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歎 故人歎二十八 陳影舊夢
蟠龍山後山的索橋下,蕭灼靜靜的望著一個略微鼓起的土包,可能是時間太久的緣故,土包看起來十分鬆散,幾寸長的雜草下偶有幾塊碎石,若不是前方插著的那一柄鏽跡斑斑的長劍,蕭灼差點都找不到這個地方。
“袁天罡之……墓?”蕭灼將長劍拔出,劍體上的鏽跡也被蕭灼剝落,顯現出幾個依稀還能辨別的字體,隻是最後那一個字,卻隻刻了字的上一半,沒有下一半。
“看來師姐當年是真的傷心至極啊!竟給師兄做了個衣冠塚。”蕭灼笑了笑,動手挖開了墳塋,然而挖開之後,裏麵的東西饒是蕭灼,也看得有些傻眼。
“這都是什麽呀?師姐你也太好騙了吧!”蕭灼看著被自己撬開的木匣,全然忘了自己得錦若以身相許時所花費的,還不如袁天罡呢!
大大小小十幾個圓圓的盒子,以蕭灼世家公子的眼界,勉強能認出都是些胭脂之類的女兒家東西,其他的還有些殘破不堪的細長之物,應該是發簪步搖之類的,當然也少不了簪花耳環什麽的,倒是有本略有發黃的書冊,蕭灼隻翻開看了一眼,就立刻給裝進了懷裏。最底下的,果然就是他此行要尋找的東西——九星盤。
上清觀一戰之後,袁天罡深知此時他們絕非蕭美娘的對手,於是讓蕭灼來蟠龍山取回九星盤,還說隻有九星盤,才有可能幫蕭灼盡快突破突破到知天命境界,繼而將天地合擊再度提升。至於九星盤為什麽會被埋在蟠龍山後山,蕭灼也是廢了老半天才從袁天罡口中得知的。
“師兄,九星盤怎麽會埋在後山呢?”蕭灼當時隻是隨口一問,卻沒想到答案卻是讓他有些意外。
“你師姐埋的。”袁天罡的回答平淡無奇,但蕭灼已經察覺到其中的蹊蹺,於是試探的又問了一句“這種不世寶物,師姐怎麽狠下心埋在那裏的?”
然後蕭灼就看到袁天罡在用一種看怪物的眼神盯著他一直看。許久之後才長歎一口氣,問蕭灼道“你是不是一直想知道當年發生了什麽?”
“想啊!”蕭灼也不避諱道“以前聽師兄們一個人說一個樣,真實是什麽樣,肯定是師兄你最清楚了。”
“好吧!”袁天罡整理了一下情緒,才緩緩道出經過,“那時候,你師姐不過是在北平府街上開著一個貨鋪,販賣一些零碎的東西。有一天我下山布道,回去時天降大雨,就在她對麵的屋簷下避雨。我看著她收拾自己的那些零碎東西,看著她的身影在眼前晃動,很靈動,也很美,直到她轉身看到我,我才驚覺自己失態。然後,就見她就找了把傘,來到我身邊說‘道長,天氣不好,要買把傘嗎?’”袁天罡這時又笑了笑,才繼續說道“我跟她說‘我沒錢,施主能不能先把傘借給我,明天我再還你。’她當時皺了下眉,說了句‘也行!’這才把傘借給我。”
袁天罡平和的敘說著,仿佛又置身於與靜逸的初遇,直到蕭灼的聲音打破了他的回憶“那你第二天還傘了嗎?”
“沒有!”
“為什麽沒還?”
“忘帶了?”
“真忘帶了?”
“假的!”
一連串的追問,到這裏時蕭灼一下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了,他哪想過自己這位平時看著嚴肅認真的師兄,在遇到心怡的女子時,竟然會有這麽多花花腸子。“那後來呢?”
