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引誘
夜月皎皎,她一身朱紅,獨立於錦繡宮前庭。
昨夜就是在此時,北方傳來蕭瑟塤音,一曲斷人愁腸的《縹緲仙》,盡訴鬱鬱不能言之哀思,塤音獨絕,百轉千回,如此技藝這世上幾人有之?何況是在這北梁皇宮之內?
長孫未央,世間少有人知這個姓名,也少有人知,羅雲門已故的清風長老,即清源長老、成凰師太與南珂長孫皇後的師父,這世上最善樂之人,臨終前隱居天梓山,當年她二八年華,長明居前一曲琴音,得他五絕之封,所謂五絕,第一絕,貌絕,此等容顏若不傾國即是禍國,第二絕,琴絕,指尖弦動顛倒眾生,奈何深山之內少有知音,第三絕,舞絕,窈窕霓裳勾魂引魄,有這前三絕,天下男子無人能抵,即使是帝王將相,取之心如探囊取物。既得取心,就有守心,第四絕便是才絕,心懷博才不用顯露隻為陶情守性,第五絕,心絕,玲瓏心竅,心堅如銅,萬毒不侵,無欲無恨。
她知樂音勝過知人心,亦能從那樂音中探得人心。
昨夜那塤音撫白露而來,曲將過半之時,她撥動琴弦,緩緩相和,如一股涓流細水流深,不添驚擾,琴塤和鳴,更是絕妙。
夜過一更,蒼穹之上,烏雲過皎皎皓月而散,此時北方塤音起,厚重而平和,逐步深沉,如人在盼,苦苦追尋而不得,萬千情思而不得許,即是這曲《臨江月》。
她閉目靜聽那塤音,找到最好的契合點,玉指掠弦而過,塤音陡轉放緩,琴音入高潮,琴塤相和,交織融合,在這深夜共奏一曲絕響。
曲至末時,琴音婉轉,塤音流連,如一對生死之交深夜長談,千言萬語怎能說盡?
又是一夜,琴音已歇,塤音消散,安延殿的前庭假山之處,他在暗影裏悵然望月,長歎一聲:“此乃知音,如此佳人世間難求。”
展英見他已收起了玉塤,方走上前去,拱手拜禮:“陛下,恕展英直言,陛下不可再顯露善音之才了,若是被細作辨出,恐對陛下不利。”
他說:“你的顧慮是對的,朕又何嚐不知……可……”
他轉而問展英:“調查得怎麽樣了?”
展英想了一下,反應過來,“哦……回稟陛下,細作們已經細查了衛家,闌昭儀的身份並無可疑之處。”
他點了點頭,望向錦繡宮的方向,皺眉沉思。
如此幾夜,天上皓月趨於圓滿。今夜北方隻有風來,遲遲不聞那塤音。
未央在前庭,輕撫琴身,柳眉微蹙,問婢女如意:“幾更天了?”
如意回道:“回稟娘娘,二更了。”
“安延殿那邊怎麽說?今夜亮燈了嗎?”
如意壓低聲音,俯身道:“我們的人天天盯著呢,今夜亮了燈,寢宮門緊閉,隻有王公公一人守著,並無異樣。”
他是不是有所懷疑了?未央不由得猜疑。還是他煩了厭了?自己自詡琴藝高超,還是難得他這位樂藝奇才之青睞嗎?
