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遙遙
蕭良玉小時候想吃很多東西。
烏衣巷的麻糖、皇宮門口那家胖廚子的牛肉麵,還有什麽糕什麽酥什麽糖人糖葫蘆。
蕭琛從來沒空也沒心思帶她出去,於是她一饞了,就纏著祝瀟陽要他給她買零嘴。
祝瀟陽漠然答應了,偷跑出去,回來後總會挨蕭琛一頓臭罵。
於是蕭良玉就不再讓祝瀟陽去了,她開始自己學廚,漸漸地,她什麽都會做了。
她想著,祝瀟陽嚐過了她的手藝,一定會念念不忘的。
可是沒有想到,祝瀟陽念念不忘的,隻有鳳南泱那糊了一寸厚還碎了一個鍋的砂鍋飯。
夏日時分,午後玉簾輕卷,窗內隻有滴漏寂寞的響聲慢慢暈染著時光。
淩風一天寫一張條子飛鴿傳書給他,他告訴祝瀟陽,鳳南泱開始頻繁出入燕王府。她的眼睛還是看不見,但是精神狀態很好,他們沒有再看到她哭,隻是有時撫著鳳致遠的牌位出神。
蕭良玉看他愣愣出神,自己也是默默。祝瀟陽的心情不好,她知道。從前他隻是不愛笑,話也很少而已,如今卻總是這樣惘然地沉靜著。
窗外花葉的影子疏疏地落在他身上,似一幅淡淡的潑墨山水圖,映得他的身影也是這樣暗沉沉的。
良久,蕭良玉小心翼翼地道:“瀟陽哥哥,陪我去看看我爹吧。”
蕭良玉現在才知道蕭琛為何這麽急著逼迫祝瀟陽娶她。蕭琛病了,他的身體病痛日多,年輕時的許多創傷現在一一發作了,他開始臥床養病。
祝瀟陽看著她眼睛紅腫著似桃子一般,對著自己還那麽小心謹慎甚至有些膽戰心驚,終是不忍:“好。”
外頭隱約起了一兩聲悶雷聲,潮濕的意味更盛。
蕭琛仿佛是淡淡一句閑話:“天氣越發悶熱了。”
“爹爹怕熱的話,女兒讓人鑿些冰塊來放在爹爹房裏。”蕭良玉溫婉道。
“好。”蕭琛咳了兩聲,“長大了是懂事些,知道關心爹爹了。”
他微微笑著,目光膠凝在祝瀟陽身上:“你也來了。”
蕭良玉搶著道:“他陪我來過好幾次了,爹爹都睡著,我們就沒進來打擾。”她笑吟吟道,“等爹爹病好了,我肯定日日纏著你,讓你甩都甩不掉。”
蕭琛笑了笑,拍拍蕭良玉的手:“你先回去,我有話跟祝瀟陽說。”
蕭良玉“嗯”了一聲,飛快地看了祝瀟陽一眼:“爹爹說完了話,我燉的參雞湯就該好了。”
蕭琛眼見她走了,指了指桌上的茶水。祝瀟陽會意,倒了茶遞到他手裏。
蕭琛看著祝瀟陽道:“你是橫天盟的舵主,這種端茶倒水的小事讓你來做,還真是委屈你了。”
祝瀟陽定定看著他,沉聲恭謹道:“屬下所有,都是盟主的恩賜,屬下一刻也不敢忘懷。”
蕭琛的嘴角輕輕揚起,似想要笑。片刻,他沉吟道:“一刻也不敢忘懷?”
“是。”祝瀟陽淡淡道。
蕭琛靠在枕上,那股似笑非笑的意味更濃了:“你十五歲那年,將一個地痞流氓活活打死,險些下了大獄。若不是我救下你,你早就被充軍流放了。不錯,我的恩德你確實不該忘懷。”
祝瀟陽隻輕輕點了點頭。
於是,便無話了。蕭琛默然,祝瀟陽亦不作聲。
最後還是蕭琛先開了口:“這陣子我病著,外頭的事情都由你處置,你做得怎麽樣?”
