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這一天的演習並沒進行到最後,究其原因隻有導演部的人自己知道,原本是派遣出去給予紅藍軍雙方上分機會的特別行動隊,卻在無意中成了批量淘汰菜瓜蛋子們的大殺器。那麽又真的是無意的嗎?這問題估計又隻有吳三省能夠回答,嗯,對麵山腰上的那位絕對不是為了告訴吳邪自己在那裏才大開殺戒的,而吳邪呢,也絕對不是為了回應那位自己在這邊才同樣大肆點射菜瓜蛋子們的。


  收到導演部的回撤命令時吳邪還鼓足了勁兒要往對麵山腰跑,吳三省從後麵拎起他的領子,強行把這有組織沒紀律的家夥拽回特1行動隊的方陣裏來,“急啥急,就這一小會兒都等不了啦?等演習結束了,三叔親自帶你過去找人。”


  吳邪拍掉他的手,一副好事被打擾的模樣,甚是不情願的小聲嘀咕道,“你也去啊?”


  “嘿,你這小白眼狼!”吳三省不服氣了,“要不是我把人蒙混過關帶進來,你倆能在這演習場上浪得飛起來嗎?!”


  “是是是,辛苦三叔了。”


  “還有之前,你們在醫院那些偷偷摸摸的事兒,要沒三叔你倆能成嗎?!”


  “不能,不能。”


  吳邪以為老吳家這位小孩脾性的三叔還得吐槽好一陣子來著,連後麵回答的話語都思索好了,沒想到吳三省喋喋不休的抱怨猛地刹車來了一個大回轉,“一碼事兒歸一碼事兒,”他停頓了幾秒,語氣忽然變得柔和起來,“能看到你又變回以前的樣子,我真是打心眼裏高興。”


  吳邪竟然被這突如其來的溫情氣氛搞得有些手足無措,也是,從小到大吳三省在他眼中要麽是軍隊裏頂天立地的硬漢形象,要麽就是同自己一樣天不怕地不怕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放大版刺兒頭,而像這種真情流露的模樣,卻是極為罕見的。


  可沒見過不代表從未在乎過,隻不過大抵所有父輩的愛都是這樣的吧,深沉而又收斂,寡言卻又深刻。


  “我…… ……”吳邪一時都有些語塞,“少來了,以前天天叫喚著不順眼要把我扔下連隊好好規整習慣的就是三叔你了。”


  “以前是以前,現在就是給我一萬個聽話乖巧的吳邪我都不要換。”


  “都是吳邪你憑啥搞區別對待!”


  “以前我大侄子那叫帥得一個驚天動地,至於現在嘛——”吳三省一把攬過吳邪,也不憐惜,上手在他臉上一通亂捏,“瞧瞧,皮下就是骨頭,肉呢?我家大侄子的肉呢?!”


  吳邪掙脫不開,就著手臂的位置張牙就是一口,吳三省嚎了一聲,趕緊在其他特1行動隊員的回頭注目下灰溜溜的撤開手。


  吳邪衝他做了個鬼臉,叔侄兩人落在隊伍最後,偶爾拌上兩句嘴,一麵朝著導演部設置的集合地點靠近。


  視野盡頭已經能夠依稀看到攢動的人頭,目的地就快到了。


  “吳邪。”


  吳三省喚了一聲,加快步子跑上前,重新與自家大侄子齊頭並進,“你知道嗎,其實今天大哥帶你來的真正意圖,是檢驗這段時間治療的成果。”


  吳邪微微沉默了幾秒,“我大概猜到了。”


  “嫂子一直覺得離開以前的環境對你而言是最好的出路,”吳三省邊跑便道,“我不同意,我們老吳家從來不出逃兵,也絕不會出逃兵!”