她願做最後的嚐試,再次月下撫琴,清幽琴音,寂寥月色,一曲傷腸的《縹緲仙》,琴音即畢,還是不聞塤音。
未央難免有些挫敗感,低眉看琴,凝思了一會兒,正想作罷,起身返回殿內,忽聞塤音傳來,她心下一喜,讓如意放下琴退回殿內,她回身坐下,細聽塤音,這曲流利明快,是北梁名曲《相見歡》,而曲音逐漸清響,逐步靠近。
他還是來了。
未央撫平心緒,玉指再次落在絲弦之上,與塤音契合,琴塤交融。
曲音將近之時,未央聽出那人已到錦繡宮門之外。琴塤一齊停歇,並未再聽得其他動靜,未央等了一會兒,那人遲遲沒有現身,她隨手撥弄了一下琴弦,幾聲惋歎琴音,於是抱琴起身,緩步進殿。
終於聽到了腳步聲,她施然轉身,一身朱紅,懷抱古琴,在月華之下頗顯動人之姿,麵露微微愕然,看向來人。
他入門而來,立於月下,與她相對,片刻無言,疏朗的麵容上淺淺一笑,目露憐惜。
謹慎起見,他收回目光,上前幾步行禮:“禦前護衛吳子陵參見闌昭儀,娘娘萬安!”
她道:“平身。”語調疏離。
荀韶陵起身之後,再與她對視,她有些羞怯,移開目光,“那吹塤之人……可是你?”
“正是在下。”他回道。
她麵露欣賞之色,“上回在鸞鳳宮略有見識吳大人之樂藝,本宮便萬分難忘,這幾夜聞吳大人之塤音,真是令本宮折服。”
他道:“娘娘過譽了。娘娘的琴音才是絕佳。”
未央道:“前些天夜裏聞吳大人吹塤,那一曲《縹緲仙》著實讓人心生動蕩,本宮一時技癢,撫琴和之,實是獻醜,沒有拂了吳大人的雅興才好。”
“娘娘言重,能得娘娘和曲是在下之榮幸。自那一次之後,在下便對娘娘之琴音欲罷不能……”他注視著她,這個貌絕琴絕的女子,在自己眼前恬然而立,從容拘禮。
她微微頜首,笑意加深,“本宮亦然。真是難得,這深宮之內還有吳大人這樣的知音人,雖與禮數不符,但這夜夜和音,足以給本宮許多慰藉,這宮牆深深之處也不似那般清寂了……想來這就是曲樂之玄妙吧,不但悅耳且足可悅心。”
是啊,在自己內憂外患煩憂不解之時,聽到又人以那絕妙之琴音與自己遙遙相和,似乎能感受到撫琴之人與自己有天然的共鳴,那種感受同樣讓他覺得,足慰平生。
他點頭道:“娘娘所言甚是。”
互相知音之人,總容易惺惺相惜。這夜半無人之時,荀韶陵用以掩飾的身份又是宮廷內臣,所以交談一番也別無異樣。
這夜荀韶陵告辭之後,心裏難免悵然,有這等佳人為自己內宮之妃,自己卻無法與她坦誠相對親近一二,在她麵前還要百般拘禮故作謙卑,更加讓他覺得怨憤。他派那麽多路人馬去尋季長安,竟然都無有結果,自己偏偏變成了他的樣子,難以向別人表明真身,所屬於他這一國之君的福分他也無法享得,還得顧慮季長安會落在羅雲門手裏變成對付萬朝宗的武器,不能現身主持政事,這朝堂之上必然非議不斷波濤暗湧,這位剛繼位的北梁新皇憂思甚多。
自這夜之後,荀韶陵特地找了一些珍貴琴譜樂譜送來錦繡宮,未央欣然笑納,以邀他聽曲作為謝禮,這一來二去,兩人私下交集加深。
宮裏人皆知錦繡宮的闌昭儀生性寡淡待人平和,跟了這個主子,錦繡宮人一點不似別的宮人那般勞累,每到夜火起時,闌昭儀寢殿裏便無事可做了,她向來都是早早遣散宮人去休息,隻餘一名貼身侍女照管著,於是宮裏人都傳讚闌昭儀體貼宮人。
也是如此,荀韶陵每每夜裏來見她也方便許多。除了答謝送譜之外就從未主動請他來,而他總會來。她謹慎拘禮大方矜持,從未有什麽特別的意思和非分之舉,他們隻談琴塤風月不談其他。
她或有煩憂,總會想起她每夜坐於錦繡宮前庭,一方矮桌,一壺清茶,一把古琴,一身紅衣,眉目平順,從不經意卻在月光下獨顯風韻,那般恬淡如水,讓他心迷神往,讓他總有理由靠近錦繡宮,讓他以為每夜月下獨坐的她好像在等自己,卻又不像,自己來她不見多歡喜,自己去她從不多贅言……
四月芳菲消盡之時節,她和他在月下靜坐,今夜兩人調換了位置,他興起撫琴一曲,琴技雖不是他最長卻也神妙。望他撫琴時專注入神的模樣,未央心頭微顫。
一曲彈完,她拿起他放在案角的玉塤,與他對視一眼,收回幽幽地目光,紅唇輕掩塤口,玉指與塤孔交疊,用玉塤緩緩吹響一曲《月明時》,這同樣是北梁的名曲,常用以表達遊子思歸之情,塤音低緩,如泣如訴。
她沒有將這一曲吹完,在將盡之時戛然而止,讓他心頭一揪。她撫弄著玉塤,美目低垂,靜默一晌,輕歎了一聲:“此曲甚是令人傷感……”
他將她淒然的模樣看在眼裏,心生憐惜:“娘娘可是思念家中親眷了?”
