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江間波浪兼天湧
“明日,我想同公主一起去。”她拉著我的衣袂,雙眸渴望。
“留在聖安等我回來不好嗎?”我拉過她的手,繼續在黑夜之中行進。
“不,我不要留在原地等,我要與公主同去同歸。”她聲色哽咽,似是這話裏勾起了她的傷心之事。
我不再執著與她是留還是與我同去,卻開口道:“若是同歸,今年的初雪,你依舊陪我去終首山祭奠師父可好?”
她雙眸晶瑩,緩緩地笑道:“好。”
臨行前,我提筆一封帛書,讓芊芊送去了綠婺宮。
我此去唯一不放心的便是媯燎,他為我身負重傷,可我卻沒能親自去探望他一眼。
而綠婺宮的素素,自媯燎重傷之後,整日坐立不安,可為了不與我平添麻煩,竟是暗暗忍著憂心,不來我跟前求一次出宮探望。
我知二人的惺惺相惜不易,便親自寫了一封賜婚書讓芊芊交給素素。芊芊是瞽者,看不見帛書上的字跡。於是我告訴芊芊在送帛書時一定要告知素素,請將這封帛書待媯燎醒來後,入宮見她時,呈上於他。他一見帛書的內容,定會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啟程時,小白藏於我的車馬之內,芊芊隱於隨行的婢女之中,隻有我同百裏肆二人在浩浩湯湯的隊伍擁簇之中,高調地出了城門。
我掀開簾子回頭望了一眼高大聳峨的聖安城牆,眼前不知怎地就浮現了第一次入爾雅時,見到爾雅城牆上滿牆的芙蓉花來。
我想等戰事平定,也移栽芙蓉花來,可轉而又想陳國的天氣似是不太容易使芙蓉花存活。
回到馬車上時,便有些傷腦筋,暗自在腦中搜尋著哪些花可以裝飾陳國的城牆,又能挨過陳國冬日的冰天雪地。
小白見我一臉若有所思的模樣,還以為我是擔憂路上的艱難險阻,拉過我的手便道:“不如我同你走水路,信北君和你的芊芊姑娘走陸路?”
我好奇地盯著他,心想著他這是講的什麽話。
他卻淡淡一笑:“你臉上的表情,像是吃了酸棗一般,扭曲的可怕。”
我連忙抽出雙手,撫平臉上因凝思而凝聚的褶皺,解釋道:“我在想,聖安的城牆要爬一些什麽花而已。”
聽聞我說此話,小白忽然收起了笑容,神情變的冰冷起來。
他的眼中掩藏著恨意,這是我從未見過的神情。
我嚇了一跳,以為戳到他心中不堪的過往,於是,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拉住了他冰冷的手指。
他回過神,緩緩地笑道:“想來蔡國的芙蓉花在陳國不易存活,不如栽一些朝顏花來。”
我轉了轉眼珠,想了想,這倒是不錯的想法,朝顏花本就容易存活,且生存力極強,移栽幾株,轉年後便能開出一大片來。
我一直在想著聖安城牆上朝顏花開放時的秀色,卻忽略了小白神情再次變得冷若冰霜。
五日後,抵達銀波鎮。我同小白濃情蜜意地告白時,百裏肆也轉身上馬,似是沒有要同我走水路的意思。
我好奇地仰著頭看他,卻聽他冰冷地說道:“臣不能安心將陳國的命運交於他人之手,想來公主決定以身為餌,便做好了萬全的打算,少了臣的保護,也斷然不會被楚人擄了去。”
他這是不放心小白手持兵符前去星穀關,才會舍了我,緊跟著小白。
我想他既然有這個擔憂,倒不如讓他跟著小白,總比一路跟著我,為我擔驚受怕要好。
我離開小白的懷抱,朝著百裏肆便是一拜:“我日後還要仰仗信北君,此去請務必要注意安危。”
“公主如是。”他目光灼灼,字句響遏行雲。
他雖然嘴硬說不擔憂我的安危,並毫無顧忌地跟著小白走了,可卻將他身邊最得力的護衛宏叔留在了我的身旁。
宏叔寸步不離地守在我身旁,倒是讓芊芊尋到了打趣我的話來。
我們一行人於銀波城碼頭登了官船,緩緩地往星穀關的方向駛去。
媯水自銀波城開始,便要經過九道峽灣,過了定陶之後便是一馬平川。
父親曾與我說過,早在他祖父穎侯時,這裏的水盜十分猖獗,過往宋陳兩國的商船和官船皆慘遭毒手,更甚的是連往來渡河的國人也不放過。
