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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種瓜得瓜 種豆得豆

  一想到為人父母居然不用經過考試,就覺得真是太可怕了。


  ——伊阪幸太郎

  李葉又了解到關於祖父、祖母的一些事。


  錢玲因為二層小樓而嫁給坡腳李根,她的目的人盡皆知。錢玲姐妹四個,不知受到了何種教育,四人性格乖張跋扈、自私自利、蠻橫無理。雖然她們擁有同樣的性格,但一點也合不來,唯一的交流就是吵鬧。姐妹四人,十二種關係結構,每一種都處得極其糟糕。她們似乎完全厭惡透了對方,自嫁人後就老死不相往來,甚至連對方的葬禮都沒參加。


  錢玲的大女兒名叫李枝,為人誠懇老實,她總是幹最多的活兒,遭受最多的批評;二女兒名叫李紅,愛打扮、愛偷懶;三女兒名叫李英,小心思很多,常常算計兄弟姐妹;四女兒名叫李豔,呆傻木訥,總斜著眼看人,但智商沒問題。大兒子名叫李樹,不善言談,軟弱無能,有著無可救藥的懶惰,整個人像一顆釘子一樣,夢想一輩子呆在一個地方一動不動;當生活中的一些事需要他付出勞動時,他臉上立刻會顯露出愁苦的樣子,不斷地絕望地歎氣;同時,他認為勞動是丟人的、是很不體麵的。二兒子名叫李啟,同樣懶惰,不過他自小頑劣,性格暴虐,喜歡耀武揚威,喜歡和流氓混混建立友誼。他從小什麽活兒都不幹,習慣了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不勞而獲。我們可以設想一下李啟先生的性格是如何形成的。某一天,年少無知的李啟因為飯菜不對胃口而大發雷霆,錢玲看到後,為了袒護自己最喜愛的小兒子,於是就去批評老實巴交的做飯的大女兒李枝。精明的二女兒和三女兒為了避免被批評,於是趕忙去安慰弟弟李啟。四女兒李豔不能幫助母親去批評大姐,因為她沒有資格,況且因為自己木訥,母親向來不待見自己;她也不能去安慰哥哥李啟,因為他的身邊被兩位姐姐圍得水泄不通,她根本插不進去。年紀輕輕的李啟被溺愛澆灌著,他天真的認為所有人在麵對他蠻橫無理的惡劣情緒時都會做出讓步。這種品性很合錢玲的觀念,她認為,善良是一個人多餘的品質,她信仰拳頭帶來的威望,不屑於德行帶來的報酬,她認為對自己有利的事都是好事。她是個愛憎分明的人,滿意或不滿的情緒全都寫在臉上,她生平最不能容忍的就是看到家人吃虧,一旦孩子們與人交往時受到損失,她就會氣勢洶洶地教訓他們,罵他們蠢,罵他們沒腦子;其次,她不能容忍孩子們老實本分,她將吃肥丟瘦、雁過拔毛的品性當成是一個人取得成功的決定性因素,她認為老實人一輩子的命運是受人欺辱、時常吃虧,所以她一見到呆頭呆腦的人就來氣,愛貪小便宜的人總能獲得她的賞識。除此之外,她還貪戀不義之財。


  其實錢玲教育子女的生存策略普遍存在於生物界之中,是大多數動物的本能——不斷索取,恃強淩弱,容不得半點損失,將個人得失看得高於一切,一旦觸及個人利益就會怒不可遏,想要拚個你死我活;長久以來,我們評判一個人成功的標準就是他獲取生存資源的能力,包括覬覦和剝奪他人生存資源的野心。當然了,如今人世間的主流價值觀是榮譽、精神、責任、秩序、信仰、高尚的追求、公共道德、法律意識……“講話一套套的”這句話形容分析問題時條理清晰、理由充分,說話的人旁征博引、出口成章,但這句話被錢玲視為貶義詞,胡攪蠻纏、強詞奪理,帶有很強的主觀性的見解往往會博得她的喜歡,她喜歡無禮攪三分的說話風格,喜歡帶有偏見和侮辱性的能激發矛盾的觀點,像一個酒鬼似的總鍾情於無人問津的能把胃和喉嚨燒壞的烈酒一樣;她生在一個物質極度匱乏的年代,身邊的所有人都在為缺衣少食的生活而哀歎,獲得物質的能力永遠是她評判一個人成功與否的標準。


