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5 章
竹筏在夫夷江上輕快地漂蕩,兩岸清山如黛,樟樹成團成簇,柳樹夾岸成林,河堤樹蔭裏,偶爾有木板挑入江心,臨流搓衣的紅衣女子,把倩影投在澄澈的水中。
“這是在畫中吧!”李靈芝站在竹筏上手舞足蹈。艄公是個頭發花白的老者,情不自禁地扯開了嗓門:
郎在排頭哪瞧妹呢,
上船哪有呃不濕鞋;
阿妹是柴哪郎是火呃,
幹柴近火囉燃起來喲。
仇學軍對著王敏之的耳朵笑道:“真是個‘老騷公!’”王敏之發現艄公盯著李靈芝不轉眼地看,聽仇學軍這麽一調侃,忍不住笑了。
開闊平緩的江麵,被倏然狹窄的河床收聚攏來,江水咆哮,浪花翻卷,艄公手裏的長篙常常點不到河底。艄公反複叮囑李靈芝留神站穩。李靈芝微笑不語。眼前出現一個有一米多落差的險灘,竹筏前端滑落灘下,筏尾便斜立起來。王敏之的心一下就提到嗓子眼上,急忙蹲下身子,雙手死死抓住竹筏上的一條橫木,並高聲喊李靈芝蹲下。話音未落,“嘩啦”一聲,竹排飛了下去,江水一下漫過排麵,把王敏之的屁股浸個透濕。王敏之驚魂甫定,李靈芝卻一聲尖叫,栽下水去。王敏之毫不猶豫地縱身一躍,跳下去救人。可是,他卻是個旱鴨子,身體像個秤砣直往下沉。他拚命掙紮,用勁衝出水麵,可是,很快又沉了下去。王敏之明白自己必死無疑了,隻是不知道李靈芝是否能夠得救。連嗆幾口水,人就迷糊起來。正在危機時刻,衣領突然被一隻手抓住,人很快被拖出水麵。王敏之感到拖著他的人遊得很快,好像走在平坦的大道上。到了淺水灘,那隻手鬆了。王敏之站直身子,扭頭來看,竟是李靈芝,水淋淋的衣裙裹在身上,高山平原幽徑峽穀畢現。
李靈芝上了沙灘,在一個卵形石頭上坐了,用手指梳理淩亂水濕的頭發,對走過來的王敏之說:“好啊,舍己救人,很英勇嘛。”
“我是沒站穩掉下去的……”
“你這個人啊,就是這點不好。我難道不明白你?”
李靈芝說著,一雙眸子火炬似的盯著王敏之,接著是一個媚笑,一臉的紅暈。王敏之好像滿身爬著螞蟻似的不自在,卻又找不到恰當的話說,隻是不停地搓手。這時,仇學軍幾個氣喘籲籲地跑上來,都說沒弄清怎麽回事,竹排就被水衝下去好遠,想下水也來不及了,要不是王老師反應快,後果無法想象。王敏之紅了臉,正要解釋,被李靈芝用眼色止住了。
到了縣城,已是黃昏,幾個老師先後散去。王敏之陪李靈芝走了一段路,正要話別。李靈芝對王敏之說,她住在商業街姑媽家,邀王敏之看當晚七點半的電影。王敏之爽快地答應了,請李靈芝共進晚餐。李靈芝說一身臭汗,要洗澡換衣服,就到姑媽家去了。
王敏之在夜宵攤子上吃了盒飯,七點半鍾的時間隨著夜幕的降臨逐漸逼近,王敏之的躊躇也如眼前的夜色,一點點地濃起來。自從去年李靈芝接手101班的數學,這個畫眉蛋似的女孩,使王敏之感到異常的喜愛,這種情感,是王敏之從來不曾有過的。離婚之後,這種情感就如燎原烈火,熊熊燃燒。他也真真切切地感到李靈芝對自己很有點意思,隻是不能準確把握這意思的程度。他常常想,李靈芝對於他,完全是一個平常意義的朋友。她喜歡同男性交往,學校裏年輕的男老師,幾個不和她玩得好?自己對於她的情感,隻不過是理想的微妙發展,是在抽象中漫無邊際的遊泳,是夢幻的鏡中月水中花。可是,這兩天,他發現李靈芝對自己完全超越了平常意義,她的亮眸,她的媚笑,深深觸動了自己的靈魂。他被一種強烈的欲望所誘惑,真真切切地感到,不再是抽象,不再是夢幻。麵對奶油一般的肌膚,雪地裏的一球太陽,烏黑墨晶似的濃,如飲甘露般甜蜜,如喝烈酒般亢奮。然而,他已不是一個情竇初開的男兒,更有一次失敗婚姻的磨礪,他不能不理智地問自己:人家是剛剛綻放的春花,自己則是殘荷敗柳,怎麽可能呢?絕對不可能!明知不可能而為之,就是不智;明明是感情的陷阱,偏要上前,不是愚蠢就是瘋狂。欲望和理智交替地折磨著他,捉摸不定的煩惱,舉棋不定的痛苦,混亂的思緒就像繃緊到極限的彈簧。