穎侯親下旨意派人來此剿匪,在水盜隱患解除後,這裏便逐漸繁榮了起來。
再後來父親的父親平侯將峽灣邊上國人所安的住所修葺了一番,更在峽灣的每道停歇處設驛站,酒肆,歌台等供往來船隻休息。
每到春夏兩季豐水期時,河流豐盈,媯水澎湃,魚蝦肥碩,亦是船遊媯水的好時節。九州上曾有一位的歌者在船遊媯水之後,曾唱遍天下“天接雲濤連雲霧,長河已轉千帆舞。”
如今正是深秋之時,媯水上早已不似春夏那般熱鬧,碧綠的江麵之上,唯有我們這一隻官船乘風前行。
自昨日一早登船,我便隨時保持著警覺,一有風吹草動立即起身探看。由此,昨夜整晚我幾乎沒怎麽入睡。
芊芊覺著我緊張過度,早飯過後便催我去榻上休息。
她告訴我,宏叔早就派了護衛偽裝成打漁的漁民先行探路,如若前方有何不妥,必會來報。
我再這般緊張不安,星穀關還沒到,我便把自己累死了。
我聽聞之後,便安了心,懷抱著裝著玉盤的木匣倚在榻上,翹著腿閉目養神。
忽地前方傳來一陣粗獷又悲情的歌來,我睜開眼,坐起了身,細細地聽著歌中的詩句。
“何草不黃?何日不行?何人不將?經營四方。
何草不玄?何人不矜?哀我征夫,獨為匪民。
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哀我征夫,朝夕不暇。
有芃者狐,率彼幽草。有棧之車,行彼周道。”
坐於我對麵的芊芊也聽到了歌聲,她猛地起身將開著的舷窗重重地關了上,捧著棋盤來問我可否陪她下棋。
我苦澀地笑了笑,沮喪地趴在案上問道:“他們是在怨我掀起了征戰?”
“他們隻是不知這場征戰並非公主所願罷了。”芊芊安慰道。
“我在他們眼中早已是引起戰爭的紅顏禍水了吧。”楚國攻來陳國的緣由便是想得我入楚國,或許在國人心中,我同孟薑一樣,皆為禍國紅顏。
想來也是,我什麽都沒有為他們做過,他們又憑什麽為我而戰呢?
“這同公主有何幹係。”芊芊冷笑道:“不過是竊鉤者為賊,竊國者為侯罷了。”
“倘若如今是陳強楚弱,可見他們還能有這番說辭?”
“說不準,那時的他們恨不得為公主鞍前馬後,隻為求得軍功,論功行賞呢?”
我瞧她維護我地模樣,倒像極了百裏肆。然而一想到百裏肆,我便更加憂心忡忡了起來。也不知他們現在行於何處,是否安然無恙。
芊芊見我垂眸凝思,也便不再多言,她將棋盤布好後,自娛自樂起來。
我越是憂心過重便越覺得無所期盼,索性不再亂想,轉身去瞧芊芊下棋。
她的棋藝甚佳,許多我看著明明是死路的棋局,卻被她一子落後,尤有餘生。
我歪著頭,有些好奇,便與她聊起了她的東楚舊事。
翌日一早,才用過早飯,宏叔便神情緊張地入房來報,說前去探路的護衛在靠近什方鎮處瞧見有黑衣人在峽岸旁設埋。
聽聞此消息,我內心擔驚又欣喜。
欣喜的是楚人的圍堵來的如此之快,便有可能是認定了兵符在我的手上,這樣小白和百裏肆便能安然無恙。
擔驚的是,若是楚人認定了兵符在我手上,怕是埋伏不隻是什方一波。
我回過身,連忙令芊芊將我的戎裝銀甲拿來,如今我要做的便是為百裏肆拖延更多的時間。
芊芊並沒有為我命令所動,她笑著看著我,眼神是我從未見過的雋永深刻。
而後,我脖頸間忽然一痛,便沒了知覺。
“再見了,我的公主。”我耳邊傳來一聲淡淡的歎息。
等我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然漸暗,宏叔正跪坐於我身旁,我坐起身發現仍舊在船上,環顧四周卻不見了芊芊的蹤影。
“她背著木匣代替公主下了船,引開了那些藏於峽岸邊的埋伏。”宏叔將懷中的裹著錦布的玉盤遞給我道。
我雙手顫抖地接過宏叔手中的玉盤,胸口沉悶,仿若有巨石壓著喘不過氣。
“我們可否過了什方鎮?”我即刻調整情緒,開口問宏叔。
“剛剛行過,並且先前看到埋伏於此處的黑衣人都不見了蹤影。”宏叔道。
我喉嚨泛酸,忽地覺著一陣惡心。
宏叔見狀連忙問道:“公主若是不適,便叫隨行醫官來瞧一瞧。”
我連忙擺擺手道:“不必,許是整日困於船,有些積食了,過了什方便是楴川,此處峽岸多林,善於藏身,還勞煩宏叔多加留意。”
