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相逢
三月,幽州城。他覺得自己走了好久,整個人累到一點力氣都沒有,吃力地扛著迷彩裝備包,裝扮卻和周圍的人無異,他也完全感覺不到自己的突兀和怪異了,耳邊嗡嗡的聲音像雷鳴,微寒的風吹在他發燙的額頭上,他全身卻冷得發抖,街上的人聲讓他有一種重回人間的感覺,他還是在心裏一遍遍地抱怨:“老子怎麽會到這麽個鬼地方來!”
季長安拉住一個路人問:“哥們兒,這裏哪有醫院啊?”
“醫院?你是說醫館吧?前麵就有一家,就在霏雲閣前麵,你跟著人往那邊走就好了,現在應該還沒關門。”路人回道。
季長安就照他的話跟著人流的方向走,稍微清醒一下頭腦才看清旁邊的人們,按理說,現在已經是晚上了街上不應該還有這麽多人的,看樣子也不像是什麽節日,而且周圍看起來幾乎都是男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他們都行色匆匆地往一個方向跑,很興奮的樣子。
他跟著別人走,很快就被擠在了人流裏,前方突然響起了三下鑼聲,周圍的人就更激動了,拚了命地往前奔,吵嚷著“花魁到了!”“霏雲閣的新花魁出來了!”“快去看啊!”“銀子都準備好了!”……他不得不被人擠著推著前進。
人群都匯聚在一棟燈火通明的高閣下,將一條街都堵得水泄不通,季長安頭疼欲裂想擠出去,卻未能成功,眼前的燈火變得繚亂,繁雜的色彩在他眼前搖晃,耳邊除了男子們的呼喊聲還有尖細如鶯歌的女子嬌嗲話語聲。他越來越感覺不到自己身體的存在,甚至想放棄支撐了,任人推搡著。他勉強地站在人群裏卻完全沒有方向感了,覺得自己像是迷了路,他開口說話,喉嚨裏的熱氣往外湧,“這是什麽地方?”
旁邊人回道:“兄弟你是糊塗了吧?整個幽州城哪個男子不認識這裏?這是霏雲閣啊!”
他問:“霏雲閣……是什麽地方?”
“哈哈!連霏雲閣都不知道?還是個男人嗎?這霏雲閣就是全幽州城最大的青樓啊!……啊!花魁出來了!揭麵紗了!快看快看!”周圍吵鬧聲一片。
“青樓?妓院?”他混亂的腦海裏閃過這條訊息,瞬間有氣力了,本能地變得有點亢奮,努力地睜大眼睛,想去看清眼前的景象。在喧鬧聲中,他朦朧迷亂的視線開始聚焦,最終與周圍所有人一樣目光往上聚集,在上二樓的樓梯上,他看到一張臉,一張無論是誰看了第一眼就無法不去看第二眼的麵容。
在所有人仰著頭觀賞她驚豔的容顏時,樓下大堂中央的霏雲閣閣主闌姑喜笑顏開,與樓上人對望了一下,樂滋滋地對滿堂的男子說:“各位恩客,歡迎光顧我霏雲閣!今年我們霏雲閣的新花魁呢就是樓上的這位千方若千姑娘!怎麽樣?是不是美若天仙呢?這可是世間少有的絕色美人啊!那此刻各位恩客就可以開始競價了!誰肯出最多的銀子呢,今夜就能與方若姑娘共度良宵……”
她眉目含笑,將嫵媚風情演繹地盡致淋漓,勾人心魄的目光俯瞰樓下烏泱泱的人群,她在這些貪婪醜惡的麵容中尋找她的獵物。
她輕聲問:“找到老熟人了嗎?”
所謂的“千方若”其實是南珂昭明公主嘉寧,未央被送往幽州之後她就也潛到了幽州城,親自將一眾細作部署在這城裏,其中一個就是她自己。這霏雲閣其實是羅雲門在幽州城設的一個情報搜集點,這裏是最有名的青樓,也是匯聚了最多北梁權貴的地方,在這裏竊取的情報之真之多甚至遠遠超過在朝堂上直接探聽的。南珂的邊關軍力部署圖被盜,是荀韶陵所為,而他能偷得完全是因為當時邊關軍力部署圖從羅雲門調到了兵部他才能得手,羅雲門懷疑在兵部有他的內應,之後也的確揪出了一批萬朝宗的細作,羅雲門用盡各種酷刑手段逼供了他們半個多月,他們寧願想盡辦法自盡也不願吐露一個字,直到後來一個細作在南珂娶的妻子被羅雲門找到,他們以她的性命相逼,隻剩一口氣的哪個細作才被撬開了嘴,供出兵部其中王侍郎的名字,而王侍郎已經在事出之前就已經辭官了,羅雲門查到他一家人用假身份出關的記錄,所以懷疑他已經逃來了北梁幽州城來尋求萬朝宗的庇護。嘉寧來幽州其中一個目的就是找到王侍郎。
莫離低聲回道:“還沒有……公主,這樣拋頭露麵很不好吧?其實可以讓闌姑安排別人的……”
她說:“不要叫錯了,現在我是霏雲閣的花魁千方若,你是與我一起賣身進來的丫鬟,頂多叫一聲小姐。這事我就是想親自做,我總得為自己的過錯承擔後果,而且……你不覺得這樣很有意思嗎?”
