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真龍

  荀韶陵一眼望去,年逾花甲的老人從逆光處漸漸走近,手持金龍節杖,步履沉穩,白眉白須,神態自若,荀韶陵終於得以喘息了,無聲地喚了句:“師父”。


  他走進來,一步步走到沈東來之前,與沈東來目光相接一刻,皆是淩厲,互相蔑視,他掠過了沈東來,立於百官之前,莊重地跪下,對荀韶陵行三拜大禮:“萬朝宗第十三代長老上官天元參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是荀韶陵自曝身份以來第一次接受朝臣正式的大禮,是來自於他的師父,他就是知道,縱然天下千千萬萬人質疑他,哪怕自己的生母魏太後都對他有所懷疑,但天元長老永遠會第一個為他發聲為他堅守,師徒兩人的默契超越了容顏的辨識,超越了身份的變更。


  天元長老在外修行,就連他登基之時都未曾歸來,卻在他最艱難時刻,憑他一封薄信就拖著年邁身軀趕赴千裏現身朝堂。這是荀韶陵繼位以來,師徒第一次見麵,他這一拜,讓荀韶陵不由得想到當年自己初入萬朝宗,當時還隻是魏嬪的魏太後把他領到天元長老麵前,說道:“皇兒,行禮,拜師。”


  他跪下行禮,天元長老問他:“二皇子殿下,你真的想拜老夫為師?”


  他答:“想。”


  天元長老問:“你真的想入萬朝宗?”


  他答:“想。”


  天元長老問:“你最想要什麽?”


  他答:“天下。”


  當時他才六歲,真的才六歲,就憑著他回答的這三個問題四個字,沒過三天,長他一歲的大皇子墜下假山身亡,先皇後因行巫蠱之術為大皇子招魂而被廢打入冷宮,於是他成為了北梁的大皇子,成了萬朝宗下一任宗主的直接繼位者,之後是十歲那年,立太子之爭中最為反對他的當朝丞相馬天恩被萬朝宗查出通敵賣國之罪而被滿門抄斬,他入主東宮,生母魏嬪被立為皇後。


  所以在荀韶陵受百官質疑之時,他隻是飛鴿傳書一封,說明困境,為證身份,他沒有多言,隻寫了四個別人都不懂的字“想,想,天下”,天元長老便懂了。


  天元長老之威信此時顯露無疑,他這一拜,讓大部分朝臣心裏都開始動搖了,但是奈何沈東來等三位重臣還在堅持,朝堂上的情勢變化不大,但荀韶陵與魏太後已經相當心安了。


  荀韶陵恢複莊重,正色道:“長老平身。”


  天元長老起身看向沈東來,他還未開口,沈東來先厲聲問:“長老剛返京歸朝,緣何如此確信殿上這便是真龍天子?”


  天元長老轉向朝臣,將節杖舉過頭頂,說道:“就憑先皇禦賜金龍節杖在此!先皇賜老夫此節杖以守真龍誅奸佞,老夫數十年來未負皇恩,今日老夫力證天子真身!爾等若是還有質疑,便是蔑視皇權無視皇威!”


  “長老之證詞實在牽強!”沈東來絲毫不鬆口。


  天元長老怒道:“放肆!沈大人竟如此置疑,是將我萬朝宗的權威置於何地?”


  沈東來一笑,道:“哼,我從未輕視過萬朝宗之威信!既然長老如此說,那在下敢問長老,按照禮法,新皇登基之後,萬朝宗宗主之位應交於長老暫代,而為何直到如今宗主之位都未曾調任?”


  天元長老力爭:“新皇初登大位,內外不穩,調任宗主之位也不急於一時!老夫於此代陛下挑明吧,這是陛下調任宗主之位的聖旨!沈大人以為老夫千裏迢迢返朝而來是所為何事?就是為了接任萬朝宗宗主之位!”


  天元長老取出聖旨交由司禮太監於殿上宣讀,眾大臣心中又一疑慮被消除,更加動搖了。


  宣完旨,荀韶陵冷漠地望著沈東來,問:“沈卿家你還有何疑慮?”


  沈東來轉而問天元長老:“長老既已接任宗主之位,便已有督君監政之職了可是?”


  天元長老答:“甚是!”


  沈東來又問:“那長老今日為皇上的身份作證是在履行督君之職可是?”


  天元長老答:“甚是!”


  沈東來道:“臣等不能憑空確信陛下身份,但若有督君之職的萬朝宗宗主確信了,臣等就自然要確信不再置疑!這就是萬朝宗權威所在,臣等敬之信之。今日長老已行了督君之職,但長老可能承擔督君之責?”


  天元長老怒視一眼沈東來,轉身麵對朝臣,再次舉起節杖,肅然道:“今日君主在上,百官為證,萬朝宗第十三代長老上官天元行督君之職,承督君之責,力證金殿上真龍天子真身,若今後有證老夫辨識有誤,願承擔萬朝宗宗主失職之罪,以命贖過!”


