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鬼村(4)
清晨,公雞啼了幾聲。
嬋嬋推開門就撞見正欲敲門的小二,在小二的打量下,挺直了腰板,清了清喉嚨:“你怎麽來了?”
小二點頭哈腰,解釋道:“昨日姑娘安全回來,還遇上了仙人,我們掌櫃今日一大早就去了村長家裏,說了這些事。現在,他們都在樓下等大仙下去呢。”
“行,我知道了,這就請大仙下去。”
客棧前廳,尚燁華端坐在擦得晶亮的木凳子上,身旁擠滿了看熱鬧的群眾,他們都想來看看傳說中的神仙是個什麽模樣。
店家送上的幹果茶水還未動一分,江程就下來了。
尚燁華站起來,眼睛卻不看他,直直地越過身去,望向他的背後。
嬋嬋抬頭就發現了老人的注視,帶著淩厲的打量,向江程的身後湊近躲著,那視線才消失。
“不知大仙降臨鬼村,可是王母娘娘有什麽旨意需要傳達?”尚燁華問。
江程不說話,走到尚燁華的麵前,舉起他的手放在他的肩上,輕聲說道:“尚先生認不出我?”
尚燁華笑容一僵,低下身去,退了半步:“不知大仙所言何意?”
他睨了麵前老人一眼,墨色的眼眸半明半昧,“是我認錯了。”他複轉過身去,麵對著圍觀的村民,“王母娘娘說,在這七秀山腳有個鍾靈毓秀的村子,有仙氣衝上九重天,這是有人得道成仙的征兆,派了我下來瞧瞧,不知,村內的‘往生人’在何處啊?”
村民嘰嘰喳喳地討論開了,麵露驚奇,有膽大的走了出來,是個穿灰色粗布的青年小夥。
“大仙,若說我們村有和上麵的能扯上一點關係的,隻有‘往生人’了,不過這都是好幾代之前的事了,現如今我們村子裏隻村長家的琪睿和張大爺家的那個女娃子還算得上是。”
“哦?帶我前去看看。”
灰衣青年答了聲喏,領著江程前去了,村民們三三倆倆跟在後麵,那村長卻沒出來,坐在前廳良久,似乎在思量考慮些什麽,站起身來時,周圍的人已經走了大半。
嬋嬋忙跟在江程身後,小聲嘀咕著:“你找他們幹什麽?不要太高調,到時候被他們發現你不是大仙,是個蜘蛛精,你看他們不打死你。”
江程嘴角掛著淡淡的笑: “你怎麽就知道我不是大仙了呢?蜘蛛精隻是我的偽裝。”
嬋嬋停了下來,目不轉睛地盯著江程,江程奇怪,反問:“不信?”
她把隨身的包袱掏了出來,嘴裏念念叨叨地:“哪有治瘋病的藥?”
他揮手拂開她的動作,揚了揚眉:“不想知道‘往生人’的秘密?不想知道自己前世是什麽樣的人?”
好吧,嬋嬋覺得她對這種怪力亂神的故事極其有興趣。也很想知道自己的前世是不是常在夢中行俠仗義,浪跡江湖的紅衣女俠。有活生生的例子擺在麵前,想不心動都難。那就……跟去看看吧。
江程收回了在嬋嬋身上的目光,細細觀察起了周圍的環境。從他初入鬼村,就發覺這個村子的不對勁,在村內,似乎有一種強大又隱晦的氣場,自村邊的籬木柵欄開始像溪水匯入大海般源源不斷地向村中心的井,村邊的高山聳立又與這氣場相照應,形成了勢。倒不像是普通人群居的村,更像是個被封印的祭壇。
鬼村處處都透著離奇,是那傳說中的‘往生人’也好,是那號稱喝了就能想起前世的輪回井也好,還是那湖中潛藏著飛天小白龍也好。
他有直覺,這一切與千百年前的龍族有藕斷絲連的聯係,他年幼的時候也聽說過,龍族的祭壇從不用生靈獻祭,也不對生龍開放,隻有死去的龍魂才能進入龍族的神聖祭壇,祭壇也是龍塚。龍族有傳說,當有生靈踏入祭壇,打擾在此地憩息的龍魂安息時,會有詛咒降臨。
那詛咒是什麽,並沒有龍知道,也沒有龍曾活著從祭壇出來過。
不過,在祭壇的中心,有一口活泉,裏麵的水能讓人忘卻一切悲痛、快樂,絕情絕欲,前世今生的所有緣分就此斬斷。
鬼村並不大,灰衣青年的腳步快,沒多久就到了一個不大但收拾清爽的院子前,他上前敲門:“張大爺?張大爺!”