“然後我就買了盒胭脂,算是給她的賠禮,又說明天再把傘還她。”
“然後還沒還是吧?”蕭灼大概猜到了結果。
“非但第二天沒還,往後半個月我都沒還她傘,反倒送了她不少東西當賠禮。有好看的,也有好玩的,有時候我直接買了送她,有時候陪她去找喜歡的東西。”
“師姐也不傻,你這麽折騰,她會看不出來?”對於蕭灼的一語道破,袁天罡也沒反駁,繼續說道“投之以木頭,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她當然看出來了,所以之後她就再沒提過還傘的事。直到有一天,她問我‘道長,你有沒有想過還俗啊?’她以為我們這些修道的,要像和尚那樣不能成親,所以才這麽問的,可我當時並不知道這些,竟回了句‘持心修道,還沒有打算還俗。’於是第二天早上,我就見到她來到道觀,我問她來做什麽,她說要出家。嗬嗬!我是知道我們是可以成親的,所以也沒阻止她,於是就代師父把她收歸了門下。”
“師姐是你代師父收的?”蕭灼怎麽也沒想到,對自己還算不師姐,竟是這麽進師門的。
“怎麽?師父當年都沒說什麽,你急什麽?覺得不公平的話,以後你也可以代收一個師妹,我不攔你!”袁天罡斜眼看了看蕭灼,言語雖然依舊平靜,但其中隱藏的惡意,讓蕭灼恨的牙疼。
“算了吧!我可不敢。”蕭灼想到袁天罡收靜逸時的動機,立刻將這念頭掐滅了。
“她從師三年,師父也知道我們彼此有意,於是將本要傳於她的九星盤,交由我送給了她。可沒想到後來陰差陽錯,我並沒有娶她,而是和秀兒成了親。我們成親的當天……”
“師兄,等等!你和秀兒的事還沒說清楚呢!你和師姐最大的問題是不就在這嗎?那些師兄們扯了那麽多,就這一段都是瞎猜的!你就這麽一語蓋過啊!”蕭灼耳聽袁天罡跳過了最重要的情節,及時打斷了他的話語。
“與你師姐無關,與九星盤無關,不想說。”袁天罡不說,蕭灼也沒法子,隻能聽他繼續說道“我們成親的當天,你師姐也去了,裝的跟沒事兒人一樣,卻喝的爛醉。等到離開的時候,才把當年那把傘留給了我。”袁天罡說到這裏,從屋內拿出了那把一直珍視的花傘,撐開後,蕭灼見傘的內麵寫著幾行娟秀的字體賀師兄喜得良緣,陳事已如浮影,今見鳳凰於飛,心已安。曾聞參商永隔,當如君如吾!
“所以師姐每三年才回一次師門,說是雲遊修行,其實就是為了避開你吧?”蕭灼的思緒也跟著回到了第一次見靜逸的時候,那時候靜逸剛帶他到蟠龍山,就急匆匆要走,現在想想,竟是這麽回事。
“我成親之處本就在北平府,她若不想見我,隻能離開。而我為了不讓她為難,也就舉家離開了北平府,直到後來秀兒過世,我將客師交托給叔父之後,才再度回到師門。也是從師父口中,我才得知她每三年才回來一次,當年走的時候,更是將與我有關的東西,都悉數埋葬在了後山。”
“參商永隔,再不相見。師姐,你若真能做到,為何不將這個墓字刻完呢?”蕭灼稍一用力,長劍立刻斷做兩節,而後便被蕭灼扔進了木匣,隨同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一起歸於塵土。而後蕭灼才拿起那塊九星盤,按照袁天罡所說之法,將法力灌注其中,隻見碧色盤身一道光芒閃過,九星盤上,雙魚遊動,八門盡亮,隨後又一道光自死門而出,從蕭灼左手傳遍全身,最後又聚歸右手,又從生門回流進九星盤。
“沒什麽變化啊?難道是我修為不夠?還是先拿回去讓師兄看看吧!”蕭灼催動了一下靈力,卻發現並無任何變化,不由得猜想起原因。而後又試了幾次,卻連半點反應都沒了,隻能放棄。
——
“師父,師父,您沒事吧?”袁客師正悉心聽靜逸講述著課業,卻發現靜逸突然停了下來不再說話,根據以往的經驗,袁客師立刻開口叫道。
“啊?剛才師父講到哪兒了?”靜逸從思緒中回過神來問道。
“師父,您剛才說到祖師箴言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惡,故幾於道。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爭,故無尤。”
