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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奇戰(中)

  聞言,延嗣頓時羞紅了耳根。想起讓撫簫編造了那威風凜凜的英雄,他恨不能找了地縫鉆進去。他怯怯的進屋,垂著頭等了爹爹訓斥。見他這般,楊業輕哼一聲道:“平日不見你如何勤力,卻也能想出這‘釜底抽薪’之法,為父倒是小覷你了。”


  乍聽爹爹誇讚,延嗣忍不住欣喜若狂。他一挑眉,嘻嘻笑了蹭到楊業身邊:“孩兒有賴爹您疼愛,兄長憐惜,若仍庸碌無為,豈不是自掃顏麵?孩兒失了顏麵原也無所謂,但要令爹娘麵上無光,孩兒卻萬萬不能做。”


  “還敢饒舌!”楊業板了麵孔,虛揚起手掌道:“趁早講來,若再貧嘴,看爹如何處置你。”


  “是。”延嗣微一縮脖閃到大哥身後:“爹且莫怒,孩兒說了便是。”


  父子四人席地而坐,延嗣撿了木棍在地上劃了道:“兵書有雲:不敵其力,而消其勢。那耶律賢既意奪我土,自是下足了血本。於塔古屯兵十萬,又與蔚州沙陀沆瀣一氣欲斷我臂,其虎狼之心可見一斑。雁門自古便乃衝要之地,若肖咄李十萬大軍與沙陀李聯手,以我雁門三萬官軍微薄之力實難與其抗衡。孩兒想起幼時爹曾說過那‘官渡一役’以少勝多的典故,故向大哥問起,之後孩兒便想了去端營。”見爹看向大哥,延嗣慌忙又道:“大哥原是不允,是孩兒執意如此……”


  “前次未曾過癮反被爹教訓,此番有了機會,我豈能輕易放過?”楊業瞥了他道:“怕這才是我們楊七公子的真話吧。”


  “不是。沒有,我……爹!”


  見爹爹質問,直急得延嗣汗水涔涔,卻見大哥三哥麵帶挪揄,方恍然爹爹不過玩笑,他深吸口氣:“孩兒真的是想令爹刮目相看,所以才……”


  見兒子眼中閃爍了晶瑩清澈的光芒,楊業感動莫名。他輕拍拍延嗣肩頭:“生死之戰必須從長計議。所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未雨綢繆已屬不易,你做得甚好。”


  夜半,無端的夢魘將延嗣自酣睡中驚醒。回想夢中的屍橫遍野,血流成河他心中甚是煩躁,於是披了衣出營透氣,忽發現行署那方仍有燭光。他走近前卻見爹爹正對了窗外飄雪蹙眉凝思。寒風肆虐,吹動了楊業衣袍簌簌作響。延嗣心念一動,忙回營取來一壇譚虎所贈屠蘇酒輕敲了敲門:“爹,孩兒可以進來幺?”


  “進來。”


  見兒子抱了酒進來,楊業慍道:“胡鬧。難道不知軍中不準飲酒?”


  “孩兒知道。隻是這酒乃祛風散寒,溫中健脾的藥酒。是孩兒特意拿來孝敬爹的。”延嗣將酒啟了封,斟滿酒盅,端起敬獻在楊業麵前道:“爹,孩兒敬您。”見他一臉鄭重,楊業心道;到底穩重了些,看來令他曆練果然沒錯。他接了酒卻不飲,隻和聲道:“可是想到了什麽睡不著?”


  “爹,”延嗣頓了頓道:“此戰我們並無必勝把握,對幺?”


  “你!”楊業眉峰立豎,他將酒盅重重一磕:“未曾一戰先輸氣勢,你倒真是楊家好子孫!”


  見爹爹動怒,延嗣慌忙跪下道:“孩兒不敢。爹,孩兒隻是不忍見您眉端深鎖,憂勞成疾。爹,孩兒混入塔古,見識了遼軍的軍備火力,也知曉為何大哥未雨綢繆,更明白此戰對楊家來說是何等凶險艱辛。但孩兒並不害怕,孩兒隻希望爹應允孩兒領頭陣,孩兒要讓他們知道,我們楊家並非一顆卒子。”


  “放肆!”


