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空洞裏總是出現三歲時的花色小衣裳
但工作組長劉宏道相信,鹿死誰手會有一博。他希望關麗英獲勝。他已經作過廣泛的民意測驗,支持關麗英的超過老廠長。
會場秩序並不安定,不少人隨便走動。劉組長盡管一再強調各就各位,不準走動,特別是投票的時候。而心裏另一個聲音在原諒,他們都是工人,工人不像戰士,做不到紀律嚴明。
選舉結果,範全有以超過六票險勝。
隻有柏金玉明白其中奧妙。最後的幾天,特別是昨天晚上,他丈夫範廠長在廠裏的親友們幾乎都來過家裏,一個個麵授機宜。選舉會上遊走的,就是這些人。
過去的國有企業變成股份合作製,變成六百個職工自己的企業。職工們自己選出了帶頭人,這個廠就交給了範全有。工作組長劉宏道不讓新公司開歡送會,帶領工作組不聲不響撤走了。
又過了三、五年,全縣國有企業全部虧損,無法轉動,隻有賣掉。美其名曰產權製度改革。
讓縣財政籌撥一筆大款,先買斷職工全民工身份。按工齡發給補助,離開工廠,自謀職業。工廠由縣財政拍賣。拍賣收入歸縣財政。收支兩抵最好,收少支多也正常,嚴重不平衡不奇怪,改革也是需要付出成本的嘛。無人有異議。反正不從私人腰包掏錢。職工保持社會養老保險,直到交足保險,到年齡退休。
賣掉國有企業本來就是一風吹,一刀切,但在程序上要過得去,不要留下後遺症。
所有的改革企業必須事先開好職工代表大會,全員表決,同意改革,否則不進入改革序列。
說心裏話,所有的職工都不願意賣掉吃飯的本錢,就像農民不願意賣掉賴以生產糧食的土地。不少的職工把廠當作第二個家,當作生命的寄托,一輩子的依靠,聽說要賣廠,認為是作夢也沒有想到的事。
有的廠職工代表通過的沒有超過法令規定的一半,不能進入賣廠的下一步程序。
上級派來的工作組就要反複做工作。宣傳賣廠勢在必行,遲賣不如早賣,賣遲了沒人管你們了,你們早就沒有班上,沒有工資拿,難道能長期喝西北風啊?
代表們火燒眉毛,左右為難。工作組說得對呀,如果堅持不賣,後果嚴重啊。俗語說,多得不如少得,少得不如現得,現得不比不得。
堅持了一陣,全縣所有的國有工業企業都嚴格按照《國有工業企業職工代表條例》辦事,賣掉了所有的國有工業企業。全麵實現實現國退民進私有化,體現了各級領導班子的戰鬥力。
範全有的股份合作製公司成立後,仍然手握大權的範全有把《股份全作製章程》鎖進保險櫃,從此不見天日。當日,主管的縣工業局仍然給其下達生產經營指標任務,召開國有企業廠長或有關人員會議,照樣給公司通知。
範全有想,玻璃廠是我的光榮,也是縣裏的光榮,怎麽會說丟掉就丟掉呢?雖說這個廠實行了股份合作製,已經變成了所有職工的私人資產,我仍然還是當家人,其實換湯不換藥。我不能當這個改革闖將。須靜觀其變。從此企業風平浪靜,靜靜地沿著原有軌道運行。
第二年,範全有向縣政府一紙報告,要求仍然恢複原有體製。
通過一年的運作,縣政府認為股份合作製不是真正的股份製,事實證明玻璃廠並沒有效果。如果真有優越性,範全有作為全縣最有作為的企業家早就有所成就了。既然範全有也沒有辦法了,還是恢複原來麵貌吧。遂批示同意。職工股份作集資款退還。
玻璃廠名符其實恢複國有企業,自然列入賣廠之例。不過已是嚴重資不抵債。
工廠嚴重資不抵債不是光榮而是恥辱,但範全有不這麽認為。他認為這是股份合作製的惡果。他本來不同意這樣,但上級決策,他不得不服從。股份合作製人人有份,人人都是主人翁。他雖然是一廠之主,也隻是幾百分之一,他能管得了誰?隻有眼看著企業被眾牛分屍,心痛啊!
