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經年過往
三十多年前,夏遠峰家裏僅靠父親一個人的工資生活。他們姐妹三個人,家裏生活十分拮據。為了解決家裏的溫飽,父親和廠子裏幾個要好的同事在下班之餘做生意結果被廠領導發現了,他的父親被加入“資本主義尾巴”行列。
夏遠峰的父親在那個造反有理的時代被剃成陰陽頭在大街上遊行、被審判,掃大街。他的母親受不了這屈辱和父親離了婚帶走了姐姐妹妹把夏遠峰留給了父親。
夏遠峰的父親當時是車間主任,因他是領導帶頭走資本主義路線,問題嚴重被下放到了鄉下接受勞動再教育,夏遠峰便跟著到了農村。
那時候的夏遠峰剛十六歲,他的褲腿在腳踝以上,衣袖遮不住胳膊肘且衣服極短。父親白天在地裏幹活,晚上夏遠峰和父親擠在生產隊的牛棚裏。那時候的夏遠峰唯一的愛好是讀書。
夏遠峰十八歲那年,他的父親得了出血熱不治身亡就葬在了村子裏。十八歲的夏遠峰孤單單一個人被留在了農村。農村的那份苦遠遠地超過了他的想象。比如插水稻常痛到腰直不起來,割麥子的時節常曬到身上起皮。他所在的生產隊又太窮,他一個大小夥子時常餓得肚子咕嚕嚕直響,常是咽著唾沫睡覺。
夏遠峰對生活慢慢的失去了希望:他的父親是走資派,也許這一生他將被留在農村受各種苦,再一直餓肚子。
一九七八年恢複高考,村裏的知青已經開始爭相報名參加高考了,夏遠峰去報名了。村幹部說:“你看別人的樣子?那些知青都是工農兵的後代,你爸是走資派你能報嗎?好好幹你的活去!”
夏遠峰就眼睜睜看著隊上的知青們一個個回城、上大學。這時的夏遠峰絕望到了極點,他想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夏遠峰鑽門挑著午飯時間,跑到了村頭的水庫,這時間段水庫周圍沒有人。他很喜歡讀李白的詩,便想著自己也該葬於水中,因為中國人的至美都在山水裏。
夏遠峰剛準備縱身往水中跳的時候有人從背後緊緊拽住了他:“好死不如賴活著,你不能跳下去。”是一位女子的聲音,聲音軟綿綿的,那隻手卻很有勁。
在那一刻夏遠峰突然開始留戀這人世,那女子的模樣他並未看清卻覺得了前所未有的溫暖。他想取開那女子的手,那女子拽著他不放手:“你不能去尋短見(死),有啥事想不開嘛?”
夏遠峰還想掙開那雙手,他轉過身:女子的兩條烏黑粗壯的長辮子就垂在她的腰際,她的發梢被風吹得有些亂。那女子的臉色微紅,頭上戴了頂草帽,碎花的確涼襯衣,嘴巴小小的,皮膚微黑,不過長得真不錯。
“我和你又不認識,你不要攔我!”夏遠峰氣急敗壞地對那個女孩子嘶吼著,這世間誰又真的讀得懂自己心裏的絕望呢?
“好死不如賴活著,活著總還是有希望的,死了就萬事成空了!”王秀英不敢抬頭看眼前這個英俊的年輕人,她的手還拽著夏遠峰的衣襟不敢放手,怕自己一放手他就跳入水中。
夏遠峰聽她這樣說又覺得自己剛才有些失禮了,歎了口氣說:“謝謝你,我知道了!”
“真的想通了?”王秀英有著農村姑娘的淳樸,她歪著頭嫣然一笑倒也讓人覺得十分清秀:“那就好。”她這一笑露出了嘴裏不太白的牙齒:“你叫什麽名字?”王秀英低著頭問,她害羞地看著自己的腳尖。
夏遠峰看了看她,想她一個女孩子知道自己名字也沒有什麽:“夏遠峰。”
“你是這個隊上的知青嗎?”王秀英的俊臉通紅,手卷著自己的發梢用眼睛的餘光偷偷地看夏遠峰。
夏遠峰歎了口氣:“我不是知青,是跟著我爸來的這兒。”
王秀英直點頭,她一個大姑娘這樣和夏遠峰站在一起是怕招來閑言碎語的。她向前走了幾步又不放心夏遠峰:“你不走嗎?我走後麵,你走前麵。”
夏遠峰無奈地先走,剛走了幾步王秀英又喊他:“嗨!”