  楊業怒責,卻見延嗣目光堅定不由心道:小雁究竟是要振翅遠飛,若硬生生折斷羽翅,怕是終將沉淪一生。他輕歎了搖搖頭:“楊家是否卒子現在不是你當議論之事,你既願領頭陣,為父便要問問,若換作你,這戰該如何戰?又如何勝?”


  延嗣一怔,心道:適才我隻想了領先鋒之職,卻不曾細想作戰方略,若戰事一起我當怎生迎敵?見他躊躇,楊業暗氣。他冷聲道:“為父隻當你七少將軍來此數月早已習得運籌帷幄之術,卻原來不過‘紙上談兵’。”


  “孩兒,錯了……”


  見他羞愧,楊業微微鬆動了麵容沉聲道:“從明日起你給我每日多操練兩個時辰,多站兩個時辰崗哨,何時想到作戰之法何時再與我說。”


  ……


  “哧!”


  “嗵!”


  璀璨夜空彩繪了點點流光,絢麗煙花幻化了萬株火樹,仿佛跳躍舞動的精靈將新歲的風調雨順,五穀豐登帶到人間。


  延嗣肋下夾了槍在高台崗樓上往返巡查。寒風吹來,他禁不住打了個寒戰,雙手用力揉搓起通紅的耳朵。遠處村鎮傳來的歡騰喜慶的鑼鼓鐃鈸,龍飛獅舞不由令他憶起幼時與哥哥們偷溜出家門去西橋瓦肆看焰火的情景。回味著無憂無慮的童年,他情不自禁嗬嗬傻笑,一時不曾聽見身後穩健的腳步。


  “咳!”


  一聲輕咳,延嗣立刻斂了向往的神情,筆挺的站立直視前方:“未曾發現敵情,請將軍放心。”


  “放心。有我們一夫當關的寧遠將軍衛戍,便是敵人攻進城來本將也放心的很。”


  延嗣心知此乃反話,他想起適才的走神不由一陣汗顏。他偷眼看了爹爹麵上並無怒色,方暗噓口氣。扶了楊業坐下道:“爹是在煩憂那道聖旨?皇帝老兒忒也無信,先時還雄心壯誌說要北伐,如今又要爹撤回京城,這不是拿了我們楊家當猴兒耍幺。”


  “閉嘴!”楊業斥道:“朝廷政事哪裏容得你小孩子妄加腹誹?若再讓我聽見這等大逆不道之言,你可給我仔細著。”


  延嗣撇撇嘴,卻也不敢再說。他走到楊業身後,輕輕按揉了爹爹肩背道:“爹,最近一直不見肖咄李有任何動靜,孩兒總覺不大對勁。”


  “哦?”聞聽此言,楊業眼中神光一現道:“你且說說,怎的不對勁?”


  “前次‘探路’我雖毀去他一個營,卻並未真正對其兵力構成威脅。依其剛愎自負之性,又如何忍得下這口惡氣?倘若他率軍來攻,我們應戰定是非常艱苦,若他繼續乘勝再戰,怕是我們再無還手之力……但是他卻按兵不動,無聲無息,想來並非不敢戰,而是有意拖延,另有謀定……”


  楊業捋須頷首:此言頗有些道理。那蕭皇後既是涉政,軍事謀略又甚是了得,若欲大舉來攻,必反複考量深思。此番命肖咄李領天下兵馬元帥,南樞密使領監軍,正是文武互輔之理。聽聞那南樞密使擅權謀,確是我朝一大勁敵。


  見爹爹不語,延嗣亦是忐忑,唯恐說錯話又被責罵。想起這一月間操練站崗的“苦不堪言”,他偷偷咧了嘴,那表情甚是令人可樂。


  父子二人正各自想著心思,忽見延平匆匆行來,神色異樣道:“父帥,三弟探馬來報,今日廣武城外數千難民擁堵城門請求避難,縣衙亦聚百十民眾央告回鄉探親。”


  廣武城自那日出了匪賊之患,衙門便下令加固哨卡防守,並諭鄉民出城若未攜名實,一律不得通行。鄉民多有報怨,奈何令苛法嚴,無人敢言。廣武城雖屬雁門關,守邊將領卻無治城之權,故對其政令亦無從幹涉。月前,因延嗣暗入塔古端營,楊業慮及廣武鄉民安危,故令延慶駐紮城北以防遼軍突襲。


  此時聞聽延平之言,楊業心下頓起疑念。他看看延平道:“你如何看?”