  吳三省的話語讓吳邪生出一絲慚愧,他的確動搖過,膽怯過,甚至想過像他母親說的那樣,塵封一切,逃避一切。


  “你也看到了,楊醫生無時無刻沒在關注你。”吳三省繼續道,“結束後他會綜合你的所有狀態做出一個公正的評判,而這個評判的結果會直接關係著今天回去以後,是繼續現有的治療走下去,亦或者過上你母親給你安排的新生活。”


  吳邪心下一悸,“你剛剛可是說過演習結束要帶我去找人的,你不能食言。”


  “你小子!”吳三省這個氣喲,費盡口舌說了這麽多,敢情這家夥腦子裏兜兜轉轉想的就隻有去找人?“得得得,反正你剛才的表現楊醫生肯定都在監控裏看清楚了,三叔給你打包票,這次的測試你鐵定通過。”


  吳邪鍥而不舍的關注著自己最初的問題,“那我們是不是演習一結束了就去找人?”


  吳三省暴躁的太陽穴牽動著眼皮狠狠一跳,要不是親侄子,一直努力克製的拳頭鐵定直接就懟在吳邪臉上了。


  “找!一結束就去找!最好找著了你倆就給我連一塊兒再也別分開!你要敢分開我捶死你!”


  四路特別行動隊很快到達指定集合地點,緊接著紅藍軍寥寥無幾的幸存人員也相互攙扶著抵達,而演習期間所有陣亡人員則站在另一個方陣裏忐忑的等待著自己的命運將如何被宣判,整個偌大而空曠的平地上,竟然安靜得隻有衣服摩擦著衣服的窣窣聲。


  沉重的氣氛中不知誰低低喊了一句’青狼獒來了’,所有的菜瓜蛋子們爭先恐後的朝著從暮色裏走近的七人小隊望過去,而那些處在後排瞧不見的,便紛紛踮起了腳,隻求能夠在從軍生涯中親眼所見這個被冠以「戰神」名號的傳奇隊伍。


  就在所有人都朝著同一個方向探出腦袋時,偏偏吳邪轉過臉去,從紮堆的腦袋縫隙間努力向著特3行動隊的位置張望。


  站在一旁的隊友好心拍拍吳邪的肩膀,“反了,在這邊。”


  “我…… ……”吳邪眨了眨眼,驀地一笑,“謝謝提醒啊,不過我有斜視,一百八十度的那種。”


  流程走的還是那一套,先是今年基地的教官團把所有菜鳥蛋子罵個狗血淋頭,然後吳一窮作為軍區首長給予適當的肯定和鼓勵,最後再由導演部長官出來做一個綜合的總結。好不容易捱到’解散’的命令下答,吳邪提腿就要跑,卻被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葉成叫住了。


  “小邪,”葉成將脫下的軍帽端放在掌心置於身側,挺拔的個子在一眾狼狽的菜瓜蛋子中格外打眼,要說沒看見根本糊弄不過去。“你父親讓我帶你過去。”


  吳邪衝吳三省做了一個’怎麽辦’的口型。


  “還有三爺也要一起。”葉成補充道。


  吳三省的腦子此刻飛速的運轉著。


  “看見那顆矮脖子樹了嗎?”他朝東北方向努努嘴,以最快的語速壓低聲音道,“你先跟葉成回去,我先幫你去捎個話,讓他在樹下等你。”


  “不是說好帶我一起去嗎。”


  “我也沒想到大哥一結束就這麽著急找你,”吳三省也很無奈,他向來是一言九鼎的主,就算是對著親侄子的許諾也絕不能當做兒戲。“反正肯定是同你說楊醫生評判結果的事兒,今兒你肯定通過了,我讓他先去樹下等著,楊醫生那邊一講完我們就去找他成不?”