“有意思?公……不,小姐啊,你的身份可是……這是雲和泥的差別啊……”莫離說。
她淺笑:“做雲在天上飄久了也會累,做一下泥也未嚐不妥。”她的目光繼續在樓下攢動的人群中搜尋,競價已經喊到了五千兩白銀,這麽多男子願為她擲千金,他們是她的獵物,她也是他們的獵物。
她的笑中有了幾絲鄙夷,那分傲氣是怎麽都無法完全掩藏的。但是她的笑戛然而止了,傲氣變成了蔑視和仇恨,因為她看到了那個人,那個人也看著她,他的目光直白而炙熱,有一種單純的癡迷,真是奇怪他竟然也會這樣看自己,他從來不會這樣看自己的,記憶中的他總是那麽風輕雲淡,溫柔而深沉,在樂音坊靜默地譜曲,在禦花園內吹塤,在荷花池邊凝望著水裏她的倒影……她十六歲那年回宮,第一次見他,他向自己行禮,卻第一次讓她覺得有人連行禮都不感覺卑躬屈膝,他說:“公主殿下,我是吳子陵,能指點殿下吹塤,是在下的榮幸。”然後在這後來的八年裏,他成了她複雜世界裏唯一純淨的所在,她在外有嗜血的劍鋒,回到宮裏見到他就是小女子的純情,她在朝堂指點江山,卻被他一句“你真美”濕潤了眼睛。她在宮裏生活的時間總共算起來並不是很多,然而幾乎大半的記憶裏都有他。
“小姐!你看到了?荀韶陵啊……”莫離也看到了,快速地移開視線,雖然很震驚,但麵上保持冷靜,“被他撞見了,我們的計劃豈不是完了?要不要叫人出來對付他?”
嘉寧回應她一句:“穩住。”她依然風情萬種地笑著,目光與他對視,緩緩邁開蓮花金步,在眾人的驚呼下往下走。他受她的目光的牽引,也漸漸往樓梯靠近,眼睛一直與她對視,已經沒有了身體的知覺,像遊魂一樣向她飄去。
她抬手讓手臂上挽的長紗垂下去,如同橄欖枝投向他,帶有清香的柔紗拂過他的臉,他下意識地抓住,聽到她問自己:“那你呢?你願意出多少?”
他耳邊依舊雷聲轟鳴,仿佛隻能聽到她一個人的聲音,他回答:“我的所有。”
“包括你的性命在內嗎?”聲音是化骨柔情,每一字卻都是冰冷的殺意。
大腦的暈眩讓他聽不到自己的聲音,所以他回答:“是的,你想要就給你。”
她莫名地覺得眼前這個自己看了八年的人陌生了,記憶中他眼裏的深沉都變成了真誠,那些她痛恨著的陰狠和狡猾都不複存在一般。她說:“那就是你了,來吧。”
他就成了這一堂恩客中的幸運兒,在別人的抗議聲中,被她的長紗牽引著,如遊魂一樣往樓上飄去。
闌姑還喊著:“還沒給銀子呢!這怎麽能行!”莫離攔住了她。
上了樓,進入房內,門一下合上了。
在這個香豔色調的屋子裏,他的頭腦被迷離的燭光映射得更加暈眩,有點無力支撐,半靠在了門上,手裏還拉著她的長紗。
電光火石之間,誘惑柔情的氣氛立刻變了,她的另一隻手上不知從哪拿到一把劍,冷厲萬分地說:“我說過我要親手殺了你!謝謝你來送死!”
他沒有躲閃,隻是直直地望著她的眼睛,此刻的他早已沒有理智去分辨危險了。長劍向他刺來,他也忘記了害怕,看她盛滿絕情的眼眶紅了,於是他的腦海裏隻有這一雙眼睛。他手繞了一圈她的長紗,稍微用力一拉,她的身體失去平衡,腳步失穩,劍鋒也偏了,在他愈加溫柔的目光中向他撲去,劍鋒沒有刺進他的咽喉,而是刺到了門上,她直接撲到他懷裏,緊貼他火熱的胸膛。他滾燙的額頭貼在她臉上,雙臂環住她的腰,在她耳邊說:“是不是有個和我長得很像的人傷害了你?如果是我,我永遠都不會傷害你。”
她的身體在他懷裏徹底僵硬如死人,這是她第一次被他這樣緊緊擁抱,也是第一次與人這麽親密。她知道自己是多麽恨眼前這個人,恨他騙了自己整整八年,可是她現在開始恨自己,恨自己到了這個時候還會在他麵前情生意動,還覺得他明顯是謊言的話很真誠。
嘉寧無力地捶了他一下,淚流滿麵,她說:“我恨你!”
他眼裏已迷離,感覺不到自己身體的存在,卻實實在在地感覺到她身體的柔軟眼裏的情意,身體的難受化為了意亂情迷,“那可不行……”他閉上眼睛親吻她臉上的淚水親吻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