這句祖師箴言他原本就會的,此刻說了出來,又連忙看了看靜逸是什麽反應。因為這種情況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有時候他都懷疑靜逸到底能不能教自己,好像眼前的這個師父,除了對自己特別好和比自己叔公好看一些以外,並沒有什麽特殊的優點啊!可是他每次和袁守誠說這事時,袁守誠就隻告訴他客師要乖,要聽話,要好好跟著師父學。
師父,您知不知道我爹在哪兒啊?”因為靜逸提起過認識袁天罡,加上這些日子靜逸對自己真的很好,袁客師便大膽的問了一句。
“啊?”靜逸提筆的手在半空明顯一頓,一滴濃稠的墨汁,也隨之被抖落在書頁上,“我不知道。”靜逸回答道。她的確不知道袁天罡現在身在何處,就是蕭灼,她都不確定是否還在洛陽。
“那師父知道我娘葬在哪兒嗎?”袁客師緊緊咬著嘴唇,童稚的臉上浮現著難過,而聲音也明顯有些悲傷。可這並沒有被正在擦拭墨液的靜逸看到。
“你娘……她……她葬在哪兒你不知道嗎?”靜逸回想了一下,手上依舊做著自己的事。當年袁天罡與秀兒是在北平府成的親,之後自己就離開了北平府,從未問過這些事。後來她才知道袁天罡帶秀兒也離開了北平府,至於去向她就更不清楚了。直到袁天罡又回到師門,她才從師兄弟口中得知秀兒已經過世,至於葬在了哪裏,她還真不知道。
“我隻知道我娘葬的地方叫溪月村,但我不知道那是什麽地方,為了葬我娘,爹帶我走了好遠的路才到。葬了我娘之後,爹就把我交給了叔公,這些年我一直都沒去祭拜過我娘。”袁客師說到這裏,人也跑到靜逸麵前跪下,央求道“師父,您要是知道溪月村在哪兒,能不能帶我去啊?我想去看看我娘!”說著,眼中原本閃爍的淚光奪目而出,聲音也更加哽咽了。
“客師,乖!啊……師父知道,師父知道,師父明天就帶你去,啊……”靜逸連忙上前將袁客師擁進了懷裏,柔聲安慰著,原本因思及舊事而有些冷漠的語氣,在此刻已經變得能融化寒冰一般。
溪月村,她當然知道在哪兒!那正是當年袁天罡與秀兒成親的地方,因為不想觸景傷情,所以這些年她都沒去過那裏,就是袁客師剛剛提到溪月村時,她內心也是抗拒的。可是聽著袁客師那近乎哀求的聲音,看著袁客師幼小臉龐上的傷慟,又思及袁客師六年來從未去曾拜祭過生母是什麽樣的感受,她多年來在心中築起的高牆,轟然間已土崩瓦解。
逃避了那麽久,終究還是要回去嗎?自己再怎麽逃避,終究還是活的很好,可是客師呢?他有什麽錯,多年來連親娘葬在哪兒都不知道,自己那點委屈,和客師比算得了什麽!靜逸心裏想著秀兒的樣子,也將袁客師抱得更緊了些。
——
“你這個弟子不錯啊!才思敏睿,心裏也幹淨,假以時日,於道法之上必能有所成就。你怎麽收的他啊?”去往晉陽的路上,陳宣華看著遠處悠閑的李淳風,問袁天罡道。
因為陳宣華已是魂魄,上清觀一戰後,蕭美娘又並未將其帶回宮,所以為了防止陳宣華再次入妖而毀卻一身修行,這次去晉陽接回李元霸,袁天罡還是將其帶上了。不過這一路,李淳風真看得她百思不得其解,除了一路沉迷山水,閑暇時研習道術之外,袁天罡但有事吩咐,他都能隨叫隨到,可一旦得閑,李淳風那個叫悠閑啊!仿佛世間事早已如過眼雲煙一般。
“千金求道。當初他找我拜師,我和他說三天內,他若能送我千金,我便收他為徒。”
“他什麽家世?父母是當地豪紳?你居然提這種要求?”出於對李淳風的好奇,對於其身世,陳宣華也想知道一二。
“他父親不過是一個城吏,母親也不過是普通桑女。”這個答案倒是令陳宣華有些驚訝,忙追問道“你是不想收才這麽難為他的吧?千兩黃金,他爹就算再怎麽貪,一輩子也不可能弄到千兩黃金吧!”
“是啊!”袁天罡稍有停頓,陳宣華以為他是承認了,然而袁天罡後麵的話更讓她有些膛目結舌,“所以三天後,他背著一紙長書來到道觀,當著我的麵在紙上寫下了一千個“金”字,我也依言將他收歸門下。”
“這樣都行?”陳宣華之前還在琢磨李淳風是怎麽做到在三天內籌集一千兩黃金呢,怎麽也沒想到,所謂的千金求道卻是這麽個求法。
“其實無論他當時以何種方式達成千金之約,我都會收他為徒。”袁天罡這一句話又令陳宣華費解。“為什麽?”