他有先見之明,不愧為全縣最有本事的企業家。自然是他的光榮。
嚴重資不抵債的企業必須先破產後買斷。破產後銀行、稅務及一切往來帳債務依次豁免,工廠才有資格拍賣。
範全有認為現在才是真正的大勢所趨,不是股份合作製那時可比。千載難逢的好時機啊,就像當年他上玻璃廠,抓住機遇,就在一舉,功成名就,事業輝煌,這時不改,更待何時。縣財政買單,可以放開手腳幹了。
議定拍賣底價時征求老廠長的意見,認為專家型廠長心裏有本賬,最有發言權。他違心地把價值千餘萬元的廠房、設備、設施說成隻值個數百萬元。300萬元吧。最值錢的隻有玻璃熔爐,雖然先進,但每年維修費用不少,折舊速度很快。因此這個廠沒有真正值錢的東西。
縣裏認為改革的目的是發展,沒有象樣的民營企業,怎麽發展縣域工業?400萬轉給範全有,就不用拍了。他經驗足,是玻璃行業專家。別的人辦不好廠。別把一個好端端的廠子給毀了。讓他繼續作貢獻。
範全有不幹,說螞蟻子打嗬欠,口腔大。他一個國有企業廠長,哪裏有錢,不行不行!領導說,隻要你自籌100萬元,剩下的我們出麵,以工廠資產作抵押,讓銀行給你貸款。範全有說,我是一塊磚,哪裏需要哪裏搬,一切交給黨安排,三十年了,黨和人民給我許多光榮,現在又給,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幹了。
玻璃廠是他在黨和地方政府領導下創辦的,從集體到全民,從小廠到大廠,是他一輩子光榮的象征。蘇聯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說得好,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當回憶往事的時候,他不至於因為虛度年華而痛悔,也不至於因為過去的碌碌無為而羞愧;在臨死的時候,他能夠說:“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經獻給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為人類的解放而鬥爭。”
他作夢也沒想到,這個廠最後歸於他私人名下,他成了真正的廠主,老板。他的父親,範記裁縫店的老板,還有嶽父,柏記裁縫店的老板,簡直不可望其項背。這也是光榮嗎?當然是光榮,上級黨和政府讓我這個共產黨員做的都是光榮!而且從他個人來說,是他這輩子最大的光榮,之前數不清的光榮與之相比,又算得了什麽呢。
他也時時想起三歲那一年的那件花色衣裳。他不知道那麽多年過去了,怎麽還會想起這樣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但是,他又不能不想起,在他三歲那一年,或者說前前後後的一些年月裏,對他和他的家庭來說,實在是大得不得了的一件事。許多得過去了,浩瀚的時空裏早就沒有了那一件事的痕跡,但是,記憶卻是永遠也抹不掉的。他莫名其妙那樣一件事,同時也莫名其妙現在他竟成了廠主這樣的一件事。可見許多的事,其實是當不得真的。但不不當真不行,沒有當年的那一件事,就成就不了他現在這樣一個人,沒有他現在這個人,就沒有現在這樣一件事。不過,他始終糊塗著,這裏麵的邏輯他實在無法弄清,盡管他是當年學校的高材生,後來傑出的企業家。
原來的××縣玻璃廠是全縣幾個規模最大影響最大的國有工業企業之一,曾經被縣裏定為行政正科級工業企業。一把手範全有名譽上享受縣裏科局長待遇,關麗英和三個副廠長,一個專職黨委副書記、一個紀檢副書記、一個工會主席、一個總工程師、一個總會計師都享受副科局長待遇。這是縣裏一個創舉。
國有企業難搞,廠長辛苦,長年工作在經濟建設第一線。縣財政靠他們充實金庫。但他們常在縣領導麵前用羨慕的口氣講到行政機關的科局長,有職有權又清閑,他們也可以調動幹科局長的呀。但是科局長們不願意調到企業幹廠長經理。縣領導也覺得不公平,又沒有辦法可想。縣裏的行政科局機關畢竟有限,都來當科局長誰當廠長經理?就設計了這樣的無形官帽,以縣委正式紅頭文件下發,像任命科局級幹部一樣。
範全有看到文件後不以為然,說報載某寺廟裏的和尚也按行政方式定級別,畫餅充饑吧。不過企業負責人在心理上得到某種平衡;哼,我比你行政機關當官的不低。
沒想到企業產權改革時,畫餅也真就充饑了,所有企業副科級領導全部調入行政事業單位。行政事業單位近年來工資調得高,檔案工資一般要比企業高出一倍以上。伍副廠長等企業領導喜從天降,原以為窮途無路,怨氣衝天,卻因禍得福,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誰說改革不好呢?工人和領導各得其所。
這對範全有又是一重光榮。他是正科局級,企業產權改革後,理所當然調進縣工業局任公務員編製的主任科員,工資大幅度提高。
他倒也不在乎那點工資,但工資也說明一個光榮,哪怕隻有一塊錢,那也是公務員的報酬。現在的公務員名頭多響!他的光榮在於他是第一個安排進行政機關的;而且那一撥副職對他簡直感恩載德。
他們說,當年縣裏定企業行政級別時,範廠長雖然不以為然,但縣裏原意要將玻璃廠定為副科局級,是他高瞻遠矚,據理力爭,硬是爭了個正科局級。當然,根本的還是應該感謝範廠長幾十年艱苦奮鬥,把企業做大了,到最後,他們這些副職才都跟著進了行政事業單位,免了和眾多工人一樣的可悲下場。這是範廠長的又一重光榮。
進了縣工業局的範廠長五十六歲,雖然未到法定退休年齡,已不適宜擔任領導職務。他也不想擔任領導職務。他隻要有了榮譽就行。他已經富有一廠。
原來的××縣玻璃廠被他買下。曾經在全縣數得著的由六百多個工人當家作主被全縣百多萬老百姓盯著的全民所有的工廠,如今成了他家的一畝地或者一頭牛或者一口豬或者案上的一盆花。他要對它負責。是的,他已經很富有了,但他還不能坐享其成,他還要為他的工廠奮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