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譚老之死

  譚老先生把嘉懿留下,單獨與他在淩煙閣敘話,論到君王之道,嘉懿道:“我認為君王之道,應是道德、道義及仁道,而並非權謀之道。”


  “那請殿下日後為君時,也能謹記今日之言。”譚老先生聽了嘉懿的話,眼中似是一望無底的深潭,麵上浮起淺淡的笑意,如此說道。


  嘉懿詫然一驚,問道:“先生這是何意?難道先生以為嘉懿日後定會為儲君?”


  譚老先生見嘉懿滿麵驚色並無喜色,心中生疑,撫須道:“是的。儲位非五殿下莫屬。”


  嘉懿突然間啞口無言,頓了片刻,問:“先生這樣說,莫非是因為皇姐?”


  “非也。”譚老先生搖頭道。


  嘉懿垂頭道:“那嘉懿實在不解,在眾皇子中,我最為年幼,無論才學智謀,我都不及三位皇兄,難道他們不是比我更適合當儲君嗎?”


  譚老先生道:“他們的確是比殿下更適合當儲君,但,據老夫近日看來,二皇子貪權,三皇子陰忌,四皇子柔懦難成?,數百年來南珂實在不缺他們這樣的儲君與帝王,缺的是像殿下這般心寬有德且不專權術之君。”


  嘉懿失言,蹙眉緊鎖,不知如何應言,隻怏怏道:“先生此刻斷言還言之過早吧,父皇正當壯年,立儲之事也不急……嘉懿感謝先生讚譽,但恐怕先生看錯了嘉懿……”


  譚老先生垂眸道:“不,老夫看錯過一次就不會看錯第二次了。”


  “看錯過一次?”嘉懿莫明,脫口問:“先生曾看錯過何人?”


  譚老先生道:“當今聖上。”


  “什麽?父皇?”嘉懿難以置信,“先生何出此言?”


  譚老先生麵色沉靜,“殿下不用問,隻需謹記今日之言便可。”


  嘉懿心裏一沉,低頭猶豫了很久,才艱難地開口坦白:“可是先生,嘉懿並不願做儲君。”


  譚老先生手上的茶杯一抖,又蹙起眉頭,問道:“殿下果真這樣肯定?”


  嘉懿點頭,直抒胸意:“是的,我已經想好了,爭儲弄權實非我的誌向。”


  譚老先生定定地直視嘉懿,沉默了一會兒方開口,道:“那殿下你必將為儲。”


  “啊?”嘉懿完全跟不上譚老先生的邏輯,追問為何,譚老先生隻是不說,卻又仿佛將一切都早已看透。


  與嘉懿談過話之後,譚老先生便接到南成帝諭令,前往禦書房見駕。


  南成帝臉色陰沉,再提想立嘉胤為儲的事,再次問他有何看法,他還是反對。南成帝又讓他做嘉胤的師父,譚老先生直接謝絕。


  南成帝有點怒色,問譚老先生:“朕尊先生為國師,先生又已知朕之心意了,為何還是不願助朕?”


  譚老先生麵色不改,漠然道:“因為陛下上次要老夫相助時,讓老夫犯下了此生最大的錯誤。”


  南成帝臉色一變,眼中閃過一絲陰忌促狹,深深吸氣,道:“原來先生一直以為那是個錯誤,但朕不解,當年先生扶上位的並不是昏君,也非暴君,如今南珂家國太平強盛,朕又無過,為何先生還是會覺得那是個錯誤?”


  譚老先生忽而嘲諷地大笑:“哈哈,無過?恐怕不是無過,是無明過吧?可憐了長孫皇後和滕王爺的在天冤魂啊,陛下竟還自認為無過!”


  南成帝背對著譚先生立著,微微閉眼,任譚老先生出口狂言,沉默良久,之後再次向他確認:“先生果真不願再助朕一次?”