  “如今我朝政通人和,民生安樂,百姓富足。雖有天災卻不足以令人棄家避禍。此事怕是蹊蹺,兒子已通知三弟警戒。”


  “好。傳令下去,各關卡加強戒備,若有異動,立燃烽火。”


  見延平退下,楊業沉凝片刻,回到案前提筆修書一封,將其密封拓印後喚來親兵道:“將此函八百裏加急送抵兵部,速去速返。”


  延嗣見父親伏案修書,不敢多有打擾,他登上崗樓了望,忽然發現廣武那方隱有煙火燃起不由一震。吩咐了崗哨繼續查看,他下得樓來,正見一藍巾旗衛跪於案前道:“探,廣武城外難民亥牌時分與守城軍兵發生械鬥,壯武將軍已趕去調解,請大人示下。”


  楊家軍內軍情要務分三色警戒。紅色一級;藍色次級;橙色三級。如今那旗衛臂縛藍巾便表明軍情已十分火急。延嗣不待行禮便上前道:“大人,此事蹊蹺,末將願往一探。”


  楊業未曾理睬,隻吩咐道:“傳楊延平來見。”


  盞茶工夫,延平整裝而入。楊業看看他凝重的表情道:“你意如何?”


  “難民無故械鬥必有因由,末將已派人隨那旗衛前往查探。”


  楊業點點頭,取出地圖交與延平。父子二人如此這般指點了議談起戰事。見父兄一心商榷戰事,延嗣隻覺仿佛局外人。他默默無言返回崗樓,心下一時失落鬱煩。


  “寧遠將軍,”忽然,一哨兵舉了火把急聲道:“廣武城南似有火光。”


  延嗣忙拿起火把遠眺,隻見那方點點火光好似與人呼應般明滅的十分規律,延嗣心道:烽火六滅四燃乃傳遞危險……不好,莫非是遼人?他疾奔下樓闖進屋道:“爹,廣武城有危險。孩兒懇請前去相助三哥。”


  正在這時,留守軍中的朱雀營都尉邱海匆匆進來稟道:“大人,屬下接到信報,廣武城外三十裏處正有一隊遼兵徐徐行進,人數不知。”


  “肖咄李果然耐不住性子。”延平了然一笑,他見弟弟目光中滿是希冀便躬身道:“大人,依末將看這樁差事交由寧武將軍倒也合適。”


  “他?”楊業瞥了眼延嗣,半晌方道:“也罷。邱海,你領一隊人馬隨楊延嗣前去攔截遼軍,務必斷其前路。”


  “得令!”


  延嗣嘴角微彎,劍眉上揚,筆直的挺身行禮,轉頭直奔營帳。片刻,他頭戴虎盔身著劄甲,手執蟠龍金槍出現眾人麵前,閃射了神芒的雙眸仿佛晶亮銀星為寒夜憑添了幾許奪目光澤。見他輕縱上馬,神采奕奕的與兄長道別,暗影處的楊業手撫須髯,眼中隱含了一縷賞讚。


  延嗣、邱海率領二十人馬借了絢爛焰火抄進路追趕遼軍,途中見那烽火由五滅五燃漸加至四滅六燃,延嗣甚是焦急:情況緊急,若仍不能及時滅了那隊遼軍,三哥恐將危矣。他心中煩躁,揚起鞭猛的抽上馬臀。那馬負痛,長嘶一聲甩開四蹄向前狂奔,須臾便來到了那條蜿蜒冰河前。


  正值隆冬褪去…將至,淺河上的薄冰已悄然破裂,一汪小潭呈現眼前。延嗣舉了火把向山下望去,但見那鋪在河上的晶瑩冰層在璀璨流光下好像柔滑的繡錦紋理甚是清晰,忽然腦中靈光一現:冰遇熱即化。這偌大一條冰河若是解凍,其水勢必然湍急;而廣武城位於其下遊,河水順流而下則……他抬頭看向天際,見其色黃中泛紅,不由大喜:幼時曾聽娘說,天空若這般顏色便預示了翌日有雪……此等機會我豈能放過?想到此,他猛地調轉馬頭,轉眼迎上了邱海。


