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姐妹
莫離在掐絲金爐內添上一些舒神檀香,輕推向嘉寧。她一隻手肘撐在玉案上,輕如浮雲的金絲飄紗從她如雪的皓腕上滑下,指尖撐著緊蹙的眉心揉搓著,些許煩憂的神色流露於外,嗅到檀香之氣,眉間才舒展一些。
莫離呈上一杯雨前香茶,“殿下可好些了?這一路車馬顛簸,夜裏又休息不好,難免會有些頭疼……”
她接過,微抿一口:“這幽州千裏奔波已不是頭一回了……”這一路勞頓倒是不傷她心神,隻是早先一回宮就去拜見南成帝,南成帝為唐左源之事動怒,讓她煩神的是,她一時竟無法摸清南成帝言辭閃爍間,到底是為唐左源不忠而動氣還是在氣羅雲門未有請旨就將朝庭一品官員一等軍候入獄,可唐左源通敵賣國之罪尚未坐實,他又何至於大動肝火?羅雲門行使督君監政之權啟動清朝令徹查官員亦是常事,他這次又為何如此介意?
她放下薄胎骨瓷茶杯,望了望昭明殿外的一樹繁花,多日不見這宮內景致都好似陌生許多,自己的心境也好像變化了些。“收到回報了嗎?”
莫離回道:“收到了,斷後的細作回報,確有一男子沿北梁到南珂的商路打探千方若的行蹤,好像不鍥不舍地,快接近長安了……”
嘉寧眼波一橫:“為何不阻攔?”
莫離回稟:“阻攔了,細作們多次設阻,都被他逃開了,沒有嚇退他,他反而追得更緊。”
“攔一個人都攔不住?斷後的是黑鷹吧?讓他以後別自稱是清源長老門徒了,羅雲門可丟不起這個臉。”嘉寧有點怒氣。
莫離知嘉寧心中不快,“是,殿下,黑鷹辦事不力應受處分。但是殿下……要不就讓莫離去把那個人殺了吧!”
嘉寧卻不語了,看了下莫離憤怒的神情:“這事,以後我自有定論。你但要記得,這世上從未有過千方若這個人……”
“莫離明白!”莫離拜首領命,眼眸間殺氣未消,“殿下夙夜未寢,要不傳流蘇進殿來伺候殿下上塌稍眛?”
嘉寧搖搖頭,“不了,早間外麵風光正好,我想去湖心亭坐坐,待會兒嘉懿定要來請安的,長樂或是也要來,莫離你若不累,不如陪我一起去?”
莫離眼眸中波光瞬間變得柔和,揚起笑臉:“莫離遵命!”
禦河之水四麵環繞湖心亭,清風微拂,一片水光瀲灩,春暖之時昭明殿內一片芳菲,卻無雜豔之色,嘉寧不愛姹紫嫣紅的俗媚,昭明殿裏一個季節隻許開一種顏色,暖春是山櫻的白中帶粉飄飛滿庭滿院,夏日是一池睡荷浮在無窮碧色之上,深秋便有環殿而植的白色扶桑迎秋風吐豔,寒冬白雪飄飛中一樹血色臘梅在殿前傲然獨立如殿中美人之唇……
流蘇已率眾宮女在亭內石桌上鋪好了真絲錦緞,撣好了石凳上的棉絨坐墊,桌上擺放著各色茶點,一杯清茶香煙嫋嫋。較之其他宮裏的宮人,昭明殿裏流蘇等宮女是無不深感慶幸的,因為閑,真的很閑,一宮之主很少居住宮內,一直行蹤不定的,不知她什麽時候走什麽時候回,隔十天半月不會被使喚一下是她們的常態,倒也全都不敢懈怠,平時殿裏殿外都要打理好,公主回來了,更得十倍小心地伺候著。
遠遠望見嘉寧上橋向湖心亭走來,流蘇就率眾宮女在亭邊跪下,一位眉心有一點紅痣的宮女動作滯慢了些,直身望著嘉寧,一時間毫不避諱,目光微寒,稍有隱忍之色。流蘇連忙拽了下她的裙角,輕聲喝道:“鳳歌,還不跪下!新來的就是不懂規矩……”鳳歌收回目光,顯露歉疚,裝作慌張地垂首跪下,眾人齊喚:“恭迎昭明公主殿下!”
