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佩刀

  周圍的文臣,無人敢應聲。


  這裏,琅邪王自比周公輔佐成王,可是,事實上,恒文帝有兩三個兒子,恒文帝雖然死了,如果他真是周公,就讓恒文帝的兒子繼位了。


  方惜之再一次戳穿了他的脊梁骨,幾乎是指著他的鼻子在痛罵:反賊,反賊了!!


  琅邪王勃然大怒。


  他起兵之時,就對方惜之和鐵大將軍最是恨之入骨,如今,見這個人簡直給臉不要臉,也惱了。


  他騰地站起來,指著方惜之的鼻子就大罵起來。


  “好你個不知好歹的方惜之,朕給你麵子,你居然不要臉!你是非不清,良莠不辨。枉讀聖賢之書,玷汙忠義二字。想我高皇帝艱難百戰,定天下、成帝業,傳之萬世。而恒文無道,寵信奸佞,傾我社稷,屠我家人,心非禽獸,何忍於此?!我琅邪王受封以來,衛國守疆,惟知循規守法,而奸臣跋扈,加害無辜,蓄意削我護衛,聚人馬三十萬圍困我於薊州城。我乃皇後嫡子,堂堂琅邪王竟至如此,何況天下百姓!你方惜之以當今大儒自居,不行聖人之道,此為不仁;口稱君子,卻使詭計離間我兄弟親情,此為不義;恒文帝自焚,你卻苟活於世,此為不忠;金鑾殿前,你竟信口雌黃欺世盜名,此為不孝!爾等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徒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反咬一口,招搖惑眾。仁者不以安危易節,義者不以禍福易心,勇者不以生死易誌。我琅邪王在此詔告天下:九五之尊的大位,朕坐定了……”


  九五之尊的龍椅,朕坐定了。


  金鑾殿前,濤聲依舊。


  甘甜但覺得震耳欲聾。


  耳膜都嗡嗡嗡的叫起來。


  她震駭地看著方惜之。


  以她對琅邪王的了解,這一切,都將不可避免了。


  果然,旁邊的幾名侍衛捧著紙筆出來了。


  紙筆放在方惜之的麵前。


  琅邪王依舊那麽溫和,那麽耐心:“寫-詔--書……”


  一字一句。


  周圍的侍衛,已經將方惜之的手捉住。


  這個清攫的老者一揮袖子,傲然長笑,提筆就寫。


  四個大字,酣暢淋漓。


  琅賊篡位!!!


  琅邪王臉上的笑容再也維持不下去了,幾乎暴跳如雷:“方惜之,你再不寫,朕株你九族……”


  “誅九族算什麽??誅十族我也不寫。琅邪王,你這個反賊,就收起你那副假惺惺的嘴臉吧,曆史總會證明,你就是一個篡位的反賊……”


  琅邪王終於跳了起來。


  他大手揮舞得如蒲扇一般,聲振寰宇。


  “傳令下去,誅方惜之十族……男的全部殺絕,女的全部為妓……”


  一聲一聲。


  聖旨下去。


  這不是人在說氣話。


  這是聖旨。


  是天子之命。


  禦林軍蜂擁而出。


  琅邪王坐在龍椅上,繼續在咆哮。


  “帶鐵大將軍……”


  帶鐵大將軍……


  甘甜本想離開,可是,她的雙腿如灌了鉛一般沉重,拖不動了,走不了,隻好躲藏在柱子後麵。


  當聽到鐵大將軍的名字時,又有種異樣的期待和向往——

  呀,終於要看到這個人了。


  要一睹他的廬山真麵目了。


  鐵鏈子窸窸窣窣。


  甘甜第一次見到被鎖成這樣的人:雙手雙腳都被沉重的鎖鏈鎖住,一根鐵鏈,穿琵琶骨而過,脖子上還戴著沉甸甸的枷鎖。


  她想起被發配時候的林衝或者武鬆。


  鐵大將軍披頭散發,胡子老長。


  但是,他走路的樣子,腰板挺得筆直。


  眉目之間,完全能看到昔日英武俊朗的樣子。


  他還年輕,無非才三十幾歲年紀。絕非甘甜昔日想象的老當益壯的老頭子。


  如果他不是被折磨得這麽慘,肯定是個不輸給任何人的俊朗男兒。


  他身材高大,十分魁梧,行走之間,自然有一股強大的氣場。


  隨著鐵鏈子的聲音,一步一步,如鍾鼓敲擊在每一個人的身上。


  他自知有死無生。


  和方惜之一樣,他昂然挺立,拒不跪拜,開口的第一句話便是:“王爺,我真是遺憾,當初在山東沒有把你砸死!”


  王爺!


  不是皇上。


  琅邪王想起那個砸下來的千斤頂,當時就把馬頭砸掉了一大半,自己和甘甜都幾乎喪命在城樓之下。


  他盛怒到了極點。


  “鐵將軍,你死到臨頭,居然還敢如此猖獗?”