  吳小三爺終於點點頭,“成。”


  吳邪隨著葉成朝特訓基地的會客室走去,快到門口的時候吳三省終於從後麵氣喘籲籲的追了上來,在進門前他衝吳邪偷偷比了個’OK’的動作,表示話語已經成功帶到。


  吳邪嘿嘿一笑,咧開了嘴。


  一進來房門便被葉成從外帶上了,會客室裏坐著楊醫生以及吳一窮夫婦兩人。


  對方也不知怎麽了,表情清一色的嚴峻又認真,這緊張的氣氛連帶著吳邪前一秒偷偷的小喜悅在頃刻間被衝得煙消雲散,心跳又「砰砰」急促起來。


  “小邪,”吳媽媽拍拍身旁的座位,示意吳邪坐過來,“來,爸媽要跟你說些事兒。”


  事情無非就是吳三省已經絮叨過的那些,楊醫生扶了扶架在鼻梁的鏡框,從頭講攤在膝間的病例記錄簿認真翻了一遍。吳邪瞟了一眼,他知道,那上麵密密麻麻記錄著的,是今天自己一舉一動的表現。


  “該怎麽說呢——”隔了不知多久,楊醫生終於緩緩開口道。


  吳邪的心在一瞬間跳到了嗓子眼。


  “對於最後的評判的結果,我很抱歉。”


  吳邪以為自己聽錯了,不然為什麽放在身畔的指尖開始不聽使喚的微微發抖。


  “我……我……”


  對於這個回答第一不滿意的首先是吳三省,“楊老師,您這話我聽不明白,小邪今天的表現大家有目共睹,明明說由您來做出公正的評判,可您若是帶了什麽主觀的情緒色彩——”他看了一眼吳媽媽,“又或者是迫於什麽主觀的情緒色彩從外界向您施與壓力,那這個所謂的公正結果,我覺得看不看,都是一個屁。”


  “三弟!”


  吳一窮喝了一聲,“你給我坐下。”


  “我隻是就事論事,沒有針對誰。”吳三省是誰?一身反骨的家夥,認定了什麽就一定得痛痛快快說出來,天王老子攔著都不行。“我知道,嫂子一直想給大侄子新生活,想帶他離開,想讓重新快快樂樂無憂無慮的生活。”


  “可是您所期盼的這一切他今天都做到了啊,您沒有看到他在戰場上有多麽努力,又有多麽開心,因為他是軍人啊,曾經是,現在是,一旦穿上軍裝便永遠都是。”


  “戰場會給予軍人內心最深沉的成就和歸宿,我認得,那個今天站在我身旁扣下扳機的家夥,他不是我的大侄子吳邪,他是特戰部隊的吳邪,是青狼獒的吳邪!”


  吳三省的情緒越來越激動,忍不住拽住身旁人的手,“你自己倒也說兩句啊!”


  吳邪陷入長久的沉默,半晌,終於苦澀的開口道,“我……想聽聽楊醫生……為什麽……沒有通過……”


  吳一窮夫婦對視了一眼,示意楊醫生將理由細細闡明。


  “那我就不拐彎抹角了。”楊醫生說話的同時,吳一窮也起身走到了吳三省身邊。“今天在山頭的時候發生了一些意外是吧。”


  吳邪沒有回答,吳三省卻不服氣的搶答道,“可是最後他戰勝了自己不是嗎?!”


  “從結果上來看是這樣的,”楊醫生並沒因為吳三省的暴怒而亂了陣腳,“可也正是因為這個,讓我終於將目光聚焦在了一個之前一直被忽視的問題上。”


  “時至今日吳邪已經做過上百場感官恢複的治療,單從數據報告的反饋來看,成效是有目共睹的。”


  “可是這些治療與測試終究隻是醫學手段上獨立的個體,我們從來沒有真真正正的,將他置於到一直困擾他的夢魘中去幫助他徹底恢複。”


  “也就是說,現在的吳邪能夠對一個獨立的視聽測試做出良好的反應,可一旦發生像今天這種有了一定場景代入的情況,他所表現出來的慌亂,心悸,焦慮,都是非常危險的。”