  關於錢玲性格的形成原因,我在她出生地的一位百歲老人那裏得到了因果性的答案。


  錢玲繼承了母親丁氏的火辣性格。在丁氏出嫁前,就聽過街坊老婦女無數次如數家珍地訴說屬於女人的苦難——操勞、屈辱、永遠錯誤、精神上的摧殘和肉體上的折磨,地位比畜生都低,她們伺候所有人,也被所有人無休止地擺布。她們常說:“晚輩們孝順長輩是理所應當的,但有些長輩蠻橫刁鑽,世界上誰都伺候不來。他們會將一切錯、一切不順的根源歸因於你,不斷地折磨你,擺布你。還有,丈夫打自家婆娘,天經地義,世界上沒人能管得著,問題就出現在沒人能管得著上。幸福需要自己去爭取,千萬不能將幸福的權利交給他人,因為關於你是否幸福這個問題,十種人有十種答案;多年的媳婦熬成婆,人人都聽過這個道理,但誰關心過女人呢?一個‘熬’字,包含了多少心酸和委屈啊!”街坊老婦女們所言並不虛假,所涉及的故事也不是遙遠的傳說,關於女性的悲劇就發生在她們周圍,口口相傳的曆史上大量悲慘的人生樣本,使她們總結出了“女怕嫁錯郎”這句至理名言。丁氏從長輩的故事裏聽出了女人們對命運的永恒的哀歎和絕望。但是,命運不是沒有變數的,改變命運的唯一方法就是抗爭;命運是可以改變的,其中有一個選擇就是性情霸道、蠻橫、強勢,因為自古就有人善被人欺的鐵的定律。那些命運悲慘的女人都有一個特征,那就是活在丈夫或是婆婆的淫威之下,忍氣吞聲,依靠他們的憐憫和仁慈才能安穩度日。於是年紀輕輕的丁氏在未出嫁之前就把鬥爭的意識深深地刻在心裏,她把婚姻當成是女人的戰場。她還經常這樣想:“你對我的仁慈,使我恐懼。”丁氏嫁人後,果然與婆家所有人都合不來。她性格要強,從不認輸,感情很容易亢奮和失控,她同婆家人解決問題的唯一方法就是無休止地吵架;他們頻繁地爭吵,甚至從早吵到晚。隻過了半年,丁氏在吵架時就不再落淚了。吵架前,她虎目圓睜,汗毛倒立,臉上烏雲密布,氣勢駭人;吵架時,她捶胸頓足,雷霆萬鈞,臉上電閃雷鳴,猙獰恐怖。有人曾這樣評價她:“樣子像極了一個勇士,一百個男人都近不了身。”丁氏聽到了,認為這是在褒獎她,她受到了鼓勵。於是在第二年,每當她與家人吵架時就會爬上房頂,站在上麵一罵就是大半天。不過錢玲倒是沒有見到母親站在房頂上罵人的樣子,她是最小的女兒,與大姐相差十歲。當錢玲記事時,丁氏由於生過四個孩子而患了嚴重的子宮下垂,她的體質已經不允許她再爬到屋頂上了。所以錢玲隻見過母親騎在院牆上罵她的父親和爺爺奶奶。丁氏勝利了,她爭取到了被尊重的權利,家人對她的刁難和指責越來越少,最後她獲得了整個家庭的掌控權。另外,由於丁氏隻生了四個女兒,隻生女兒的女人不僅會被自家人歧視,還會被同村人歧視,人們會在背地裏懷著惡意進行言語上的人身攻擊。事實情況是,在村子裏,沒有人會在背地裏攻擊她。人們都知道她的秉性:招惹了她,她會一直跟你吵,除非你殺了她。


