷城前郡守年歲過大,身子已是不適合為郡守之職,而前太仆的小兒子是因品行過優,而被荷城前郡守舉薦接替郡守一職,並不是脅迫縣伊得來的。”
“待老臣再去尋銀波縣伊核實,他已經喪生於一場意外墜崖,死無對證了。”
“那時老臣心中便已了然,是被有心之人利用了,這人是想離間公主與老臣之間的關係,如若我那時同公主說明了事情的緣由,想來不僅會再次被人利用,迫使公主和老臣之間的關係更加惡化,亦會使公主懷疑老臣的別有用心,於此,老臣見此便不再立於公主身側,借此機會在家中休養時日。”
若是昶伯不說,我還不知,原是從那時起,便已經有人開始布局將我身側的助力一一剪掉。
自媯燎開始,而後是昶伯,再是芊芊。至於百裏肆,應當是始終尋不到他的弱點,所以才拿他沒有辦法。
“昶伯受苦了,都怪我多心,著了別人的道。”我帶著歉意俯身朝著昶伯一拜。
“公主不必妄自菲薄,你自小未曾在你父親身邊待過,所以你並不知我同你父親之間的關係。”昶伯將我扶起。
“我同你父親,雖是同宗同族,但從他的父親陳平侯的輩分算起,我理應是他的族弟,可從我父親郎伯的輩分算起,我卻是他的族叔,就好比你和伯憂與仲憂之間一樣,歲數相仿也都不在乎輩分,年少時便是以兄長與阿弟相稱。”
昶伯與我說了許多他與父親年少時期的荒唐事,比如風流倜儻的父親和身為舞姬的母親相遇時的趣事;以及父親為了迎娶母親為君夫人,與陳國士族宗親力排眾議,卻中途被衛國橫插一腳,辜負了母親,從此落得個咫尺天涯的悲情。
昶伯還同我調侃父親年少時是遠近聞名的俊俏少年,溫潤如玉,列如鬆柏,舉世無雙。想來這也是使衛姬執著如斯的緣由。
我吩咐老茶,將昶伯安置在裏勤政殿不遠的德行殿,又將國君的印信親自交付於他的手上。
昶伯捧著印信對眾神發誓,絕不辜負我,如若辜負,他這一脈,皆是早殤,自此無後。
我與芊芊在深夜之中行於回長信宮的路上時,芊芊細聲地與我道:“今日瞧著信北君的模樣,還當真以為他不顧公主了,想必拂袖離宮去也是為了公主去昶伯府做說客。”
我淡淡地笑了笑,這便是百裏肆,平日裏不顧身份處處與我作對。無論是曲意逢迎,還是阿諛諂媚,在他這統統沒有。
可這聖安之中,卻唯有他為我不顧一切。
“餘陵那次遇刺你又不是沒瞧見,他喜歡用自己的方式在背後將一切的事情都處理妥當,不邀功,不求賞,隻為了讓我能安心依靠著他,別再自己悶著另尋他法。”我仰起頭,望著夜空的一輪新月長籲了一口氣。
聖安已安排妥當,明日便可啟程前往星穀關了。
“這樣盡忠的方式倒是獨特,如若公主和信北君不為君臣,倒像是尋常夫妻吃味時的模樣。”芊芊歪著頭,嬌俏地笑道。
“你這小潑皮,竟開始打趣我了。”我回身抓起她身上的癢,她嗔笑著向前跑去。
她見我追上來,立即嬌笑著求饒,我許久未見她笑了,見目的達到了,便不再鬧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