  吳三省還想說什麽,被吳一窮拉住了。


  “我們去走廊。”


  他低聲說道。


  吳邪始終低著頭保持著沉默,明明是那麽辛苦才讓他重新綻放出來的笑容,就這樣被短短幾句話生生的重新掐滅。


  吳三省氣得直跺腳,卻幫不上什麽忙。


  吳一窮看出了他的著急。“我知道你現在也不好受,”兩人出了門後,吳一窮勞神的捏了捏自己的鼻梁,“可是不把你帶出來,待在裏麵隻會越來越亂。”


  吳三省還想繼續爭取,“大哥,我是真的覺得大侄子今天的表現已經非常出色…… ……”


  吳一窮打斷他,“那我問你,聽到楊醫生宣判不合格時你的第一反應是什麽?”


  “懟他啊!”吳三省想都沒想。


  “那小邪呢?”


  “他…… ……”吳一窮失語了,是啊,從頭到尾說不公平的是自己,叫囂著不服氣的也是自己,而真正的當事人,卻在明擺著不公正的評判前連一句話也沒為自己辯解過。他似乎忽然懂了,原來所謂的測試,最關鍵的一環竟是埋在最後的這道關卡。


  “小邪是什麽樣的性子你我都了解,”吳一窮深深歎了一口氣,身為人父,他又何嚐願意聽到楊醫生給出不合格的定論。“如若他真正像你所說的那樣與以前並無二樣了,那在聽到這個結果時,早該跳起幾丈高嚷嚷著不服氣了。”


  吳三省終究失了反駁的底氣。


  “至於你帶了什麽人進來,安排了什麽,又調換了什麽,我都不追究了。”吳一窮最後看了自家三弟一眼,“畢竟…… ……小邪以後,會有屬於他自己的全新生活了。”


  吳邪又回到了那個四麵都是圍牆的軍區醫院裏,明明還是一樣的景致,可在他眼裏攀至窗沿的爬山虎是枯敗的,遠方的天色是黯淡的,陽光躲進了厚重的雲層裏,天地間失去了精致的光亮。


  帶著口罩的實習醫生和借閱室的連帽衫小哥再也沒有出現過,就連吳三省來病房的時間都變得少之又少。這幾天吳媽媽跑上跑下的四處張羅著,隻等著手續辦理齊全了就帶他出院。


  是啊,吳邪就要出院了,明明應該開心才對,卻為什麽夜深人靜的時候總是從床上驚醒,哪怕隻是幻覺也好,盼望著窗戶被推開,有人能夠踏碎月光翻進來。


  可是沒有,那個人仿佛從人間蒸發了一般,從基地一別後,便再無音訊。


  他會不會還在那顆歪脖子樹下等著呢?有時候吳邪這樣想,然後他會苦笑著拍醒自己,地球轉得這麽快,誰又會一直在原地等著誰。


  “我…… ……”


  他每次想說什麽時總是想起被楊醫生否定的那個會議室,他明明那麽努力的克服過,換來的卻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他開始適應沉默,適應被動的接受,無論吳媽媽問他想要吃什麽或者想去哪裏,他的回答至始至終隻有’隨意’兩字。


  反正啊,再努力也挽回不了什麽。


  你瞧,我不是沒有努力過,隻是現實殘酷到我微弱的努力根本無法改變什麽。


  偶爾幾次匆匆照麵,吳邪能夠看到吳三省眼中真真切切的擔憂和著急。他好多次都想衝出來朝著吳邪說上幾句話,可無一例外都會被巧妙的打斷或者強硬的拉出去,吳一窮再沒留給兩人單獨相處的機會,縱使吳三省有一肚子掏心窩的話要同吳邪講,卻隻能硬生生的堆在心裏生根發芽。


  當這微薄的努力一點一點在沒人關注的角落累積時,吳邪終於在吳媽媽替他收拾行李的時候開口了。


  “…… ……我不想走。”


  吳媽媽的動作一滯,她寧願相信是自己耳背了,“你……說了什麽?”