嘉寧在亭內坐定,身後的莫離掃了眼桌麵,回頭問宮女:“為何沒有翡翠酥?還不趕快去端些來!”宮女連忙去了。
嘉寧笑道:“你呀你就惦記著長樂的這點喜好,簡直比照顧我還上心,若你隻是個尋常宮女啊,我直接把你指給長孫府算了。”
莫離臉紅了:“殿下盡打趣莫離了,莫離哪配被指丞相府啊……”
宮女們不在身旁,嘉寧直道:“太尉千金都不配?舅舅哪有那麽高的心氣?”
她們笑言幾語間,宮門外就傳來一陣亂糟糟的吵鬧聲,一個少女的聲音尤為尖銳跟誰針尖對麥芒似的,越靠近這聲音就越小了,隻是長樂的聲音愈加叫囂著:“真是蠻不講理!我倒要皇姐來給我評評理!竟然兩人欺我一個……”
長樂率先跑進來,氣得臉紅紅的,沒注意嘉寧在湖心亭,直往殿裏跑,叫著:“皇姐!皇姐!嘉懿重色輕友!嘉懿不學好了!”
看他這樣,嘉寧和莫離都噗嗤一笑,莫離喚了一聲:“長樂公子!殿下在這兒呢!”
長樂這才住了足,望見莫離,麵生一絲喜色,但還是很氣惱的樣子,也不繞路了,直接一個踮步飛身越過河水落在亭內,拉著張臉給嘉寧行禮,目光掃了下莫離。莫離望向橋那頭,嘉懿正和一個青衫少女緩步走來,看清那少女的麵容,莫離有了些難言之色。
嘉寧也看到了,餘光掃了莫離一眼,轉而笑問長樂:“喲,真是難得看你有這一副惱火之色,這是怎麽了?誰膽子這麽大敢在長安小霸王頭上動土?”
長樂氣得拍了下石桌:“就是有人敢啊!皇姐,你都不知道長樂這些天受了多少氣!那可惡的沈畫音竟然將我好不容易找到的鳳尾錦鯉給烤了吃了!那可是我為莫離姐姐生辰準備的!”
聽長樂這樣說,莫離心中無限歡喜,有點羞澀道:“鳳尾錦鯉……莫離那次也隻是一說罷了,本是稀罕之物……長樂公子如此掛心,是莫離之幸……知道公子還為莫離尋得,莫離就已經十分歡喜了,比收到任何禮物還開心……公子毋須動氣……”
“可是!莫離姐姐!”長樂還憤怒地叫著,被嘉懿打斷:“長樂,你莫要惡人先告狀!明明是你對畫音姑娘無禮在先,明知鳳尾錦鯉是珍寶不好好藏著偏偏放在池塘裏,遊到宜蘭園去了,被畫音姑娘釣到烤了吃了,你又豈能怪人家?”
“皇姐你聽,這還是嘉懿嘛?”長樂不服氣。
嘉寧笑道:“呦,這兩月不見,我的好皇弟嘉懿就會胳膊肘往外拐,出言袒護佳人了?”
“他哪隻是胳膊肘往外拐啊?他見到人家的第一日就把我給賣了!為了討好人家竟然說我有病!”初見畫音的第二日,畫音坐在長孫府門前白獅上一看見他就笑得歡得很,對他說:“長樂兄長,畫音是不會介意你對畫音無禮的,嘉懿哥哥都告訴我了,你有病嘛,畫音不跟病人一般見識!”長樂真是每每想到這裏就氣得牙癢癢,這才知道自己的好友兼表弟嘉懿如此容易叛離自己。
嘉寧掩嘴笑了起來,打量打量嘉懿和畫音,點點頭:“看來嘉懿長進不少嘛。”
長樂一氣:“皇姐你偏心!天啊!羅雲門掌門都徇私了!還有沒有天理了!”