  年紀輕輕的錢玲從母親的行為舉止中領悟到了一個女人獲得幸福的訣竅,她一生都在模仿自己的母親。不過有一點是丁氏性格中不曾有的,那就是錢玲推崇暴力。原因是她小時候曾看到這樣一幕:村上有個年紀不大的無賴,無知自大、目空一切,稍有學識的人都清楚一個道理:如果想聊天順利暢快,雙方必須在一些常識性的知識上達成共識,比如說事情並無絕對,總有兩麵性。幾乎所有人都有前後矛盾的一麵,幾乎所有人都無法說出一句沒有漏洞的話,幾乎所有人的觀點都有片麵性。無賴敏銳地發現了這個常識,基於這個認識,他熱衷於辯論,專門挑別人漏掉的事情的另一麵去推翻別人的論述;他時刻都表現出一副什麽都懂,什麽都瞧不上的傲慢表情,總喜歡抓住別人理論上的錯誤不放,喜歡同別人唱反調,喜歡用孤證去推翻常識,喜歡無休無止地抬杠,即使抬上一天也不會累;喜歡盲目的否定,以顯示自己的與眾不同的智慧。他總能把人辯駁得麵紅耳赤但卻啞口無言。於是,他認為自己是有過人思維能力的與眾不同、能言善辯的人。有一次,他惹得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嫗掉眼淚。老嫗的兒子聽說後怒不可遏,前去為母理論。在各執一詞的爭論中,老嫗之子情緒失控,他拿起菜刀架在無賴的脖子上,無賴從對方血紅的眼睛裏看到了死亡的影子,嚇得軟弱地跪下,連聲求饒。無賴的這個舉動使老嫗的兒子放棄了與他同歸於盡的想法,他的憤怒化成了巴掌和拳頭,直到把無賴打昏過去才罷休。最後,這件事經過熟人說和後不了了之,不過無賴仍是無賴,仍是喜歡大放厥詞、與人抬杠,但他終究還是做了改變,從此之後,他再也沒說過有關老嫗一家人的壞話了,即使在背地裏也不會。人性在麵對暴力時所做出的巨大改變讓身為旁觀者的錢玲驚訝不已,從此她感悟出一條終身篤信不移的真理:“惡人招搖過市,路人或遠離,或奉承,卻沒有人敢去批評斥責;可憐人的可憐事,總被麻木無情的人看成是活該。”


  李枝成年後,嫁給鄰村一位名叫鄭青的年輕人。鄭青踏實肯幹,實話實說。所有人都認為這是一個人該有的品質,但錢玲不這麽認為,她把鄭青當成是沒本事的人,從不正眼看待他。鄭青在嶽母家發現了自己低人一等,因此很少與嶽母來往,即使是春節,他也是放下禮物就走。二女婿名叫張碩,鎮上的人;他認識眾多地痞流氓,是個持強淩弱的好手。三女婿名叫趙剛,看家本領是花言巧語、阿諛奉承,最拿手的功夫是偷雞摸狗,他常常半夜行動,一年四季,總有吃不完的肉。四女婿名叫何易,他沒有主見,人雲亦雲;但他有花花腸子,為人不忠實。


  四個女婿中,錢玲最看重張碩和趙剛。為了展現自己的勢力,每次去嶽母家,張碩都會帶上十多個地痞流氓朋友,聲勢浩大,驚動錢玲家周圍的四鄰八舍。趙剛每次去都會帶上他毒死、偷竊的家畜和家禽送給嶽母。張碩和趙剛很快成為朋友,他們往往會一同去嶽母家。因此,一年之中最起碼有兩次,錢玲家裏人頭攢動,一群雞鳴狗盜之輩歡聚一堂喝酒吃肉,一群醉鬼思潮湧動,沒完沒了地醜化、侮辱別人,吹起牛來無邊無際,說起慌來深情投入;眾所周知,越是下流、卑鄙的人,越是能從貶低、侮辱、陷害他人的行為中獲得無上的榮耀與快樂。大多數人一生都在避免麻煩,而他們一生都在製造麻煩——本來是不值一提的小摩擦,經過一群無賴的添油加醋、挑撥慫恿,就變成了誓不兩立、不共戴天的仇恨。這場景令李根搖頭歎氣,誰都能看出來她招待的是一群地痞流氓,但錢玲不這麽認為,她認為自己招待的是一群有本事、有能耐的人;她心滿意足,她認為這場麵能體現出家族的龐大勢力,很光彩,她的感覺很美妙。於是她對待這群人特別的熱情周到。於是李啟很快就和這群地痞流氓成了朋友。誰都明白這群烏合之眾的關係十分脆弱,不堪一擊,僅靠酒肉和謊言維持著,但李啟不這麽認為,他相信與他們的友誼堅若磐石、天長地久,相信自己遇到困難時定能一呼百應。