夏遠峰轉過身,她手裏拿了兩個白麵饅頭遞給他,頭也不敢抬。
“你?什麽意思?”夏遠峰能感覺到自己的眼珠子恨不得掉在那白麵饅頭上但仍咬著嘴唇,肚子開始在抗議了:嘰裏咕嚕地響,這讓他很尷尬。他站著沒有動,他的心裏在抗爭。
王秀英抓住他的手把饅頭塞到他的手裏:“給你吃。”
那兩個白麵饅頭是夏遠峰記得最好吃的饅頭,他幾乎沒用幾口就吃完了那兩個饅頭。又隨便在村口的涼水泉喝了幾口水覺得肚子瞬間就飽了,他在田埂上很愜意地坐了一個晌午,王秀英的話一直在耳邊響:好死不如賴活著。
過了兩天王福田就去了夏遠峰所在的隊上選知青,說是自己隊上少勞動力卻拿了幾張廣播稿。讓夏遠峰所在生產隊上僅剩的幾個知青一一念,他刻意讓村幹部把夏遠峰也叫來。(後來夏遠峰才知道這是王秀英苦苦求過自己父親的)夏遠峰的普通話本就講得好,聲音好聽,讀得很流利被王福田選中了。
王福田選中了夏遠峰,夏遠峰當時有一種頗自豪的心理,他堅信李白的‘天生我材必有用’或者孟夫子的‘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他相信自己就是那個受盡困頓定會守得雲開日出的人。
到了王福田的隊上夏遠峰才知道王福田家就在他們隊上知青點的隔壁,王福田對於夏遠峰是做過了解的。王福田平日也偷著去集市上賣雞蛋對夏遠峰的父親的遭遇很同情。王福田大字不識幾個很賞識夏遠峰這個小知識分子,因此夏遠峰常被叫到王福田家吃飯,地裏的活少幹了不少,他甚至能吃上王家的白麵饃頭。
王秀英是王福田的獨生女,那時的王秀英留著長辮子,身上總穿著的確涼碎花襯衣,一雙大眼睛盈盈若水,在周圍村子也是有名氣的美麗女子。
王秀英看人不像城裏的女孩子大大方方地看。她用手指卷著自己的發稍,靠著她的父親,臉斜著,用眼睛的餘光看人。那神情有幾份羞澀、幾分膽怯。每當她的眼光落到夏遠峰臉上時,她自己的臉會先紅著微微一笑然後低下頭看著自己的布鞋。
那時王秀英二十一歲,家裏整天有媒婆來說媒。因是獨生女兒,王福田一心想給女兒招個上門女婿。
王秀英看夏遠峰的眼神沒有逃過王福田的眼睛,王福田裝作不知道,有時候會刻意地給他們單獨相處的機會。當然王福田考慮到夏遠峰是獨自一人在農村無牽無絆,重要的是識字,模樣配秀英也行。關於成分,王福田也考慮過,三中全會以後中央那麽多大官都平反了,這小人物也是遲早的事。
王秀英沒有讀過幾天書,認得的字並不多。她和夏遠峰說話不好意思抬起頭看他,總是飄忽不定的眼神裏有著喜悅與羞澀。
王福田並沒有征求夏遠峰的意見把夏遠峰的戶口調到了自己隊上。
後來是王福田找了個媒人,讓媒人把王秀英說給夏遠峰,提出來要夏遠峰做上門女婿。
夏遠峰當時是很感激王家人對自己的好,何況秀英人也不差,給他做了好幾雙布鞋。他想到自己孤孤單單一個人在農村沒有依靠便毫不猶豫地同意了和王秀英結婚做王家的上門女婿。
夏遠峰在和王秀英結婚一個月後告訴王秀英自己想參加高考。這在王家引起了軒然大波,王福田是堅決反對。他有他的顧慮,他怕夏遠峰考上大學負了自己的女兒。
倒是王秀英堅定地支持夏遠峰:“大(爸),他有一天即使不要我了,我也願意。我相信遠峰不是那樣的人!”她給王福田跪了一晚上。
王福田坐在家裏盤的土炕上邊吧嗒吧嗒吸著煙邊歎息。天臨明的時候,王福田把煙袋鍋子在炕邊上磕了磕,額頭上的皺紋愈發的深了,他點頭同意了給夏遠峰去報名,王秀英這才站起來。
為了讓夏遠峰有時間複習功課,王秀英一個人在地裏沒黑沒明的幹活。手上生出無數的繭子,臉被曬得更黑了,一回家還要給夏遠峰做飯,她會偷偷地做了荷包蛋給夏遠峰吃。
“秀英,我明天去地裏,你歇歇吧!”夏遠峰看著她的樣子也心疼。
王秀英會笑一笑:“我就是農村長大的,沒事。你好好讀書,等你考上大學了,我不就不用幹這地裏的活了?”她結婚後把長辮子剪了,留了齊耳短發,為的是幹活方便。
就這樣夏遠峰一直複習讀書不去地裏幹活,直到八二年他們的兒子夏恪為出生。在這點上王福田很開明,同意讓恪為姓夏,第二個孩子不管男女姓王就行。
夏恪為出生後,為了不影響夏遠峰複習,王秀英和兒子搬去了隊上的飼養室去住。村裏人都在背後取笑王秀英想做城裏人想瘋了,整天不讓男人下地幹活,自己一個女人家屋裏屋外的活都幹。王秀英聽到了隻是一笑:“我家遠峰就不是個泥腿子,他是有文化的人。”
在夏恪為兩歲的時候,夏遠峰終於收到了大學通知書。王福田高興極了,在村裏大擺宴席。王秀英抱著兒子送他去的車站,眼淚在眼眶裏打轉:“遠峰,你沒錢了就寫信,我給你遞。”
那時候快九月了,汽車站旁都是稻田,被太陽曬得蒸熱蒸熱的。夏遠峰看著王秀英點了點頭:“照顧好恪為還有你自己。”
王秀英突然抬起頭看著他:“遠峰,村上人都說你以後是城裏人,會不要我們娘兒倆了?”她的眼睛幽幽的注視著他,那是夏遠峰記憶裏王秀英唯一一次與自己大膽的對視。
“傻瓜,不會的。你對我這麽好,沒有你,我怎麽也不會考上大學的。”夏遠峰毫不猶豫地說,人都是活在當下的,誰預料得了未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