  鐵將軍嬉笑怒罵:“如果上天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在山東的時候,哪怕犧牲所有,也會將你這個篡位反賊殺死……”


  琅邪王真的怒了。


  他臉上的溫和的笑容,已經絕跡了。


  大喝一聲:“帶上來……”


  禦林軍們壓著許許多多人,魚貫而入。


  諾大的金鑾殿,比文武大臣上朝時候更加擁擠。


  原來,他早有準備。


  鐵大將軍所有的親戚族人,母族,妻族,朋友,老師,學生……但凡和鐵將軍沾親帶故之人,大大小小七八百人,都在金鑾殿外麵,哭聲震天,遍地哀嚎。


  而進入金鑾殿的,還隻是鐵將軍的老父老母,妻子兒女……


  琅邪王咬牙切齒:“鐵將軍,你現在若是跪下來求饒,投降於我,親筆寫悔過書,讓朕詔告天下,還可以饒你一家大小性命……”


  甘甜聽得真切,靠著柱子的手幾乎被冷汗完全濕透了。


  答應他啊。


  答應琅邪王啊。


  就算是為了你的家人,也要答應啊。


  這時候,骨氣算什麽呢?


  可是,她也知道,那不可能。


  骨氣,當然沒有生命重要。


  但是,一個人,若是沒有了骨氣,又還算人嗎?


  在有些人那裏,生命比骨氣重要;


  在有些人那裏,骨氣比生命重要。


  不止男人,女人亦如是。


  帶了套子就不算強奸;

  或者說,歹徒強奸你時,為了保命,為了不得艾滋……趕緊主動地給他遞上套子……尤其是上晚班的婦女同誌,包包裏最好隨時準備好套子,以備強奸犯為隨時之索歡……


  現代的專家們,不是都這麽教導我們的嗎??


  和生命比起來,尊嚴,貞操,都***是個狗屁。


  但是,鐵大將軍不是專家。


  他看著自己的父母妻兒,淚如雨下。


  一生不敗,一生雄傑,此時候,卻成為了案板上的魚肉。


  嚎哭聲裏,隻有琅邪王冷酷到了極點的聲音:“鐵將軍,你寫不寫認罪書?”


  “呸!”


  一口濃痰,幾乎吐在他的臉上。


  饒是琅邪王躲閃得快,也全部沾在了他的袖子上。


  “來人,將這廝淩遲分屍……”


  禦林軍們衝上來。


  他們都是琅邪王的親隨,都在戰爭中有過表現……他們也都曾和鐵將軍交手……他們的親友,父親,兄弟,甚至秦舞陽,都死在鐵將軍手下……


  “殺了這廝,替舞陽報仇……”


  “殺……”


  “殺……”


  當個體的瘋狂演變成群體性的瘋狂,這一切,都變得無能為力了。


  法不責眾。


  殘酷也成了魔鬼。


  無數的劊子手衝上去,很快,鐵將軍的耳朵,鼻子,四肢都被砍下來了……一塊肉塞在他的嘴裏,琅邪王哈哈大笑:“鐵將軍,這是你的耳朵,味道如何?”


  血肉模糊的鐵將軍哈哈大笑:“香……香得很……忠臣孝子的肉,香美無比……”


  甘甜想衝出去。


  這時候,她想衝出去。


  可是,汗水已經淋濕了她的雙眼,將她的頭發都覆蓋遮住了眼睛……


  目睹這樣可怕的屠殺,整個身軀就如被人抽走了骨頭,再也沒有支撐的力量,就如爛泥一堆……


  再怎樣,畢竟隻是個女人。


  她沒有勇氣去拯救任何人……


  我見證曆史,但不參與曆史。


  曆史如此鮮血淋漓,誰也不能篡改。


  隻有琅邪王的臉,在無限的放大,放大,就如他的笑聲……他那麽得意的笑聲……他對他的支持者,可以如春天般溫暖;


  但是,對他的反對者,比秋風掃落葉更殘酷一萬倍。


  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


  鐵將軍的笑聲越來越微弱,漸漸地,隨著龐大的身軀倒下去……


  外麵,哭聲震天。


  “拉下去,統統都拉下去……”


  “鐵將軍一門幾十人,不分老小一律斬首,其餘七百多親戚全部發配邊疆……”


  …………


  誅滅九族,永不翻身。


  男的代代為奴,女的世世為娼。


  金鑾殿變得空空蕩蕩。


  大臣們走了,侍衛們走了……琅邪王也走了……鐵大將軍煙消雲散了……


  唯有一地淋漓的鮮血。


  甘甜癱軟在後麵冰冷的大理石地麵上,覺得自己已經死了。


  被嚇死了。


  兔死狐悲。


  同病相憐。


  那時候,她對琅邪王的恐懼,已經達到了骨子裏。


  就像拿著一個望遠鏡,遠遠地看著自己的命運。


  不要反抗他,千萬不要反抗他。


  隻能順從他。


  乖乖地,乖乖地順從他。


  隻要順從他,他比春天的陽光更加溫暖。


  或者,馬上找到自己的時空穿梭機離開。


  遠走高飛,從此,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不相見。


  她渾身發抖,想起夏原吉。


  如果夏原吉被捉住了,是否,也是這般下場???


  風,把周圍的帷幔吹得簌簌作響。


  她癱軟在地上,覺得自己就像死過去了一般。


  咳咳咳。


  一聲咳嗽。


  她驚跳起來。


  手不由自主地橫在腰上——那裏插著一把佩刀。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