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暗計

  錦繡宮內,麵無血色的未央依在美人靠裏把玩那隻被人從禦河裏撈出來的花燈。天色漸晚,如意在寢殿裏挑起明黃的火燭,走過來問道:“要不要先梳妝?”


  未央道:“算了,今晚他不會來了,梳了妝,也是白等一場。”


  殿外有宮女伺候,怕被人聽見,如意做給她整理披風的樣子,湊到她耳邊說:“已經近十天了,我們不用做點什麽嗎?”


  未央氣若遊絲:“不用,順其自然,現在錦繡宮內外都布滿了萬朝宗的眼線,我們做什麽都會讓他起疑,你隻需保證青龍不靠近錦繡宮就是了。”


  如意道:“我已經設法提醒過他了。”


  魏太後調來服侍未央的宮女錦葵進殿來奉茶,主仆兩人恢複常態,未央隨意地與如意說著話,大多是在說進宮之前的閨中生活,有一搭沒一搭的,兩人聊著聊著都有了懷念之情,就好像那些事真的是她們的經曆一樣。


  “今晚他不會來了。”


  “是的,奴婢聽說,陛下今晚翻了宋美人的牌子。娘娘,要不奴婢先伺候你就寢吧……”


  ……


  “娘娘,陛下都已經半個月沒進過錦繡宮了,你就不急……”


  “沒有半個月,是十四天……”


  ……


  “三歲那年,一個高僧到家裏給我算命,說我命中注定一生富貴,非宮門皇城不得入,所以父親就把我養在深閨,從小到大,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由一個老宮女伺候到大,說這樣可保命數,可我總在想我的命數是什麽呢?就是入宮為妃嗎?由這一道院牆直接一頂轎子抬進另一堵宮牆?我實在不解……幼時,母親常常跟我說隻願我長大了嫁一尋常人家,能與稱心的夫婿舉案齊眉互相扶持共度一生,千萬不要如她一般,嫁進官家,父親雖是待她極好,但家中姨娘們有哪個是讓她省心的呢?二姨娘入門之時,我還小,她是出身書香府邸為人溫和,待我很好,母親先前與她也是相處融洽,可是,隻聞新人笑不聞舊人哭,母親暗地裏有多少心酸……”


  “母親去得早,她的心願終是落空了,父親與姨娘執意將我送進宮裏……這最後,我嫁的是這世上最稱心的夫婿了,卻是在這皇宮內,眾多姐妹,他要雨露均沾,我明白的……”


  “娘娘你受委屈了……”


  “不委屈,真的不委屈,我知道我已經得到最好的了,那是別人都沒有的,我不但嫁了最優秀的夫君,還得了一位知音,這是最重要的……”


  ……


  安延殿內,荀韶陵退去了眾宮人,他坐在玉案前翻閱奏折。錦葵在一旁模仿複述未央與如意的對話,他不由得聽得分了心,朱筆停在半空中,一滴朱墨滴下,如同那日從她肩頭落在這玉案上的血滴。


  錦葵說完了,靜立在一旁,他問:“就這些?”


  錦葵答:“是的。”


  他問:“她們說的你都核實了嗎?有沒有可疑之處?”


  錦葵答:“回稟陛下,奴婢已經核實過了,並沒有可疑之處。”


  荀韶陵放下筆,合上折子:“她平時都做些什麽?”


  “闌妃娘娘傷還沒好,隻能在宮內靜養,時常對著一盞花燈,晚上一直在前庭乘涼到很晚,叫奴婢們把琴放在她麵前,但她從來不彈……天天如此。”錦葵回道。


  “她的傷怎麽樣?還嚴重嗎?”


  “太醫們說娘娘中毒太深,恐怕難以徹底根治,奴婢們每天給娘娘換三次藥,每次娘娘都疼到出一身的冷汗,在夜裏……也時常聽娘娘喊疼,疼到睡不著……”


  荀韶陵抑製不住心疼,緊緊地攥起了拳,痛苦地閉上眼,“你說實話,她怨不怨朕?”


  錦葵想著自己日夜監視的闌妃,縱使她是心硬如鐵的細作,都難免有些動容,她道:“她不怨,她在等。”


  今晚荀韶陵沒有翻任何人的牌子,他獨自走到了錦繡宮外,天剛入晚間,卻聽宮內有些吵嚷,似乎都亂成了一團。他走了進去,無人通傳,誰都沒想到他會來。端著一個銅盆從寢殿內慌慌張張地退出來的宮女差點撞到他,看到是他嚇得連忙跪倒,銅盆裏帶有血色的水灑了一地。


  其他從內殿出來的宮人都紛紛下跪行禮,荀韶陵越過他們看向內殿,紗幔籠罩並見不到裏邊情形,隻是能聽清那痛苦的呻吟聲,一下一下揪著他的心。


  他問跪倒的如意:“這是怎麽了?”


  如意淚眼婆娑:“回稟陛下,娘娘毒發傷口血流不止……”


  他看了下地上的血水,觸目驚心:“太醫來過了嗎?”


  如意回道:“來過了,太醫也無計可施,隻是讓奴婢們為娘娘換藥止血。”


  荀韶陵腳步僵住了,他看向內殿,沉默半晌。


  如意試探地問:“陛下,是否要進去看一下娘娘?娘娘可是盼陛下盼了好久……”


  荀韶陵做了最艱難的一個動作,轉身離去,“不了,闌妃有傷在身不便侍寢,朕先走了。”


  他是在害怕,他知道自己若是進去了,就很難再出來了,他害怕自己又放下好不容易拾起的防備。


  內殿床榻上的未央把他的話聽得真切,蒼白的麵容上慘淡一笑:“荀韶陵,你好狠的心啊……”


  另一邊是另一方世界,是另一番光景。


  “你恨我嗎?”