內裏傳來應聲,有看似古稀之年的老人拄著拐杖顫巍巍地走出來了,女娃扶著老人的手,一步一步地走著極小心。
老人似乎看不見,他的眼睛渾濁無光,木然地望著一處。女娃模樣很是豔麗,就算穿著打滿了補丁的衣裳,豆蔻年華的青春靚麗也在她身上盡顯無疑,就連嬋嬋見她的第一眼,心裏也誇讚了一聲,好豔麗的姑娘,看著就覺得陽光。
女娃見自家門口站滿了許多人,都是些熟悉的麵孔,敲門的是隔壁領居家的獨子,論輩分,她是要叫他一聲叔叔的,論年齡,兩人相差無幾,是灰衣男子大些。
她笑嘻嘻地開了門,不動聲色地將老人藏在身後:“這是怎麽了?王叔叔。”
灰衣男子摸了摸鼻子,“翡翠啊,大仙指名要見你。你與他說說你前世的記憶如何,我們鬼村可要出神仙了,說不定就是你呢!到時候位列仙班可不要忘記了我們父老鄉親,多多給我們賜福啊。”
眾人笑了,翡翠垂下了眼瞼,輕輕地笑了笑:“前世的記憶不過是過去罷了,多說無益。”
“你叫翡翠?”江程一臉愕然地看著她,恍惚間有些疑惑。
翡翠漫不經心地瞥了他一眼,唇角揚起完美的弧度:“是啊,大仙。我一出生就是這個名,我前世也叫這個名,給我取名的父母親希望我一生不為珠寶金銀所愁,翡翠翡翠,是富貴名字。”
“是啊,是個好名字。你的前世?”
“不知大仙聽說過那兩位姐妹沒有?二人同時喜歡上一個男人,被善妒的三夫人謀害,轉世重生又去討回了公道的那對。”
“聽說過。”嬋嬋曾在去鬼村的路上與江程說過這些傳聞,是鬼村有名的“往生人”實例。
“我就是那兩位姐妹中的姐姐與男人生下的孩子。”翡翠斂了神色,眸光一暗,“我出生是在二月,正是母親與父親鬧別扭、生分的時候,父親在外麵有了別的女人,正打算娶她進門。母親的骨子裏是清高的,她對愛情有著絕對的占有欲,她可以容忍自己的姐妹與男人在一起,卻不能容忍一個陌生的女子就這麽搶走她的丈夫。那是他們第一次明著吵架,父親氣得甩門就走,而母親也因牽動了胎氣早產生下了我。或許是我的到來讓他們想起了以往的快樂時光,父親漸漸打消了再娶夫人的主意,可那女人怎麽肯就這麽放過到嘴的肥鴨,她趁父親酒醉爬上了他的床,有了夫妻之實。父親重禮義,說什麽也要對那女人負責。在我四歲那年,他們成婚了。”
“女人次年就生下了一個大胖小子,這是父親第一個兒子,活潑愛笑,深得父親的歡心。母憑子貴,女人的地位漸漸有了超過母親大夫人的趨勢。母親的妹妹體弱,從成婚到現在未懷上一點子嗣,加上與男人的刻意疏遠,更加難懷上。我長到了六歲,某日父親出門,那女人騙走了我的兩位母親,說要一起去上香,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我猶記得那女人兔死狐悲的模樣,惡心極了,連帶她的兒子,我的親弟弟也一並討厭上。母親之死疑點重重,可父親卻沒有徹查,隻草草了事結束了命案。她們就這麽冤死在了那麥田上。我不知道父親心裏對那女人有沒有懷疑,或許有,隻是不想追究,或許沒有,隻是把她們的死看得極淡。真正愛我的人死了,我發誓,父親沒有給她們的公道我來給。”
“我殺了人,那個女人最疼愛的獨子,我的親弟弟。我喚人把那女人騙到母親慘死的麥田處,卻沒想到來的人是弟弟,我雇的粗漢用麻繩捆住了他,放了一把火。枯草易燃,等我發覺時,麥田沒多久就有星火燎原的趨勢,麥田占地幾傾,遠水救不了近火,他被活生生地燒死了。回到府裏,我學著那女人當初的模樣,哭倒在父親的腿下,女人蛇蠍般的目光掃射,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剝。我內心有過掙紮,有過悔恨。弟弟本無錯,是他母親的錯,我卻把母親的死報應在了他的身上,這不公平,可誰又給死去的母親公平。”
“我知道,我該下地獄。論世間的道理,我該父慈子孝,兄弟友恭,可她背了我母親的命債啊,生我養我的母親,血濃於水,我怎麽能不為她報仇呢?這仇恨是埋在我心中的種子,它蓬勃長大,變成利刃,傷害了我身邊的所有人包括自己。”
“那女人的兒子死了,她悲痛萬分,也差點跟著去了,好在父親請大夫用藥拉回了一條命,但身體也大不如前了,父親老年喪子,一夜之間白了頭,而我在弟弟的頭七後就自殺了,再醒來,就是今生的翡翠了。”
少女的聲音清脆動人,說出的故事卻在這昭陽午日讓聽眾背脊發涼。
都是附近的鄰居,他們從小看著翡翠長大,少女笑靨如花,是鄉裏鄉舍有名的開心果。也是上次她口中的父親途經此地時,女孩麵色不善,大人問她,才吐出自己有前世記憶一說,問她前世經曆了什麽,女孩卻閉口不談。直到今日,大家才知道,翡翠的前世竟是那有名姐妹的女兒。
嬋嬋唏噓這“冤冤相報”,抬頭就望進了翡翠褐色的眼眸,有透明的液體積聚在眼眶內,翡翠慌忙垂下頭,將視線移到自己的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