  這一次的沉默持續了整整幾分鍾,良久,吳邪小聲的又重複了一遍,“這裏挺好,我不想走。”


  吳媽媽將正在疊的衣服放在一旁的沙發上,走回吳邪身邊坐下來,語重心長的牽起他的手,“可以告訴媽為什麽忽然不想走了嗎。”


  “我…… ……”


  因為這裏離基地的矮脖子樹已經夠遠了,我怕走了,我就把樹下的人徹底丟了,再也找不回來了。


  吳邪垂下眼,沒說理由,隻是固執得又重複了一遍,“我不想走。”


  這個突兀的轉折是吳一窮夫婦之前沒有預料到的,他們到底還是不願違背兒子的心意,就是再不情願,最後應了吳邪的要求讓他留下來。聽到這個消息的吳三省幾乎欣喜若狂,可他還沒來得及把這訊息帶回基地,新的變動又讓原本明朗的局勢再次混亂起來。


  吳媽媽竟然開始張羅起替吳邪相親的來情。


  “瘋了瘋了!”吳三省急得直打轉,“大嫂的心情我理解,可就大侄子現在狀態來講不是添亂嘛。”


  相比之下,坐在另一端的吳二白表現得沉著的多,“你不理解,你若是理解大嫂的心情,就不會不明白為什麽大嫂急著這時候替吳邪張羅這門事。”


  吳三省一臉「老子聽你怎麽逼逼」的表情。


  “我看了嫂子替吳邪選的那些女孩,”吳二白看了吳三省一眼,刻意停頓下來強調一遍,“當然,現在你沒這個權力。”


  吳三省強忍著動手的衝動,好脾氣的忍耐到,“說重點。”


  “這些女孩或賢淑或大方,或嬌俏或靈動,但都有一個共同點,他們的身世背景,絕對與部隊沒有半分關聯。”


  吳三省似乎隱隱看到了吳媽媽的決心。


  “大嫂這麽做是一廂情願。”他抱起手臂,“敢情從頭到尾就隻有我懂大侄子真正想要的是什麽嗎?你素來眼睛比我毒辣,我不信你看不透大侄子早就有喜歡的人了!”


  這一回輪到吳二白沉默了。


  “…… ……如果不是吳邪出了這檔子事,”許久,吳二白重新將雙手放回端坐的膝頭,“這段荒唐的感情我是絕對不會像現在這樣縱容的。”


  吳三省哼了一聲,喜歡是隨著心走的,連自己都控製不了的奇妙感情,旁人百般阻撓又有什麽用呢?

  “反正你得幫我。”


  話題結束的前一秒,吳三省強勢地敲下定論,“之前我帶那小子來醫院的事兒你也暗中幫襯過,現在咱們算是共犯,既然是共犯,這之後的事情你想推都推不掉。”


  吳二白謹慎的抬起頭,“你又想策劃什麽。”


  吳三省一臉高深莫測的搖搖手,“反正呢——”他深深的吸了一大口氣,然後慢慢的,從胸腔吐出去。“相親這事兒,我管定了。


  ”


  吳三省這番說辭那叫一個慷慨激昂,可是雷聲大雨點小,接下來的幾日光瞧著吳媽媽隔幾天便往病房裏帶進陌生女孩介紹給吳邪認識,卻老半天沒瞅見老吳家兩個兒子有什麽動靜。吳邪大多時候隻是同她們禮節性的打個招呼,然後低下頭去安靜的看自己的書,相比之下反倒是女生這邊主動得多,又是削水果又是拚命找話題的,時不時把吳媽媽逗得咯咯笑,倒像是兩個女人在病房裏配合演出了一場雙簧戲。


  “這孩子可以嗎?喜歡嗎?”