  “我為什麽要恨你?”


  “因為我好幾次都差點殺了你呀。”


  “不是都差點嗎?沒有得手就不算。”


  “我不是真的想你殺你,隻是與某些境遇相比,我寧願你死了。”


  “這麽狠心?”


  “季長安,我從來沒有自由……”


  “我知道。”


  “所以,我不想你和我有一樣的痛苦。”


  “好吧,你這個心狠的借口,我接受。”


  雲來客棧裏,房門緊閉,他們相對而坐,第一次心平氣和坦然交流,嘉寧終於安心地把手放在季長安手裏。


  四目相對,溫聲軟語,他們攜手相望,他摩挲著她的皓腕,親密依戀。


  嘉寧的嘴角一絲淺笑,這分笑意發自真心,這是她難得的快樂:“那你以後還喝酒嗎?”


  他爽快地回答:“不喝了!”


  “那你以後還氣我嗎?”


  “不氣了!”


  “那你以後還走嗎?”


  他的目光一滯,片刻啞然,這對他來說實在是個很重大的決定,未來該怎麽辦呢?會不會走?會不會留?


  她似乎也懂,收回了期待的眼神,掃向窗下的光影,不再追問:“時候差不多了,我得回宮去與長老議事了。”


  嘉寧起身來,拾起凳子上的白色披風,季長安起身從後麵幫她披上,她戴上披風上的帽子,回身來,直視季長安,“季長安,我待你是與別人不同的。”


  季長安還在思量之中,嘉寧繼續問他:“你會留下嗎?若是為了我呢?若是你還是要走,就請你盡早離去,不要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與我告別,我不想恨你。”


  季長安輕撫她的側臉,低頭在她額頭上一吻,慎重的猶豫之後才是堅定的抉擇:“不走了。”


  嘉寧笑了,脫離他的懷抱,麵含羞澀地轉身,打開門。門外候著的莫離確認走廊裏沒有可疑的人之後,迎她出來,兩人往外走,下了樓,上了客棧外的馬車。


  雲來客棧外的牆角之後,走出一道麗影,在暗處望著那華貴的馬車車輪碌碌地往皇宮駛去,馬車行遠之後,她側頭看向雲來客棧的匾額,麵紗下笑容陰森。


  幾天後,嘉懿與長樂得了空,到雲來客棧來找季長安,畫音也來了,他們聚於一室笑笑鬧鬧。


  嘉懿笑道:“師父,你戒了酒之後氣色好多了……”


  長樂搶著打斷他,一臉壞笑:“嘉懿,瞧你笨的,還叫師父?我們得改口叫姐夫了!是吧皇姐夫?”


  他們哄笑著附和長樂拿季長安開玩笑。季長安敲了敲長樂的頭,也有些得意:“你們這兩個小子,就有膽拿我開玩笑,有本事到你們皇姐麵前去鬧,看她怎麽治你們?上次跪得膝蓋還疼嗎?”


  他們兩個被戳到痛處消停一點了,畫音卻還接著笑話他:“大俠,你這變得可真快,前些日子還跟公主殿下針鋒相對的,跟仇人見麵似的,變著法地氣殿下,這下卻和殿下站一邊了?”


  季長安也敲了下她的腦袋:“你們懂什麽呀?小子們,別以為叫我姐夫,以後的訓練就可以偷懶了,我可不會饒過你們,瞧著吧,你們敢不聽話啊,我就到你們姐麵前去說道說道你們,看她怎麽罰你們?”


  長樂與嘉懿笑著跳起來給他行了個軍禮:“是,首長!”


  季長安很滿意點點頭:“稍息!”


  畫音好奇地問:“長安大俠,你是怎麽攻下公主殿下這座大山的呀?那可是公主殿下啊,高不可攀冷漠無情的……”


  季長安喝著茶,瞟瞟他們:“別瞎打聽,天機不可泄露,這就是我的本事了,不然怎麽叫大俠呢?”


  長樂一時沒管得住嘴,手一抽,拍了拍季長安的臉:“還用問嘛?師父長了這張臉就是先天的優勢!”這一說完才發覺不對,嘉懿和畫音都覺得尷尬了。


  季長安不高興了,白了他一眼,打開他的手:“死小子!去你的!誰稀罕這張臉了?”


  長樂發覺自己說錯話了,吐吐舌,“師父,我不是那意思,你可比吳子陵俊多了,吳子陵可沒你厲害!”


  季長安倒還沒有到吃這種醋的份上,他隻是一想到自己的臉,一想到荀韶陵就恨得牙癢癢,他沒心情跟他們笑鬧了,把他們往外趕,然後趴在窗戶上望著皇宮的方向。


  嘉寧不方便出宮,這些時日,他們之間隻能書信來往。就如同長樂他們所說的,他們之間的變化真的是急轉,先前他們全力走陌路,互相不願有任何牽扯,可是他們戳穿了自己的心意,然後一切都不同了,愛與恨就在一念之間,他們的感情就是處於這樣的極端。


  最起碼,他們現在都是快樂的,之前的痛苦折磨告一段落了。


  今天鴿子來得早些,從他翹首以盼的那個方向飛來,落在他的肩上,他打開鴿腿上的字條來看,“酉時三刻到昭明殿一會,閱後即焚。”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