宏叔俯身朝我一拜,便轉身出去了。
我頹廢地坐在塌邊,看著芊芊曾布過的棋局,終於忍不住地細聲哭了起來。
她同我一樣,都想掙脫開命運的桎梏,可最終卻不得不再回到原點成為囚徒。
這一夜,我靠在憑幾上幾乎沒怎麽入睡,待破曉時分,宏叔突然傳入房間之中,拉著朝外跑去。
官船的兩旁停著兩艘小船,宏叔帶著上了小船後,繼續在水上的濃霧之中穿行。
冰冷的秋涼拂麵而過,我雖清醒了不少,可身上卻發起了抖。
宏叔見此,卸下了身上的鬥篷披在了我身上。
此時的水麵濃霧繚繞,壓根看不清前路,隻能緩行。宏叔警覺地吩咐兩艘小船並進,注意四周。
少頃,我的身後忽然現出一片火光,雖隔著濃霧看不清,但瞧方向也知是方才我乘坐的那艘官船起火了。
隨著巨大的火光,還有陣陣求饒聲。
我驚恐地看著宏叔,想來他方才就知道我們的官船被人盯上了,這才拉著我乘坐小船逃命。
我後怕地摸著懷中的玉盤,如若不是宏叔想來我早已經死在船上了。
宏叔低聲命人加快船速,可才剛剛行駛的快一些,便從迎麵的濃霧之中刺來幾十餘支羽箭。
宏叔將我護在身後,抽出長刀抵禦刺來的羽箭。
“靠岸。”宏叔低聲喊道。
接連而來的羽箭將船逼靠到了岸邊,宏叔為了護我,肩膀上挨了一箭。
他將羽箭砍斷,待船停靠於岸邊之時,拉著我一同往岸邊上去。
如今的天色已然大亮,我回身望去,卻見我們方才行船的地方飄著三兩隻輕舟,那些迎麵而來的羽箭,便是從這幾艘輕舟之上放出的。
宏叔吩咐剩下的護衛將圍在中心,然後快速往前奔走。
行至江畔的一處八角亭,宏叔突然停了下來。
我隨即仰頭望去,透過已是枯黃的枝椏,見正有一人坐在亭中,悠閑的煮茶。
深秋風涼,尤其在這人跡罕至的山野之間,沒有人會興致高昂到來此吹涼風煮茶。
宏叔擺了擺手,示意朝旁路走去。
我沒有動,直直地盯著亭內的人。
想來在什方時,他們就已經抓住了芊芊,知道她身上的匣子是空的,便又在此處再次設局,既然已經讓我逃掉了一次,這第二次便不會那般輕易地再讓我逃了。
“既然公主不逃了,不如上來與我共飲一杯如何?”那人一席紺青衣袍,兩鬢的青絲在腦後盤成一個節,發絲隨風而起,縈繞周身。
宏叔認為我被嚇傻,無法前行,便行至我身前,突然拉著我奮命往前跑去。
我驚的說不出話,卻見林間暗影簌簌而過,忽然四周冒出來許多手持著畫戟和瓔槍的黑衣人。
“是你們自己上來,還是要這些人請你們上來,兵刃可不長眼,別怪我沒提醒公主。”那人笑道。
我稍稍地安撫了宏叔,並用眼神確認我無事,而後仰起頭與那人道:“想要與本公主共飲的人多了,閣下不親自來請,便顯得毫無誠意,如此的待客之道,還當真不敢恭維,想來也是,楚王收服諸多蠻族部落,卻大都習慣掠奪而忘記教化,久而久之楚人也大都同化於蠻人,禮節崩塌。”
那人冷笑了兩聲,忽地從亭內踏枝而來:“如此,那我便親自來請公主。”
我這才認出亭內之人是白素。
可是他如今不是應當在息國駐守嗎?
“若是等一下拚起命來,公主定要躲在我的背後,可記住了?”宏叔在我耳邊細聲說道。
我暗暗地拉住宏叔的手臂道:“保持警惕,等我暗號。”
白素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我有些奇怪,他的武功已是萬夫莫敵,按照他平日囂張的作為,應當是直接劈過來殺掉宏叔,將我擒了。
我心底暗暗留了心思,便開口道:“將軍入我陳國是得了誰的通行令牌,還帶著這麽多兵衛,怎地我這個陳國公主怎麽全然不知呢?”
“大概是餘陵郡守的通行令牌吧,他沒來得及跑,也不肯屈服於楚國,所以我便將他一家都屠盡了。”他從腰間結下一枚猩紅色的令牌,這令牌的顏色顯然是被血跡浸泡過的。
我心裏一抽搐,眼前本能地又浮現惡夢中餘陵的那場大火 。
我放開宏叔的手臂,輕輕地道:“就現在,殺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