  每次結束後吳媽媽總是迫切的連連詢問,可無一例外每次換來的都是吳邪輕描淡寫的推辭和拒絕。不過吳媽媽到底在軍區大院住了這麽多年,性子裏多多少少被感染了些不拋棄不放棄的精神,兒子越是不喜歡,她反倒越是愈挫愈勇起來。


  這一天吳邪正坐在床上讀著一本雪萊的詩集,餘光裏瞟見房門被推開一道縫,吳媽媽笑眯眯的從外麵走了進來。


  毫無例外,這一次後麵又跟了一個新的女孩。


  吳邪沒有興趣,他隻是把頭壓得更低,讓自己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在字裏行間的詞句上。


  “小邪,”吳媽媽笑吟吟的拉起身後女孩的手,“別看了,看久了傷眼,來,跟阿寧打個招呼。”


  吳邪翻書的手指輕輕動了一下,這個名字他聽著怪耳熟的。


  吳媽媽還在同帶來的女孩介紹自家的情況,“這是我兒子吳邪,難得你不介意,還肯陪著我來醫院看他。”


  “阿姨說笑了,我本身就是做醫生的,生病住院在我眼裏和吃飯喝水一樣正常,又哪裏來的嫌棄介意一說。”


  短短一席話卑而不亢,點明了職業又表明了態度立場,大方賢惠卻又有著不弱的獨立氣場,一下子把吳媽媽哄得連連誇讚。


  吳邪不可思議的抬起頭,此阿寧正是彼阿寧,一年沒見再次重逢時,沒想到比當初在基地的模樣更加成熟有魅力。


  “你…… ……”


  阿寧同他狡黠的眨眨眼,截過話頭搶先道,“你好,初次見麵,我叫阿寧。”


  伸過來的手停留在半空,吳邪一時不知道到底該是握好還是不握好。


  吳媽媽在身後慫恿道,“小邪,人女孩兒手都伸出來了,發什麽愣呢?”


  吳邪這才回到神來,“我…… ……”他還有些沒弄清眼前的狀況,“媽,你們是怎麽認識的?”


  “中介呀,”吳媽媽偏過頭笑眯眯的看著身旁的女孩,中介連著推薦了這麽多人,到目前為止這個叫做阿寧的孩子是最合她心意的。“你忘啦,媽為了你可是專門去注冊勞什子鉑金會員了。”


  阿寧捂嘴噗嗤笑了一聲,惹得吳邪的目光重新落回她的身上。


  “你…… ……”他還是不敢確定,吳二白曾經在交談中不經意的透露過,吳媽媽鐵了十二萬分的決心要找一個和部隊沒有半分幹係的兒媳婦兒。“你是做什麽的?”


  阿寧眨眨眼,“我是醫生。”


  “在哪兒工作?”


  “市裏的中心醫院。”


  “工作多久了?”


  “好幾年了吧。”


  吳邪本能的知曉其中有詐,這丫頭去年還在特訓基地的保健室裏蹦躂呢,那時候自己每次被還是齊王八蛋的張起靈收拾一通後,都是她給自己上藥煮粥的。


  一想到「張起靈」這三個字,連跳動的心髒都不再熾熱,微微泛起酸澀的感覺。


  倒是吳媽媽瞅著兒子對這個新來的女孩同對其他人大大的不同,隻以為終於瞧上眼了,心裏看著阿寧越看越喜歡,連以後兩個年輕人結婚買房子再給自己生個大胖孫子的場景都在腦海裏飛速浮現了出來。


  “好,好。”吳媽媽由衷的歡喜道,努力了這麽久,總算能夠充滿底氣的說一句功夫不負有心人了。


  這之後吳媽媽便常常帶著阿寧來醫院陪吳邪,女孩兒人長得漂亮不說,工作穩定又有能力,直把吳媽媽哄得心裏認定了兒媳婦兒的人選非她不可。再加上她比吳邪年長幾歲,總像個大姐姐一樣哄著他讓著他,兩人偶爾拌個嘴搭上兩句閑話,確實能看出吳邪對她的態度大不相同。


  好不容易熬到病房裏隻剩下兩人了,吳邪立刻凶相畢露的繞到阿寧身後,“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誰派你來的?”