  見延嗣安然返回,邱海頓時噓口長氣。他迎上前,卻見延嗣正吩咐了四名軍兵往距冰河最近的神澗村去借鐵鍋,邱海不明欲問,卻又見他命眾軍一邊向冰河行進一邊撿拾地上枯枝,邱海不禁更加糊塗。直到眾軍停下歇息方有機會開口詢問。


  “邱大哥莫急,”延嗣將邱海引至冰河岸邊,指了安放在地的一口鐵鍋笑道:“稍時便見分曉。”他走去小潭旁,舀了一些水又拿了幾塊碎冰回來岸邊,將水和冰放入鍋中,隨後喚來幾名兵士架了鍋燒起水來。


  見他這般舉動,邱海漸漸有些明白。他心念一動道:“寧武將軍可是要水淹遼軍?”


  “正是。邱大哥以為此法可行幺?”


  邱海略一思忖道:“倒是可行。不過,水勢若是太過湍急,恐令周邊村鎮有所損害。”


  “這?”延嗣一怔隨即道:“距此處最近的神澗村亦在十裏以外。況這河道蜿蜒迂回,水勢再急也不致影響這些村鎮。”


  聞聽此言,邱海不再阻攔。正在這時,一旗兵奔來道:“我軍左前方五裏處發現遼軍蹤跡。請寧遠將軍定奪。”


  “眾軍各自隱蔽,靜待號令。”


  延嗣領了嘎頭藏身冰河左近的林中密切注視山下動向。子時剛過,山坳間忽高忽低傳來幾聲夜鳥啼喚,延嗣心知遼兵已近,他看看嘎頭低聲道:“能否聽出人數多少?”


  嘎頭微微側身將耳緊貼樹上,仿佛聽了鼓點般以手不斷扣敲樹幹,半晌抬頭道:“人數三十,均為矯捷之輩。但其中一人乃是跛足。”


  “好。你去通知邱都尉。一見我燃放‘花開富貴’禮花,便將滾沸了的水澆於冰上。”


  “明白。”


  見嘎頭撤離,延嗣從懷裏摸出“花開富貴”盯緊了前路自語道:“今夜小爺就讓你們富貴登天!”


  窸窸窣窣的聲音愈漸離近。延嗣定睛細看,隻見一隊腰纏角巾的契丹人腳不沾地躡行而來,其中一個身背鐵叉,左足微跛的壯年人更是滿目厲芒,令人一見便生膽怯。延嗣心道:這背叉之人麵目好熟,似乎在哪裏見過。他雖鐵叉跛足,行動卻敏如猿猴,必是這一行之首腦。他輕擊了火石,點燃炮撚,隻聽“嗖”的,那“花開富貴”猶如一道細蛇猛然躥升出去,在空中盛開,似繁花怒放的七彩炫光剎那耀亮天際。


  “有埋伏!”


  隻聽一聲大喊,那隊遼兵頓時四散開來,“嗆啷啷”亮出隨身兵刃。正在這時,一股翻天水流仿佛開了閘般洶湧而下,轉瞬便將一眾遼兵吞入其中。璀璨的花火,逐浪的河水交相掩映,好似那水天共一色。


  延嗣站立山間,任了凜冽冰風刮疼臉頰,心頭卻滿溢了澎湃。忽然,幾聲呼號自冰河邊傳來,他心一震,忙循聲一看,隻見那橫流的水中浮浮沉沉了幾名孩童,而岸邊卻是那世外桃源般的霧靈村村民以頭嗆地哭泣哀告。


  延嗣隻覺腦子“嗡”的炸開,他下意識一呆,便立刻如那出山虎豹發足狂奔至河邊,“撲通”一個猛子紮進水浪,奮力甩臂遊向那幾名孩童。水流湍急,他好不容易摟住一個,另一個卻又沉沒。


  事態劇變,率軍埋伏四周的邱海定了定神,隨即甩去衣帽跳入水中。業已驚呆的兵士們眼見都尉跳入水中,忙也紛紛跳下。輾轉反複良久,眾人協力終將孩童救上岸,然而湍急的水流卻也淹了山坳,留下一條條綿延的小溪。


  天空飄下片片雪花,漸漸的又將小溪凍成了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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