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參久安眠向舊溪
媯翼在密林之中,所救下的阿蕪,便是妘纓為她送去的炭火。
那阿蕪根本就不是宮中庖廚,雖然她也常自誇,自己烹飪的手藝是世間少有的美味。
確切來說,阿蕪並不是她,而是他。
他原來的名字叫商玉暖,是宋國典卿貅離之子。
他也是妘暖,是宋國公妘纓的侄兒。
宋國臨酉之亂中,冤死於權利之爭的宋國大公子,妘均的遺腹子。
媯翼也是後來在他亮明身份之後,二人相談妘纓送予的錦囊之時,才聽得他說起的。
當時的貅離如若不是發現自己懷了身孕,早便跟著妘均共赴黃泉。
為保幼子,貅離逃出宋國,進入梁國避難,梁君便尋著貅離的名號找了過來。
梁君看中的是貅離身為萬俟將軍之徒的身份,且趁人之危地相告:“若想留存梁國避難,便嫁大公子為妻。”
貅離為保懷中子安穩,便勉強答應。
那時的商溫,也將表裏不一展露的淋漓盡致。
大婚前,他溫柔地與貅離交涉,若非完成父命,自己並不願意娶貅離,畢竟他也曾與宋國大公子妘均,有著交命般地兄弟之情。
可貅離並不信他,大婚之後,亦是與他保持著相敬如賓的距離。
沒過多久,那商溫見貅離不為所動,終賊心肆意,尋了一日,梁都落雨滂沱時,他假裝喝得酩酊大醉,強了貅離。
醒後,他將所有過錯,歸咎於酒後亂心。
貅離不與他爭辯,憑著這次機會,將腹中子,借於他名下,使妘暖得商姓,在梁都安穩長大。
貅離懼怕梁君忌憚妘暖爭儲,招來殺身之禍,故而告知妘暖所有實情,令他自小裝扮為女娃地模樣,且要他往後小心梁都所有親近他的人。
梁國不得女子繼位國正,自然就沒人在意妘暖的身份。
他自小扮得女娃,孰能生巧,也從中獲得許多寵愛與討巧。而今他雖處於少年時的雌雄難辨,即使是同媯翼共浴,隔著貼身中衣,媯翼也沒瞧出端倪來。
她隻猜出妘暖是妘纓派來保護她的人,卻沒猜出他來此的真實目的。
宋國公自亂臣賊子手中奪回宋國,那時的宋國民弊凋落,千瘡百孔,同氏宗親分郡而治,與媯翼初回陳國時的境況一樣,整個國家麵臨分崩離析,於風雨飄搖。
妘纓亦是先行安撫於民,重新規整宋國曆法,減少耕民賦稅,從而休養生息。可她發現,她所頒布的養民之政,到了各個郡城之時,皆改頭換麵,成了宗親貴族斂財的工具。
養民未能真正福祉於每一位國民,反而將表裏不一的舊貴們養的滿腦肥腸。
妘纓傷透了腦筋,可卻不知如何下手整頓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舊貴們。
畢竟,她剛坐穩國君之位,仍舊需要舊貴們的扶持,況且這些人手中還養著,可以同她的夜家軍相抗衡的私兵。
經曆奪政大戰後,她不願再動幹戈。
於是,她對內於臨酉建立公學署,廣納寒門賢才,對外尋良臣客卿,唯賢而用。