  阿寧笑著打開他的手,將修建得整齊的短發別在而後,挑了個舒服的沙發施施然坐下來,“小樣兒,你在你媽麵前可不是這樣對我的啊。”


  吳邪不依不撓的追問道,“到底是誰派你來的?三叔?還是…… ……”


  那個名字在舌尖兜兜轉轉打了個圈,到底還是咽了回去,阿寧好奇的看著他,“誰?話怎麽說一半就沒了。”


  吳邪垂下腦袋,“你到底是來幹什麽的。”


  瞧他一副霜打茄子的模樣,阿寧終於不忍心再逗他,實際上當她這次第一眼看到病房裏的吳邪時著實被嚇了一大跳,那個在她記憶中閃閃發光帶著一點痞氣一點鬼機靈的吳邪,這一年究竟經曆了什麽,竟被生生奪去了身上最是惹眼最是寶貴的笑容和一身驕傲。


  “是你三叔,”她如實道來,“他說想請我幫個忙,資料什麽的他會偽裝一份給中介,我隻要人來配合演一出就行。”


  吳邪頹然的把腦袋抵在牆上,“你演那麽賣力做啥,我媽現在都琢磨著訂婚期的事兒了。”


  阿寧對此也有淡淡的無奈,“你三叔也沒跟我說到底要怎樣,現在呢,隻能走一步看一步咯。”


  “怕就怕啊,”吳邪憂心忡忡的歎了一口氣,“以我三叔奇異的腦回路來看,與其找個陌生人,還不如肥水不流外人田,就近找個熟人把我交代出去了。”


  阿寧終於忍不住一記暴栗敲在他腦門上,“好啦!姑奶奶我配你才是吃虧好吧,也就你這不知好歹的臭小子還嫌東嫌西的。”


  吳邪本想找個機會向吳三省一五一十打聽清楚他究竟在布什麽局,可是除了阿寧,就連吳一窮來探病的時間都被大肆削減到每兩天一次。漸漸的,吳邪慢慢適應了這個女孩日複一日的陪伴,當他與過去所有的羈絆都被斬斷時,阿寧成了唯一的橋梁,他道不清這種感情究竟是日久的依賴,還是溺水的人拚命渴望抓住稻草時的掙紮,但是他知道,他是珍惜的,寶貴的,容不得有人將這最後一絲聯係也剝奪掉。


  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大多是回憶基地裏的趣事,阿寧也會講一些吳邪離開後的故事,有些是動人的,有些是留戀的,有些是歡笑不斷的。而吳邪偶爾也會提幾句他們在中東的經曆,他說那裏的天是他見過最藍的天,那裏的空氣有靈性,會將沙漠深處的聲音越過綠洲從遙遠的天邊帶出來。


  直到他偶然提到解雨臣這個名字時,阿寧倏地打斷了他,“解雨臣?”她反複確認道,“是不是去年在基地待過一段時間的那個解雨臣?”


  無知者無罪,也隻有沒被告知全部原委的阿寧敢在吳邪麵前毫無遮攔的重複這個名字。


  “對。”吳邪輕描淡寫道,他隻想快些把這個話題跳過去,“都快十點了,你還不回去啊?”


  “你急什麽急,我這不是要問清楚嘛。”阿寧一麵掏出手機劈裏啪啦的在瀏覽器敲打什麽,一麵說道,“你小子沒看新聞對不對?前天還是大前天來著,還播了他的新聞呢。”


  吳邪腦袋裏轟的一聲炸成一團,連聲音都開始發抖,“他,他不是早死了嗎……怎,怎麽現在才報道……”


  “你這嘴咋還這麽毒,現在說死還早著呢,審判估計還得鬧一陣子。”阿寧也記不全了,她執著的在網頁上搜索著,尋思把當時看到的那則報道搜出來給吳邪瞧瞧。


  吳邪死命用右手掐住自己蓋在被子下的大腿內側,才拚命讓聲音聽起來不那麽發顫,“什麽意思?”