  沈東來在逼他,逼得他以老命作保,他也在逼沈東來,逼得他隻能妥協。


  他的話語擲地有聲,節杖隨著話音一落敲在金殿金磚之上,他繼而轉身咚地跪下,再次行大禮,這一次沈東來也跪了,朝堂百官都跪了,三拜大禮,山呼萬歲。


  荀韶陵滿意了,這才是他應得的。


  退朝後,沈東來往天華殿外走,神色自若,他並沒有多意外荀韶陵能夠這麽快就恢複真身真名,他一直都明白,為南珂備戰而拖延時間隻是能拖一時是一時,再拖也不是個結果,他已經盡力了,這樣的局麵已是為南珂爭取的最好的結果了。


  在殿外換履時,天元長老就在他旁邊,兩人對視,拘禮中鋒芒相對,天元長老道:“你也該看清楚了,沈東來,先皇受你蒙蔽十餘年這是你的本事,但如今新皇繼位,新皇可不同於先皇,你還是小心點吧,萬朝宗不會放過你的。”


  沈東來坦然一笑,故作不解:“都盯了十餘年了,長老你這是何必呢?我為北梁效忠至今,長老卻還在因為我本是南珂之臣而揣疑我,長老是不是太過狹隘了?”


  “假義偽忠,狼子野心!”天元長老剜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萬朝宗既是仿設羅雲門,它的位置也和羅雲門一般設在皇宮主殿天華殿的對麵,隻是它不如羅雲門的低調,萬朝宗的規模更大些,一片玄頂宮宇與天華殿兩相對望,其中最高的那一棟頂上有碩大的龍珠雕飾,那是萬朝宗的主閣太極閣,一派森嚴的太極閣內也有一處暗室,這是供曆任宗主思過所用的。


  天元長老靜立於暗室內,麵對著案台上的曆屆宗主的牌位。荀韶陵走進暗室,他已換下了龍袍,恭敬地對天元長老行師禮:“弟子見過師父!謝過師父為弟子以命作保,恩情浩蕩,此生不忘!”


  天元長老轉身看向他,目光深邃,麵色冷淡,一言不發。


  荀韶陵摸了下自己的臉,笑道:“師父可是看不習慣了?莫說是師父覺得陌生,有時照了鏡子。我都會認不出自己。”


  天元長老搖搖頭道:“既然你此刻不是以君主自稱,那老夫就姑且暫時把你當成一般弟子,可行?”


  荀韶陵道:“弟子雖已繼承大位,卻依舊是師父門下弟子,無論何時,師父若有教誨,弟子必當遵從。”


  天元長老又沉默地看了他一會兒,白眉漸漸緊皺,語氣含怒:“跪下!”


  荀韶陵遵從師命跪下。


  “你知道嗎?老夫也真的認不出你了,但不是因為你的容貌!你實在教老夫寒心!沒想到老夫調教了近二十年的弟子會變成這樣!千裏迢迢趕回皇宮,以為能見到自己最引以為傲的弟子——那個君臨天下的北梁新皇,然而老夫在天華殿上見到的卻是一個衝動易怒無智無謀的庸人!”天元長老真的動氣了,厲聲訓斥他。


  聽了天元長老的訓斥,荀韶陵如大夢方醒,一下意識到了自己近來有多麽無能和愚昧,這簡直就是他最喪失理智的一段時間,自曝身份,引人置疑,一不能安定朝堂,二不能謀劃行計,隻會與朝臣爭辯,動怒發火,完全不能掌控局麵,將自己放在最被動的位置上,自己這是怎麽了?

  他拜首:“弟子知錯!”


  現身朝堂之前,天元長老已經將事情了解透徹,此時,他深思,問:“你難道不覺得這整件事是很蹊蹺嗎?”


  “的確蹊蹺,竟有這等怪事,弟子猜測是神玉將我的容顏轉變的……”


  天元長老打斷他:“不是說你容顏改變之事,蹊蹺的是曝光身份的整個過程,雖然每一步看起來都是你自主的,可細想,其實每一步你都是被動的,你自己都掌控不住,事態就演變至今了,而且這整個過程都與一人有關,難道你就沒有察覺出什麽異樣?”


  荀韶陵抬頭,稍有訝異:“師父,你是懷疑闌妃……”


  “是的,你也應當懷疑!你別忘了你可是名細作,你怎能一點都不加揣摩呢?這個女子從入宮起就有些顯眼得過分了,你與她交往最密,對她自曝身份,又在召幸她時遭到刺殺……”


  “可是在那次刺殺中闌妃為我以身擋箭險些喪命……”荀韶陵不由得有些激動。


  就是他這種激動情緒讓天元長老更加不滿,他喝聲道:“也就是因此她取得了你的信任,從闌昭儀變成闌妃,讓你專寵於她!不是嗎?”


  這一番話如同醍醐灌頂,讓荀韶陵不寒而栗,卻也清醒了不少,他片刻啞然,然後垂頭道:“是,弟子疏忽了。”


  天元長老氣得用節杖敲了下地,繼續訓斥:“你是個細作!是老夫調教了近二十年的細作!你怎能因為女色而放鬆警覺!而且你已經是君王了,你更應該警惕每一個靠近你的人!”


  “師父教誨得是,弟子知錯!今後自當警覺!”他下了決心,篤定地宣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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