她親自前去梁國無量山,將在山中避世隱居的,被楚國白堯所迫害到家破人亡的,前楚國大司農時見燊請回臨酉,出任宋國的大司農。
經由他因地製宜的開墾宋國山田水澤,宋國屯糧連年豐倉。
她親自說服楚國姚滉為自己所用,以他所呈之法,牽製舊貴,慢慢地挖空舊貴的勢力,使其權勢由郡縮為城。當然,這其中也不會少了殺雞儆猴。間接導致如今宋國的舊貴在她的監視下噤若寒蟬,便是連身邊的守衛都不超過三人,更別提豢養私兵。
而妘暖為媯翼帶來的,便是姚滉為她親手所寫的治世文書。
聖安興辦太學,經筆試,麵授之後,可任陳國士卿。
如此的好事,舊貴宗親自然不會放過,他們定然會將自己的家中之子送來聖安,進入太學,而後成為聖安士卿,即便某些舊貴不屑此舉,媯翼也會派人前去挨個遊說,美其名曰,走個過場而已,大家皆是同氏宗族,任人唯親才是最佳選擇。
被媯翼甜言蜜語哄騙後,聽信了謊言的舊貴,將家中子送來太學後,媯翼自然就變了臉,立即頒布姚滉的法令,重新劃分陳國各城各郡,九郡郡守,與十七金台令即刻上任。
舊貴從掌郡之人,變為一介城令,自然不會善罷甘休。
待有人起事造反,媯翼便會命人去太學將此人送來的子女抓了,送去陣前。
多數破釜沉舟起事的舊貴,是不在乎這些子女的生死,堅持與聖安兵戎相見。
而媯翼也大都會給這些被拋棄的子女們自己選擇機會。
是選擇被祭旗作為犧牲品,還是選擇反抗父權宗權,成為新的城令。
總有人選擇固守成規,也總有人選擇打破規則。
她向來不喜歡屠戮,可有那麽極個別,卻總喜歡觸她底線。
比如用城內所有國民的性命來威脅她,逼她退位的。
妘纓順水而下,往聖安去時,也聽到船上的旅人說起四月裏,定陶城的那場惡戰。
楴郡媯氏黑鼻起兵,由尋陽城攻打無鹽城,直奔定陶城,殺金台令,擒楴郡郡守鄯善,欲以媯翼劃媯水南北而治。
媯翼聽從星穀關將軍媯垣壹的建議,搶占軍機,連夜行軍,於媯黑鼻剛剛攻下定陶城時,發起突襲。
媯黑鼻措手不及,損兵折將,倉皇逃入城中。
媯垣壹圍城,於黎明時攻城。
媯黑鼻見大勢已去,將定陶城內所有國民,綁在城牆上,淋了火油,欲焚之,逼迫媯翼自刎。
定陶城上哭聲連片,哀嚎不絕。
媯垣壹陣前勸說媯黑鼻,若他放生城中國民,便為他力爭存活之機。
媯黑鼻猶豫不絕之際,媯翼趁機獨身飛上城樓,手持泛著光芒的赤垢劍,一招斬下了媯黑鼻的頭顱。
而今,陳國舉國上下的國民津津樂道的,皆是陳侯乃不死鳳鳥,是赤垢將軍的轉世。
如今的聖安,重新恢複了往日的秩序,妘纓一路走來,既見燈火輝煌的繁盛,又見陣陣炊煙的人間平凡。
她站在宮門前,見如今已然身為國君的姑娘,沉穩地向她奔來,腳步生風中雖可見迫不及待,卻不失君者的風儀嚴峻。
二人相望半響後,妘纓開口問道:“事情可都處理妥帖了?”
媯翼收起略帶愧意的眼神,如釋負重地點了點頭,又道:“你呢?”