莫離連忙塞了一塊翡翠酥到他嘴裏,笑道:“公主哪裏徇私了?難得有個能欺負到你的人,公主覺得稀奇而已。”莫離的指尖無意間碰了下他的唇,他頓時羞赧,嚼著翡翠酥,看著莫離溫婉的樣子,氣消了不少,也不再發脾氣了。
嘉懿和畫音行過禮,嘉寧問道:“嘉懿,來了這麽久,還不快些向皇姐介紹介紹這位畫音姑娘?”
嘉懿低頭一笑,回道:“這位沈畫音姑娘是長孫丞相舊友之女,剛從洛陽過來,住在長孫府,也被丞相安排進太院讀書了,與長樂同為孫太傅門生。”
嘉寧裝作剛剛知曉,點點頭:“哦,原來如此。”
畫音也不顧跟長樂生氣了,見了嘉寧還是要規規矩矩一些的,上前再行拜禮:“小女子沈畫音拜見昭明公主殿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平身之後她又向莫離屈膝見禮:“見過莫離姐姐,畫音不知那鳳尾錦鯉是為莫離姐姐生辰準備的,莽撞而致莫離姐姐痛失珍寶,請莫離姐姐恕罪,畫音定會擇厚禮相賠!”
她之前奉父親沈東來之命去北梁皇宮配合未央選秀,不辱使命之後就代父親去向莫離複命,在幽州城裏,那是她們第一次見麵,她隻當莫離是上級細作而已,爾後,她向父親提出想加入羅雲門被父親喝止,父親還讓她忘卻選秀之事,就當從未與羅雲門有關,怕她在北梁會隨他的身份曝露而遭不測,故安排她假死潛回長安,她隻得遵命,實則她是陽奉陰違,心裏打著不為人知的小算盤。此次再見,她知莫離是昭明公主的侍女,麵上隻能裝從未與她見過,心裏想著她能跟隨在昭明公主身邊,定然在羅雲門內有較高地位,不如找個由頭接近她。
莫離看著畫音,雖說已見過一麵,如此再見還是覺得心中頗為酸澀,抑住情緒裝作疏離,柔柔笑道:“沈小姐請勿言重了,莫離豈敢當?”
嘉寧的目光掃過這二人,心中為莫離惋歎。
長樂不屑地瞥瞥畫音:說道:“莫離姐姐怎麽當不得了?我倒要看看她是否能找出比鳳尾錦鯉更好的禮來!”
畫音氣得瞪了他一眼,隻是公主殿下在上她也不好放肆,就隻能忍著:“畫音自當盡力。”
莫離卻為畫音說話:“長樂公子何必為難人家?比鳳尾錦鯉還好的禮哪有那麽容易尋得?莫離不介懷的,沈小姐請勿掛心。”
嘉懿也幫畫音出聲:“既是莫離姐姐的壽禮,我們都是要掛心的,嘉懿會幫畫音姑娘找的,定讓她尋得一份勝過丞相公子所送的大禮。”
畫音嬌笑:“嘉懿哥哥還是你好!”嘉懿靦腆一笑。
長樂真是氣不打一處來,被莫離哄了幾句也作罷了,和嘉寧一起打趣起嘉懿和畫音,惹得兩人臉上一陣紅霞。嘉寧再問了問嘉懿和長樂的課業,聽嘉懿頌了他所作的《禍國論》,指教了幾句,聽長樂說了一陣這些日子裏長安城內的新鮮事,就讓他們先辭禮了。
三個青春活潑的身影走下了橋頭,最後不見了畫音翩翩如蝶的背影,莫離頓時目中有些哀色,輕歎了句:“這才是真正的太尉千金……”
嘉寧撫了下她的手:“莫離不要如此,與妹妹相見而不能相認,知你心中感傷,但,終歸是見了她一麵了不是嗎?以後也常能相見呢。”
莫離麵上浮上淺淺的笑:“殿下說得是……看此般模樣,她與長樂公子真是一對歡喜冤家……”
嘉寧抿了口茶:“我看啊,她和嘉懿才是一對情投意合的玉人。長樂啊,這小子心中念著誰,莫離你還不清楚?”
莫離裝糊塗:“莫離不知。”臉上的嬌笑突然僵住了,望向橋頭,臉色一沉:“又有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