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失子
鳳南泱費了極大的力氣才睜開眼睛,眼風稍稍一斜,瞥見鳳致成守在她床邊。
鳳致成見她醒來,忙道:“南泱,你終於醒了!”程耀從窗邊的椅子上過來,也長長地鬆了一口氣:“醒了就好。南泱,你睡了快三日了!”
他們的眼神滿是深深的痛惜和憂傷,讓鳳南泱害怕和驚惶,她心裏一時間轉過千百個恐懼的念頭。
似乎有幾百年沒有說話,開口十分艱難:“我的孩子……”
鳳致成和程耀對視一眼,卻都沉默不語。
而鳳南泱已經聞到了空氣中那一絲揮之不去的血腥氣味,連濃重的草藥氣也遮掩不住。
鳳南泱的瞳孔倏然睜大,枯焦而煞白的雙唇不自禁地顫抖著:“它不在了,是不是?”
鳳致成歎了口氣,柔聲道:“南泱,你別太難過了,自己的身體要緊。”
他們原以為鳳南泱會大哭,會崩潰,會聲嘶力竭,然而鳳南泱極力地克製著,連
淚也未曾落下,隻是無助地道:“瀟陽呢,他在哪裏,我想見他。”
程耀溫和安慰道:“我爹和祝瀟陽都在泰州,他們都好好的,沒有喝下毒酒。我們已經傳了信過去,想來他就快到了。”
祝瀟陽是第二天清晨到達並州的。並州離泰州並不太遠,隻是中間要過條江才能不繞遠路,他找了很久才找到船。
鳳南泱一夜沒睡,靠在床頭緊緊攥著錦被一角,聽著外麵簌簌的風聲。
門“吱呀”一聲響,有人走來,輕輕撥開鳳南泱懷中緊擁的被子。
鳳南泱的目光緩緩落在他身上,輕喚:“瀟郎……”
幾日工夫,祝瀟陽的眼裏盡是血絲,發青的胡茬更顯得憔悴。他緊緊地抱住鳳南泱,幾乎是沮喪到了極處:“我來了。”
“我們的孩子沒有了。”鳳南泱中氣虛弱,低聲喃喃道,“我一覺醒來,它就沒有了。”
這樣的事實她早已知曉,而如今自己親口說出來,那種痛不欲生的感覺更加讓鳳南泱撕心裂肺。
滿心滿肺盡是狂熱的傷心欲絕。鳳南泱憋了這麽久的眼淚再無法忍耐,突然號啕大哭出來,狠狠抓著他胸前的衣襟。
祝瀟陽的麵孔疲憊而痛苦,他深吸一口氣忍住鼻尖的酸楚,低聲道:“南泱,我們還會再有孩子的。”
鳳南泱拚命搖頭,發狂般地捶打祝瀟陽的胸口,聲嘶力竭:“我就要這一個!我就要這一個!”
祝瀟陽由著她發泄,鳳南泱又伸手去打自己的小腹,祝瀟陽忙抓住她的雙手,緊緊抱住她不讓她再動彈。
“南泱,我們還有陶陶呢,對不對?”
鳳南泱哭得渾身都在發抖,抽噎道:“我要去看陶陶!”
“好,好,等你身體恢複過來我們就去蒙古。”祝瀟陽撫著鳳南泱的脊背,在她耳邊柔聲安撫道。
鳳南泱筋疲力竭地伏在祝瀟陽懷裏,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氣一般。眼淚滿滿地浸濕了他的衣裳,祝瀟陽隻是默默攬著她,目中盡是怔忡悲傷之態。
鳳南泱沙啞的聲音恍若撕裂的綢緞:“是我不好,是因為我,孩子才沒有了的。”
祝瀟陽憔悴的麵孔上滿是愕然:“為什麽這樣說?”
“王爺他們都勸我不要來並州,怕孩子受不了折騰,是我執意要來,才會這樣的。”鳳南泱痛哭失聲,那悲鳴聲如同孤淒的杜鵑,泣血哀啼,“來的路上顛簸勞累,我已經有不適的感覺了,可我還是一意孤行,害了孩子……是我固執逞能,都是我的錯!”
祝瀟陽的淚忍了又忍,終於沒有滾落下來,凝成眼底的憐惜:“南泱,你不要胡思亂想責怪自己。當時的情形,你難免關心則亂。若是換做你遇上這樣的事,我肯定也要不顧一切過去找你的。”
鳳南泱認定了一切全都是自己的錯,一直在搜腸抖肺地痛哭,怎麽勸也勸不住。擔心再哭下去她的身體受不了,祝瀟陽隻得拿了安神湯來哄她喝了下去,鳳南泱這才蜷縮著身體慢慢睡著了。
泰州方麵實在緊張,祝瀟陽不可久留,隻怕連累了程孝傑,待了兩日便不得不離開。
鳳南泱沒有像以前那樣對他使小性子,隻是怔怔地靠在床頭,聲音低弱:“路上小心。”
鳳南泱這幾日一直這樣沉浸在悲傷裏,無力自拔,這樣纏綿反複的憂鬱和痛悔,讓她的的身體越發衰弱。
祝瀟陽眼看著她這樣為那個孩子後悔自責,自知除了陪著她以外什麽也無能為力,可現在卻連陪伴也做不到了,亦是十分無奈頹然。
“南泱,我不能陪你了,你別怪我。”
鳳南泱緩緩搖頭:“我明白。”
祝瀟陽溫柔勸慰道:“別太難為自己,你真的沒有做錯什麽。要照顧好自己,知道嗎?”