  大兒子李樹的妻子名叫吳霞。她性格剛烈秉直,勤快能幹,她最大的夢想就是和丈夫去城裏開一家小賣部,或者去菜場承包個菜攤,她直爽的性格使她總願意同別人打交道。但李樹不溫不火的性格與妻子截然相反,他有嚴重的拖延症,總覺得今天做的事太多了,盡管他今天什麽事也沒做。吳霞看不慣婆婆錢玲所作所為,痛恨丈夫懶惰無能,她在這個家庭中受盡委屈;她剛剛嫁過來時還未分家,因此常常以淚洗麵。除了性格剛烈,她思維單一,卻善於豐富的聯想,她不會隱忍和強顏歡笑,也不會察言觀色,她心胸狹窄但卻沒有壞心思;她性格鮮明,永不妥協,眼睛裏容不得一粒沙子,一旦聽到了令她不舒服的話,她腦子立刻像炸開了鍋,她絕不會寬容忍讓,不等別人說完——事實上她根本聽不進去,便會針鋒相對、反唇相譏;這種表現是她性格的一個巨大的缺陷,根本不能妥善處理生活中與別人產生的矛盾。基於這種缺陷,她的朋友並不多,別人帶給她的敵意遠比善意要多,苦悶得不到消解,她往往過高的估計了自己的付出和過少的估計了自己得到的回報以及誇大了自己所受的罪。她思維單一的第二個缺點就是過於固執己見,一旦認準的道理很難改變,因為她學識不高,對一些基礎知識的認識有所欠缺,所以她認準的道理在旁人眼裏可能會是可笑的、荒唐的;她後半生成了最忠誠的佛教徒,一位四處遊走的神棍為她算命,一眼就從她飽經風霜、焦慮憂愁的麵相上看到了她生活的不幸和艱辛,神棍說她是個命苦的女人、不被人理解的女人、鬱鬱寡歡的女人、正直善良的女人,這些話說進了她的心坎裏,她頓時淚流滿麵,哭訴這些年所受的委屈,控訴著命運的不公。與此同時,她失去了所有戒備和防範意識。神棍借佛祖的旨意脫光了她全身的衣服,並與其發生了性關係。在法律上,神棍的行為屬於誘奸;但吳霞則認為他是在為自己消災驅邪。


  二兒子李啟的妻子名叫郭靜,她單純老實,常常遭受家庭暴力;也正是在暴力中,她失去了一個女人最基本的高貴。李啟常因日常瑣事打她,有時,他在外受了氣,也會回來打她。錢玲對於李啟的暴力行為和兒媳婦遭受的肉體痛苦總是視若無睹、不聞不問。


  眾所周知,有這樣一個真理:一個人最大的錯誤就是從不認為自己有錯。有些人即使沒讀過這句話,也明白這個道理;有些人讀了這句話後,才恍然大悟;有些人即使讀了這句話,也仍不認為自己有錯。錢玲的教育奏效了,她的高明之處在於,她把子女教成了最後一種人——永遠認為自己是正確的。


  盡管錢玲的教育方法很糟糕,但在她的教育下長大成人的子女們可不這樣認為。趙剛放心地把子女趙倩、趙風交給錢玲照看,包括孫子李峰,三個孩子從小就被錢玲照顧,一直到他們初中畢業出去打工為止。


  上文,我唐突、武斷地評價了很多人的品行,貶多褒少,主觀性強,況且輕易給人物“貼標簽”的做法並非君子所為。接下來,我會用詳細的故事去展現畫家李葉,富翁鄭青,趙倩,趙風,李峰和費芸命運。因為小說中涉及到的人大多活著,為了防止他們因我一麵之詞而遭受到不必要的麻煩,畢竟一麵之詞有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之嫌——我的本意並非是想用文字去傷害別人,故,我隱去地名,修改人名。想必讀者閣下定能惠予哂納。在接下來的講述中,我不站在聖人的角度去看凡人,也不站在凡人的角度去看聖人,我隻站在凡人的角度看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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