  譚老先生再次堅定地回道:“不願。”


  南成帝聽了,平靜地點了下頭,回過身來,沒有一絲怒色,望著譚老先生說道:“既然如此,朕也不強求了,朕尊先生為師,曾受先生大恩,亦應尊重先生的意願。”他轉而喚來祁公公,祁公公端著一個托盤,上麵盛著一個白色雕花玉瓶。


  南成帝道:“先生著文章時好飲美酒助興,朕恰好得了一瓶貢品瓊漿,就賞給先生享用吧。”


  譚老先生凝視那華美通透的玉瓶,雙手接過,抬頭間與南成帝對視了一眼,然後施然跪下長拜:“謝主隆恩。”


  昭明殿內,流蘇通傳:“啟稟殿下,譚國師求見。”


  嘉寧想起上次的談話,心裏有些反感,但是思量一下之後,還是吩咐道:“準見,莫離去迎國師入殿,流蘇擺茶待客。”


  未幾,莫離引著譚老先生走來,嘉寧出殿門迎接,譚老先生拜禮完,嘉寧恭謙如常,見禮道:“昭明見過國師。”


  嘉寧與譚老先生入殿落座,嘉寧問道:“國師此來有何見教?”


  譚老先生默然半晌,輕聲長歎道:“老夫要走了,特來向殿下辭行。”


  “走?”嘉寧有些訝異:“國師剛剛受封,父皇還指望國師能好生教導皇弟們呢,怎這就要離宮了?”


  他回道:“國師之封,虛名耳。眾皇子亦並非需要老夫教導,他們隻是需要老夫相助他們中的誰爭奪儲位而已。老夫早已心知肚明,朝中文官大多曾是老夫的門生,老夫若是要偏向哪位皇子,哪位就會得大半朝臣的支持,不就是這樣嗎?皇子們要的隻是如此而已,公主殿下不也是嗎?”


  他如此坦言,嘉寧也不拐彎抹角了,她笑道:“是啊,昭明本也想讓國師相助於我嘉懿皇弟,可惜國師不看好嘉懿……”


  譚老先生打斷嘉寧道:“非也,老夫並非不看好五殿下反而最看好五殿下。”


  嘉寧不解:“那國師上次怎會說嘉懿是最沒有君王之象的皇子?”


  譚老先生道:“上次殿下太心急了,未曾明白老夫的意思。老夫說五殿下最無君王之象,這並非貶義,老夫說五殿下最無可能成為皇子,可並不是說五殿下最不應該被立儲,反而,他是最應該被立的那一個。隻是他不如幾位皇兄的野心和機謀,所以在爭儲中最難勝出而已。”


  嘉寧喜道:“既然國師如此看好嘉懿,為何不留下來相助於我皇弟呢?嘉懿溫厚純良,不善計謀權術,但他若為儲君日後繼承父皇大位,不就是一位最利國利民的賢明君主嗎?若得國師的教導及輔助,嘉懿定然不負國師之望。”


  譚老先生目露哀色,麵容寞寞,歎道:“可是……殿下尚不知嗎?”


  “昭明應知什麽?”


  他回道:“五殿下誌不在儲位,他無意爭儲。”


  “什麽?”嘉寧萬萬不肯置信,緩了下,轉而一笑:“國師是從哪道聽途說的?怎會有如此荒誕之言?定是有人在故意誤導國師。”


  譚老先生肅然地搖頭,道:“不,這是五殿下親口告知老夫的,就在今日,幾個時辰之前。”


  嘉寧完全怔住,一瞬之後,她又大笑,越是震驚,她越是不敢相信,還要自我安慰,道:“不不不,我再了解嘉懿不過,他斷然不會有此意的,他的真心定不是如此……就算有一時偏頗,待我教過,他也定然會……”


  “殿下……”譚老先生惋歎,打斷她自欺的話,道:“或許殿下你並沒有那麽了解五皇子……”譚老先生附禮緩緩起身,看了眼陷入愣怔中的嘉寧,轉眼環視一周昭明殿,道:“或許,也並沒有那麽了解你自己。”


  嘉寧已然無聲,起身來,隻是迷惑地望著譚老先生。譚老先生正對著她彎身叩禮告退:“殿下,若是能助一位賢明之君上皇位,那是南珂社稷之福,也是殿下之德,不若,恐我南珂社稷盡陷在圖權者之手,必不能長久,必不能長久矣!老夫今當遠離,萬望殿下珍重。”


  嘉寧躬身一禮,道:“國師珍重。”