“你還記得先皇在世時做的那個夢嗎?”
“你是說那個十八子亂朝的夢?”陳宣華見袁天罡點了點頭,才又開口說道“說是先皇半夜驚醒,夢到十八個黃口小兒撕扯奏章,先皇去尋,卻連過三十六道轅門才找到十八小兒所在之地,而那十八小兒見了先皇,非但未停,還將先皇龍袍扯成碎片。先皇夜召高熲,楊素為其解夢,解得十八小兒是為李字,三十六道轅門為天罡之數,意指你袁天罡,夢中之意,解作亂朝之人為李姓,至於到底是何人,就要找到你袁天罡才能徹底知道。而你的話卻是帝星忽隱忽現,似有水氣遮擋,是以亂朝者當為李姓,其名中含有水氣。結果朝中李姓大臣,掌兵掌權者皆被問罪,無權或宗親盡皆調離京城,遠赴邊陲。這夢不是你解的嗎?怎麽了?”陳宣華說完,卻見袁天罡笑了笑道“其實這夢解得並不對!”
不待陳宣華追問,袁天罡又開口解釋道“也不是不對,是不全對。十八小兒為李字沒錯,三十六轅門意指我袁天罡也沒錯,扯龍袍、撕奏章亂大隋江山也沒錯,隻不過,還有一句,我並沒有說出來。”
“是什麽?”陳宣華生前身在後宮多年,朝局變化看得多了,隱隱覺得這最後一句,恐怕才是能決定一切的。
“水氣者,雲也。雲之動,賴以有風。也就是說,是風吹動了雲,才遮擋了帝星,所以這另一個亂朝者,非但名中有水,還要有風。”
“李淳風?”陳宣華當即明白過來,同時,另一件事她也意識到了,“你說李淳風是另一個亂朝者,也就是說還有一個,那個人是……你?”雖然滿是驚訝,但是由於失去了,陳宣華能做出的表情實在有限。
“是啊!若以先帝之夢,夢中所指之人正是我與李淳風,所以我當時若全然告知,如今恐怕早已再世為人了。而且,我並不相信這個夢,因為非但我對大隋江山沒有任何興趣,你看前麵那個人,他像是那種陰謀詭算之人嗎?”
陳宣華聽了,朝前方的那個身影看了看,此刻那個預言中人還在東張西望看風景呢!哪有一點陰謀詭算之人該有的城府。
“師父,明天到晉陽就能見到元霸了,我們是不是要給元霸準備點東西啊?”此時走在前方的李淳風,停下腳步回頭問道。
“你看著給他準備吧!他喜歡什麽你最清楚了。”袁天罡回答道。繼而又對陳宣華說道“而且,還有一事我也沒想通,若先帝之夢果真是預言,李淳風必當擁有通天徹地之能,然而事實上,有這種能力可與我並肩對敵者,卻是我師弟蕭灼,而我們所做之事,又何嚐不是在挽救大隋社稷!一個有能力卻未被預言,一個在預言之中卻不具備能力,奇怪的很啊!所以,我才不敢把他隻身留在洛陽。”
————後續劇透
“你是誰?”李淳風聞聲剛抬頭一看,就見到一個和自己一模一樣走了過來。說是一樣,其實也就是容貌相同而已,因為那人的發色,卻不似他是黑色,而是明亮莊重的金色。李淳風隨即開啟靈眼辯識,終於認出原來是金翅大鵬雕。
“大鵬護法,你……恭喜化羽成功啊!不過你變作我的模樣做什麽?你不是去幫唐三藏渡難了嗎?渡完了?他什麽時候回來?”李淳風猜想著,想必是金翅大鵬雕完成了佛祖的囑托,有恩於世人,所以才會有此轉變。
“完了!剛過獅駝嶺!應該快回了吧!”金鵬護法含糊的回幾句,看來對這個差事相當不滿。接著又轉口說道“我就來你這躲一下,以後誰要是來問你我的去向,你可千萬別說見過我!”
“來我這躲一下?”李淳風就納悶了,金鵬護法好歹也是上古神族後裔,還能有什麽人讓他這麽忌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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