“嗯。”鳳南泱眼睛腫得像核桃,稍微流一些淚便疼痛不已,她拿用涼水浸了的絹子敷在眼睛上,聲音越發沉悶下去,“我知道。”
祝瀟陽的心一抽一抽的疼,一種沉重的無力感迅疾地蔓延到四肢百骸之中。
有晶瑩的液體漾得眼前模糊一片,他緊緊抱住鳳南泱。
窗外白暈暈的雪光迷蒙,紛繁的雪朵如尖而銳的細細砂石,鋪天鋪地地砸著。
這一年的冬天仿佛格外寒冷。如同墜落在深寒凍冷的井底,鳳南泱舉首望見小小一片天空,而自己置身於黑沉局促之中,寸步難行。
祝瀟陽回到泰州,剛剛坐了下來,侍衛輕輕叩了叩門:“祝監軍,今天上午有個人來找您,將此信留在了這裏。”
祝瀟陽歎了口氣,拖著疲憊的身體過去開門,那信以紅蠟密封,薄薄的如若無物。拆開來裏麵隻有一張紙,上麵畫著一個小小的狼頭,下附兩個字:城西。
祝瀟陽看過後立馬燒毀,拿上貼身武器便開門離去。
那狼頭是橫天盟的暗號,“城西”二字是淩風的筆跡。
淩風沒有給他具體地點,是為了保險起見。
祝瀟陽在城西的街巷裏四處轉悠,忽聽一聲口哨,他循聲而去。
“你們怎麽來了?”
牆根的陰影處,淩風和由風並立。
由風哭笑不得地看著他:“我們能不來嗎?你們一邊打仗一邊恩愛的倒是瀟灑了,可苦了我們橫天盟眾兄弟了!”
淩風道:“我早就想到了總有一日皇上起了疑心會對你也不放過,所以和祁風商議了一下,帶著橫天盟所有人離開了溯明山。否則,溯明山怕是要被屠山了。”
“你們帶著幾千個人來了?”祝瀟陽大驚,“他們在哪兒?”
“山裏頭藏著呢。”由風叼著根草道,“祁風領著呢,沒事兒。我們來就是跟你說一聲,看以後怎麽辦。”
祝瀟陽不假思索道:“收編進軍隊,不過不讓他們上戰場。”
“還有一事。”淩風道,“我們臨走前得到的最後消息,皇上已經撤回了攻打睿王的兵馬,並且與睿王、冀王罷兵言和,聯合他們一起對抗燕王和晉王。”
實際上的局勢比淩風所說還要棘手,程孝傑原本有三十萬兵馬,分去了一半抵禦晉王,這十五萬人的兵權已經被墨以年收回了。幾次戰役下來程孝傑的十五萬人馬折損了約兩萬,餘下的分成幾隊駐守在周圍各個城池。遠水解不了近渴,程孝傑所在的泰州隻有不到三萬兵馬,且糧草不足。
而墨以年,似乎不止把墨景嚴和墨萬晟當做對手。
程孝傑聽到這個消息時並不是很吃驚,隻道:“皇上若是向燕王用兵,肯定是要經過泰州的,到時候是直接進城還是將泰州打下來,那就要看皇上的了。”
“叔父,皇上即便暫時不向我們發難,但我們在他心裏早已是燕王一黨,這梁子是解不開的了。我們不如先下手為強,以免來日被動。”祝瀟陽緩緩道。
程孝傑微一思索,道:“我也想過如此,但是……我手裏的這些兵馬都不是親兵,隻怕他們不肯這麽聽話。即便他們聽我的,可是戰前投敵按大周律法是要誅九族的。這些士兵們家有妻小親人,都在京城裏候著,他們無論是做了逃兵還是投敵,家人便都會受到牽連。這裏十三萬人,連累了家人,便是五十萬條無辜性命。這罪孽太深重了,我不能為了一己私利做出這種事來。”
祝瀟陽並未想到這一層,程孝傑此話一出,他更覺為難:“那……叔父是怎麽打算的?”
“我們什麽也不能做,隻能期待燕王能快些整頓好,在朝廷兵馬到來前拿下泰州,到時候我們就向北退,那樣就離晉王的戰場近一些。”程孝傑歎一口氣,“聽天命吧。”
祝瀟陽沉吟了一會兒,明白了程孝傑的意思,他想了想,道:“叔父戎馬一生,前些年被從邊關調回京城做區區鷹揚衛的大將軍,心裏定是諸多不平。好不容易盼到了這個再次上戰場的機會,也沒能讓叔父快意一番,反而折墮了叔父的威名。叔父為了南泱他們,實在委屈自己。”
這番話說到了程孝傑的心坎上,他又是遺憾又有些想笑,隻笑著搖首道:“哎,丟人呐,太丟人了!當年一塊兒打仗的幾個老家夥,如今就剩我一個了,可不知他們在天上怎麽嘲笑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