  流蘇引譚老先生出殿,嘉寧一直站在殿門前目送他年邁而挺直的背影,那位器宇不凡經綸濟世的烏首鴻儒,就此遠去。


  直到那背影消失在宮門外,一直神色緊繃端莊靜立的嘉寧?,忽然身形不穩,差點癱坐在地,死死地扶住門框,支撐身體,莫離見狀連忙來扶她:“殿下,殿下,勿亂啊……”


  嘉寧問莫離:“莫離,方才譚老先生之言,你信嗎?那真的會是嘉懿的……”她不忍再說下去。


  莫離連忙撫慰道:“莫離不信,殿下,且先安心,沒有聽五殿下親口說那就不算,待問過五殿下再說啊,殿下。”


  嘉寧站直身:“是的,是的,先去問嘉懿,我要聽嘉懿親口說!”


  嘉寧立即去了韶華宮。聽到宮人通傳嘉寧駕到,韶華宮側宮的內殿裏,嘉懿慌了神,說道:“師父!師父!可不能讓皇姐看到你在這!你快躲躲!快躲起來!”


  偽裝成太監的季長安在內殿焦急地打轉:“我躲哪兒?我躲哪兒啊?”


  還沒找到合適藏身的地方,嘉寧就已經走到外殿了,嘉懿顧不上季長安了,連忙迎了出去,季長安沒法躲,就在內殿的紗幔後和另一個公公並排立著,背對著嘉寧的方向。


  嘉寧也是一臉焦慮,一進來不待嘉懿行禮,便斥退宮人,季長安縮著頭跟在其他宮人後麵從嘉寧旁邊走過,嘉寧竟都沒有察覺。


  “皇姐,這是怎麽了?”嘉懿隱隱覺得有些不安,心虛地問道。


  果然,嘉寧問了他最怕回答的問題:“嘉懿你今日是不是與國師談話過?你說你不想爭儲不想當儲君是不是?”


  嘉懿悚然一驚,麵對嘉寧,不知如何開口,頓了一下,垂下了頭,決定坦誠相告,道:“是的。”


  簡簡單單的兩個字,讓嘉寧感覺到頃刻間勢如山崩,她睜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望著嘉懿:“為什麽?為什麽你會改變主意?”


  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了,嘉懿想還是讓嘉寧完全明白他的心意為好,便誠然道:“皇姐,對不起,我知道這不合你所想,原諒我沒有早告訴你……可是,這真的是我的意願,我不是改變主意了,我是本來就沒有爭儲之心,隻是不想讓皇姐失望,所以才沒說,然而如今,我想明白了,我既無心於儲位,就算由皇姐幫著真的成了儲君日後真的成了南珂天子,那也做不好一國之君,不如早點退出,就讓皇兄們爭去……”


  “啪!”不等他說完,嘉寧抬手給了他一耳光,她氣得發抖,一耳光下去自己的手都發麻。


  嘉懿捂著紅腫的臉跪下,眼裏有了淚花:“皇姐……嘉懿不好,嘉懿惹皇姐生氣了……”


  “讓給你的皇兄們?你可真大方啊!”嘉寧已經完全失去冷靜。


  嘉懿抬頭,用淚眼仰視嘉寧,“可是,皇姐,我真的是這樣想的,我不要爭儲,我不想跟皇兄們爭得死去活來的,皇兄們德行都優於我,讓他們中的誰做儲君不是更利於南珂社稷嗎?”


  “利於南珂社稷?難道你以為皇姐想讓你成為儲君就沒有想過利不利於社稷,完全是為一己私心嗎?”嘉寧怒道。


  “不是……皇姐,隻是,我真的不想……”


  莫離見嘉寧怒氣更盛,連忙勸道:“殿下,五皇子年幼,一時想法上走偏了也足可原諒,請殿下勿要動怒,好生教導才是,等五殿下冷靜下來,沒準就想明白了。”


  嘉寧感覺天旋地轉,已看不清嘉懿的臉,冷厲地下令道:“封閉韶華宮,讓五皇子好好呆在宮中靜思己過!”


  “皇姐!”


  嘉寧渾身輕顫,拂袖而去,不理嘉懿的呼喚。走出韶華宮,嘉寧身體再次一頹差點站不穩,被莫離扶住,艱難地離去,返回昭明殿。


  翌日,一個驚天的消息傳入皇宮——國師譚宗德譚老先生於前夜飲毒酒自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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