她淡然一笑:“是啊,本宮從小長在父母雙親身旁,從未離家,眼下以進宮多月,再未見雙親一麵,一人在這深宮之中,總不禁惦念,不知父親可好……上月姐姐遠嫁,也不能親送……家中隻有我們這一雙女兒……如今想來,雙親心頭定然酸楚……”她的雙目在月光下粼粼閃爍。
他勸慰道:“下月初一就是一年一度,宮中妃嬪的親眷入宮會親的日子,雖然衛大人官不過三品,不能入宮來見娘娘,但娘娘何不妨去向太後娘娘求個恩賜,在下也知,太後娘娘尤為愛惜娘娘,若娘娘開口,太後娘娘必然會答應的。”
她轉而一笑,卻更顯酸楚,“太後娘娘慈悲仁厚,若本宮相求,她定然不忍心拒絕,可宮中規矩不可亂,三品以下之官不可入內宮,這是皇家曆代的禮法,怎能為本宮壞了規矩?禮法是亂不得的。還是罷了,本宮也不曾奢望其他,隻望能在宮裏安守本分,願能在往後為陛下盡妃嬪之本責便好。”
四月末,北梁魏太後代新皇下旨,升四品吏部侍郎為三品吏部尚書。五月初一,衛如深獲準攜眷進宮探望闌昭儀。衛如深在朝為官多年,德信皆優,政績斐然,甚得民心,然而卻因太過耿直為人忠厚不善變通,一直不得先皇賞識,所以官途多舛升官延緩,這是朝堂眾臣皆知的,故而新皇繼位,給他升個三品之官,並不唐突,朝臣們也別無他議,隻是連連道喜,稍微多心一點的,也是在讚譽北梁新皇知人善用厚待老臣。誰也沒想到這背後有什麽緣由。
五月初一正午之時,探親的親眷進宮在鸞鳳宮拜禮之後,就由各宮管事太監引到每個嬪妃宮中,與自己的女兒相見。
衛如深攜著夫人進了錦繡宮,與未央相見,未央稱他們父母雙親,給他們行女兒禮,與其他宮裏此時的家人相聚的景象無異。如意示意管事公公攜宮人在殿外恭候,本來按照禮法管事太監都會守在殿裏監看禮數是否都齊全,而這個管事公公前幾日受過未央求情免罰之恩,故而爽快地退到殿外,關了宮門,讓這“一家人”獨處。
未央向衛如深細說了宮裏的情況及這些日子她所行之事:“……如今我的試探已卓有成效,十之八九,這禦前侍衛吳子陵就是蹤影不明的荀韶陵,隻是不知他為何會變成這樣,還如此隱瞞身份。”
衛如深雖然驚詫還算是鎮靜理智:“雖然奇異,還是很有可能的。不可有疏忽,先設法確實他的身份才是。”
未央點頭:“我會讓他對我自曝身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