王敏之看了一下手表,電影馬上就要開場。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好像在給癟了的氣球充氣似的。然後,站起來,匆匆往電影院走去。
來到電影院,已經七點五十。那邊株梧桐樹下站著一個女子,熟悉的側影表明就是李靈芝。他跑過去叫道:“靈芝!”女子扭過頭來,卻是一張陌生的麵孔,瞪著詫異地眼睛。王敏之尷尬不已,連忙道歉解釋。使王敏之吃驚的是,在電影院周圍反複找了好幾遍,竟然沒有找到李靈芝。怎麽回事?她遲到了?還是臨時有緊急事情耽擱?王敏之一動不動地呆著,腦子亂哄哄的雞飛狗跳。電影院門口走動的人影越來越稀少,隻有偶爾一兩個遲到者步履匆匆走進去。王敏之被一串串不連貫的思想、模糊的回憶、稀奇古怪的巧合衝擊著,自信不斷受到挑戰。又等了十幾分鍾,仿佛置身於遙遠而陌生的地方,恐懼與慌亂迅速膨脹開來。
賣水果香瓜子等七娘八老子的小販,在昏黃的路燈下忙碌,準備迎接散場後的客人。王敏之躲進一個陰暗的角落,機械地朝街頭張望,他是多麽希望那個姿態優雅的身影突然從樹的陰影裏翩然而出。她來了!終於來了!飄逸的乳白色長裙,輕盈地裹著修長苗條的身子。王敏之興奮地迎上去,可是,很快又頹唐地退了回來。
王敏之開始處於萬般難熬的痛苦中,大街上任何一個行人的腳步聲,任何一個女性的身影都會引起他十分敏感的反應。蚊子將他包圍起來,瘋狂地亂咬,但他一點也沒感覺到,因為他全部的心身都集中在緊張的企盼中,呼吸和意念也似乎消失,整個世界都和他一起等待著。
八點過五分,電影開場半個多鍾頭了,還不見李靈芝的到來。天氣悶熱而潮濕,偶爾一道閃電將暗沉的天幕撕開一個明顯的口子,緊接著是幾聲悶雷。各種車輛在街上來來往往,明亮的車燈刺痛了王敏之的眼睛。一輛出租三輪摩托停下來,他心情急迫,滿懷希望迎過去,仿佛這輛車中一定裝載著他的希望。然而,卻是一輛空車。車手將毛栗球似的頭從雨篷下伸出來,同一個賣水果的矮個子女人調笑。不至於捉弄人吧?王敏之的心裏剛閃出這麽個念頭,立即就被自己否定。不會的,絕對不會的,她一定是病了,一身熱汗,猝不及防地掉進浸涼的水裏,不閉起痧才怪哩。想到這,王敏之立即往商業街來。
商業街是條新興繁華的街道,酒家、舞廳、茶館、卡拉OK,美容按摩、浴足桑拿………彩燈閃爍,炫人眼目,樂音輕飄,誘人欲念。王敏之躑躅著,又不知道李靈芝姑媽姓甚名誰,門牌幾號,如何找尋?雨下起來了,而且越下越大。王敏之慢慢地走著,任由冰涼的雨水澆在頭上。這時,一片黑影罩過來,緊接著一串笑聲。王敏之轉過身來,李靈芝撐著雨傘站在他的身邊。
“你到哪去了?”
“誰叫你遲到?”
“我是遲到了,你也應該等我嘛。”
“誰不等你?我一直陪著你還不行?”
“你在我身邊?”
“你真笨!”
兩個人都笑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