祝瀟陽揀要緊的說了幾句,蕭琛頷首,似乎是誇讚:“你處理得很好,不枉我多年悉心栽培。”
雪亮閃電橫刺天空,雷聲如鼓如潮。祝瀟陽道:“屬下應對之間力不從心,一切大事還要盟主來決斷。所以請盟主一定要保重身體,盡快康複。”
“力不從心?”蕭琛微微笑著,“當年老主人想要把橫天盟交給我的時候,我也是這樣推辭的。”
祝瀟陽聲氣平平道:“若是盟主想把橫天盟交給屬下,屬下也會這樣推辭。”
蕭琛有些意外於他的回答:“你倒是什麽都敢說。”
“屬下把橫天盟的禁令都犯了個遍,還有什麽不敢的嗎?”祝瀟陽麵色如沉水。
蕭琛靜靜地思索了一晌:“你這樣的性子,和我當年一模一樣。年輕真好啊,麵對什麽事都能有這樣的勇氣和魄力。”
祝瀟陽依舊恭恭謹謹:“屬下有勇氣和魄力,倒也不全是因為年輕,隻看有沒有值得去為之不顧一切的人罷了。”
蕭琛看了他一會兒,眼底有了一抹難言的溫和:“你的事,其實我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我明白的。若是別人也罷了,但你……良玉鍾情於你多年,我是她的親生父親,不可能看著她這樣下去。你心裏有怨恨,就衝著我來,別把氣撒在良玉身上。”
祝瀟陽的目光有些深沉的捉摸不定,又有些惘然的飄忽:“盟主這麽做,良玉她未必高興。”
“是嗎?”蕭琛歎了口氣,“也許時間長了,你也就不那麽執著了,能把心放一點在她身上。”
祝瀟陽的心境驟然一緊:“時間或許能衝淡記憶,但衝淡不了感情。否則老主人也不會終生不再娶,盟主也不會每年十月初三都這麽反常了。”
記憶殘存的碎片被猛然憶起的時候,蕭琛的神色如被烏雲遮住的月色,黯淡而淒惶。他久久不語,最後微微一歎,語意蕭索:“你下去吧。以後對橫天盟的事多上點心,有什麽不懂的就去問老主人。”
豆大雨珠濺在地上,劈啪作響,激起無數雪白水花。
蕭良玉端著參雞湯不知在外麵站了多久,鼻尖微紅。
“進去吧。”祝瀟陽溫和道。
蕭良玉點點頭,粲然一笑:“我很快出來,你在這裏等我,可以嗎?”
“好。”
墨景嚴的生辰轉眼便到,王府前門謝客,後院殺豬宰羊,預備酒席。
其實墨景嚴隻請了他三哥晉王一人前來,酒席的規模並不大。
鳳致寧陪著鳳南泱一起到了王府,後院裏,墨景嚴對著稀稀落落的箱、匣等物,又有竹簍、木筐橫七豎八擺了一地,顯是剛從車上卸下的各樣賀禮,下人正在清點。
“都有些什麽東西啊?”聞著味道濃鬱,鳳南泱好奇問道。
鳳致寧接過禮單,在一旁念道:“東山老參十斤、海鮑一箱、活鹿四對、鹿舌鹿尾鹿茸熊掌虎珍五味山珍盒四盒、幹菇野菌一車、犳三對、虎皮兩張……”
鳳南泱“嗤”地一笑:“這位晉王送禮倒是與眾不同。”
墨景嚴抄著手,一副憂鬱的表情:“三哥的封地盛產這些,他又是個最會吃的,府上嬌妻美妾的又多,可我得吃到什麽時候去了?”
“喲,四弟到現在還是孤家寡人不成?”溫柔男子之聲於他們身後響起。
鳳致寧轉身,見那陽光下站著一名清秀頎長的男人,身著靛藍收腰華服,袍上以金線繡出水雲之紋,襯出筆挺剛平的身材,一副養尊處優的富貴模樣。
墨景嚴笑著迎上去:“哪兒比得上三哥豔福這麽好?”
二人關係本就很好,略見過也就罷了,墨萬晟的目光在鳳南泱身上一掃,哈哈大笑:“你還誆我,這不是金屋藏嬌了嗎?”
墨景嚴笑了笑:“三哥仔細瞧瞧,這是誰?”
墨萬晟仔細瞧了瞧,忽地一驚:“鳳南泱?!”
鳳南泱溫文地笑,微微屈膝:“晉王。”
墨萬晟瞠目結舌:“你,你,你不是……”
鳳南泱的聲音輕柔而隱秘:“是,我沒有死。此事燕王會跟王爺說的。”
墨萬晟臉上的笑容倏地一斂,仿佛明白了什麽,目光在他們二人間轉來轉去,很快又笑道:“看來四弟這杯壽酒我喝與不喝都走不了啦。”
“三哥這話我倒聽不懂。”墨景嚴一笑置之,“請。”
當夜席上菜肴極是豐盛,山珍海味琳琅滿目,又有數名丫環垂手待命,墨景嚴舉杯道:“多謝三哥千裏迢迢來到涼州,這杯酒我敬三哥。”
墨萬晟喝酒倒是豪爽,和墨景嚴你一杯我一杯各種由頭地敬來敬去,喝得臉色微紅,墨萬晟忽而笑道:“咱們這幾個兄弟,除了那一位,到底還都算是好相與的。四弟生辰,怎麽就隻叫了我一個人?”
墨景嚴打著哈哈道:“他們離得太遠,怕不方便,再說了,我素日隻與三哥親近些。”
墨萬晟不再問他,轉而向鳳南泱道:“你這好好的突厥可敦不當,假死跑來涼州,莫不是為了老四麽?”
鳳南泱隻是笑語:“王爺說笑了。”
鳳致寧夾了一筷子雞肉喂給鳳南泱,在她耳邊低低道:“兩位王爺再喝下去就要喝醉了。”
鳳南泱笑道:“上一次見到王爺,還是我臨出嫁之時,一晃五年過去了,人這一輩子呐……也沒幾個五年能過,我也不能在突厥了結此生,是不是?”
“那也不必用假死這樣的法子,何不光明正大向皇兄求個恩典?”墨萬晟微眯了眼,若有若無地瞟著墨景嚴,“莫說是皇兄坐正了帝位,縱是換個人坐,你是侍候著先帝過來的人,總得給你幾分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