妘纓釋然一笑,打趣道:“若不妥當了,如何來見你,我這一路,風餐露宿,快請我喝些解渴的湯水。”
媯翼雙眸忽而清亮,她雀躍地點了點頭,便拉起妘纓的手,往勤政殿走去。
如今宮中多數侍奉的宮奴大都在媯燎為君之時,進入宮中的。他為君時,自知國位來不不正,十分懼怕之前宮中侍奉陳候和公主的舊人來謀害他。所以在媯翼還是福祥公主之際的那些宮奴,大都被媯燎放逐或是屠殺,包括內侍監老茶。
這些新人從未見過還是福祥公主時的媯翼,因而多見的是新國君清冷寡淡,嫌少見有如今的春風滿麵之態。
他們並不知妘纓的身份,卻也知她是新國君十分重要的訪客。
以至於還未到勤政殿時,新任的內侍監阿金已經將暗香裛露備好,待媯翼攜妘纓走回偏殿之時,已然飄出了淡淡香氣。
一直在偏殿等著媯翼回來繼續議事的妘暖,聞到湯甕中清香,便也想討來一口飲。
阿金俯下身,為媯翼與妘纓分添了一碗後,便將剩下的,都留給妘暖。
妘暖滿心歡喜地與阿金道了一聲謝,端起碗來,飲得幹淨。
“看來妘暖這張討巧的嘴,連你的宮奴都偏愛。”妘纓瞥了一眼雙頰泛紅的阿金,冷聲道。
隨著妘纓的話音剛落,媯翼的雙眸便向他掃來,阿金驚慌失措地跪在地上,細聲求饒。
“姑母莫要怪阿金,這不過是我少時養成的習慣罷了,阿金身處宮中,自是沒見過能與宮奴道謝的主子,因而偏袒我,也都是情理。”妘暖少時遭遇,出入江湖市井甚是自由,身上不沾半點貴家威儀,反倒十分隨性。
“他若是尋常貴家奴便算了,可他是服侍國君的內侍官,不能別人許他一些好處,他便忘乎所以。”妘纓的憂心,事出有因。
媯翼重回陳宮後,所操勞事宜多如牛毛,偶爾還要親征平定叛亂。她初回宮內就令大半宮奴離宮歸田,留下的也大都憑各自意願。
偌大個陳宮,宮奴不過二三十,這讓媯翼謀得了個清靜,也令留在宮內的宮奴失去了管束,逐漸恣意叢生。
“阿金,你喜歡與妘暖在一起嗎?”媯翼開口問道。
阿金渾身嚇得哆嗦,哭唧唧道:“奴願受任何懲戒,還請國君莫要同妘公子置氣。”
“你算個什麽東西,值得主子因你置氣?”妘纓抄起白虹劍便朝阿金刺去。
媯翼拉住了妘纓,妘暖扯過了阿金,這才避免了一場血光之災來。
對於妘纓的異常,媯翼頗感意外。她看了一眼護著阿金的妘暖,故意怒道:“你這般護著一個宮奴,孤便將他賜予你為伴,往後他便是你的奴,不得再踏入宮中半步。”
妘暖怔了半響,大抵是明白媯翼是在保阿金性命,這才匆忙起身,叩拜謝恩,扯著阿金退出了勤政殿。
四下現在安靜不少,媯翼喚來門前候著的宮婢,重新熬煮暗香裛露,又滅去幾盞燈火。
“且才來,就因暗香裛露分的不均,將我的內侍監趕走了,如今這煮好的都是你的,無人和你爭搶了。”媯翼將煮好的湯水重新填滿她的玉碗。
妘纓不動聲色,開口便問:“陸庭薇既將赤垢劍送於你,可怎不見你平時有拿出來?”
宮燈逐漸漸暗,隱藏了媯翼臉上的不安:“我也不知,那日我手中拿著的是媯燎的佩劍,隨著心中刹那迸發出的一股怒火,手上的劍就變成了赤垢劍。”
妘纓垂眸淺笑,輕呷一口暗香裛露後,歎道:“綏綏,你還在瞞著我。”
媯翼一怔,道:“我並非有意瞞你,隻是不知如何與你說。”
“而今長夜漫漫,我洗耳恭聽。”妘纓美目凝視,一雙玉手支著下顎,巴巴地望著她。
媯翼神色不自然地伸手去夠茶碗,卻被妘纓壓住了手。
“這東西寒涼,你懷了身子,不可再飲了。”
聞此言語,媯翼心中一驚,麵容並無驚動。
她放下了手,隨著妘纓纖細的手指挽握,十指擁抱,雙雙落於幾案上。
終究是什麽都瞞不住她,媯翼長歎一聲:“可是我顯懷了,才叫你看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