  “就…… ……”


  剛答了一個字,吳媽媽笑容滿麵的從外推門進來,“阿寧,你葉成哥到了,快出來吧。”


  “好勒,我搜個…… ……”


  “快去吧。”


  吳邪打斷阿寧的話語,衝她暗地做了一個不要聲張的動作,這是他在這個爆炸性消息麵前能夠保持的最後一分理智了。


  阿寧心下會意這其中大概是有什麽隱情,不著痕跡的放下手機,配合的轉了話題,“行,那我明天再來看你啊。”說罷回身親昵的挽起吳媽媽的胳膊,扶著她有說有笑的走下去樓去。


  走廊的光亮被房門徹底隔斷的最後一秒,吳邪幾乎從床上跳起來撲到阿寧故意遺落在沙發的手機邊,雙手停不下裏的戰栗讓他快要握不牢掌心中這個小小的機器。


  ——「國際刑警搗碎中東恐怖組織巴哈姆特慈善機構,組織高層全部落網」


  加粗的標題下麵配了五六張圖,全是緝捕現場的實時記錄。


  那些垂著臉的恐怖分子裏,有裘德考,有雪姬,有認不得的其他圓桌騎士們,還有一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臉龐。


  解雨臣。


  那個他以為自己害死了的,世上再無第二人的解雨臣。


  是夜涼如水還是晚風太盛,不然為何窗戶忽然動了,像他曾經千百次幻想過的那般,從外被人推開。


  一個人影躍了進來。


  吳邪還保持著捧著手機的動作,他聽到了聲響,隻是不敢回頭罷了。


  “我來晚了。”


  對方的聲音還是這麽好聽,和這夜色一樣,繾綣著潛進人的心窩裏。


  “前兩天出了大新聞,但是首長夫人把所有消息都封鎖了,我這兩天來了幾趟,直到剛才才找到機會上來。”


  他說話從來沒有這麽快過,像是走到生命盡頭的人恨不得拽住時間沙漏裏流逝的每一分每一秒,好把自己這麽長時間的缺席和消失解釋清楚。


  “首長夫人打了招呼,基地盯得緊,我好幾次想出來都被逮住。”


  “以前有三叔幫襯,現在他被禁足,我…… ……”


  沒來得及說完的話語盡數被封在了嘴唇裏,一直背對著自己的男孩不知什麽時候轉身走了過來,他閉著眼睛,隔著實習醫生薄薄的白色口罩貼上了他溫熱的唇。


  這一刹那年輕醫生所有急切而慌亂的氣息都漸漸平穩了下來,“抱歉,我來晚了。”他柔聲重複了一遍,聲音溫柔得可以掐出水來,將近在咫尺的男孩圈進懷抱裏。


  然後一寸一寸收緊,再也不要放手,再也不要離開。


  熟悉的氣息隔著一層口罩彼此熾熱的交錯著,明明是相互依偎著汲取溫暖的動作,可是為什麽吳邪閉著眼睛的臉上那麽難過。


  “……為……什麽”


  他貼著對方的唇,顫抖著聲音喃喃道,“這個消息……為什麽來得這麽晚……”


  為什麽?為什麽直到今天才告訴我解雨臣沒有死?直到今天才告訴我,解雨臣早就幸存於那場爆炸,成功取代了陳皮阿四成為巴哈姆特十二圓桌騎士之一,然後協助國際刑警,把這個無惡不作的偽善組織繩之以法?


  他抬起臉,難過得仿佛快要哭出來了。


  “我就要……就要和阿寧訂婚了啊……”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