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章

  隨著大喜落幕,風波也完全平息,顧家人深居簡出,並不引人注目,長安城內事事多變,處處是新意,很快就不再有人過問顧家之事。


  如今朝堂大事由盧元植一人決斷,他殫精竭慮,更為愈漸頹靡不問國政的新皇傷神。


  今日的皇上再不是剛登基時那個雄心壯誌意氣勃發的大齊新皇,他日日隻顧尋歡作樂,醉心舞樂荒唐取鬧,恣情放縱毫無帝王擔當,早朝雖未曾遲過片刻,然而每每都是一身酒氣入金殿,無心聽政,坐到龍椅上就昏昏睡去,直到朝散,有人勸諫他隻往旁邊一指,道:“有相國在,朕何須費心?一切倚仗相國就是。”


  ……


  不出顧清寧所料,廣和宮的工事很快就暴露出了問題,盧遠澤也是因此相信她所言,才在大婚之日將保薦書給她的。


  然而她拿了文書之後,卻遲遲未去工部報道,隻在家中時時關注工事狀況,是想坐觀事態嚴重化,等到盧遠澤來催她,那麽她去工部就會更有把握了。


  且說盧遠澤大婚的五日後,顧家人第三次前往靈源寺拜訪元愁師太,這一次,他們還是沒有見到她,事實是,自從那日在盧家見過一麵之後,他們就再沒見過師太,無論是來道謝還是敘舊,一概被拒。


  他們第三次登門,卻得知元愁師太已辭去靈源寺道場住持之職,離開了長安。僧尼還透露,元愁師太自那次從盧家回來之後便在禪房佛像前跪了三天三夜。


  至此,他們也明白了,元愁師太與顧家的情分,盡了。


  她為了達成沈嵐熙遺願,在眾目睽睽之下助三顧欺騙世人,所謂出家人不打誑語,而她背棄了佛門清譽,違背了出家人的信條。


  這是為情義,但於佛法不容,即使真相不為人知,她也難逃內心自譴。


  三顧甚是愧疚,無奈事已至此也從補償,隻得隨緣。


  他們乘車下山,顧青玄挑起車簾回望香煙嫋嫋的靈源寺,幾分惆悵,顧清寧也不住歎息:“都是因為我……”


  顧清桓歎道:“若不是因為母親……我們顧家何德何能讓師太犧牲至此?誒,這份恩情恐怕再難報答了。”


  “嵐熙……”顧青玄若有所言,皺了皺眉頭,又止住了。


  顧清寧問:“父親是在思量什麽?”


  他輕輕搖頭道:“我隻是在想……元愁師太是早得了你們母親的信才相機幫助我們的,也就是說,嵐熙在得知自己時日無多之後……便開始為我們顧家的往後作打算……而從她病重到……離世……有四個月時間啊……”


  聽他這麽一提,顧清寧與顧清桓也恍然有所悟,不思則已,一思便深為疑慮,顧清寧道:“父親你是說,母親為我們做的籌劃不止於此?”


  顧青玄頷首,思忖道:“嵐熙的智慧謀略遠在我們之上,在她最後的時日裏,看得也比我們長遠很多,既然能想到元愁師太這一節,其他的,如何不思量呢?”


  他仰麵望向蒼白天際,“上天留給她四個月時間,她又會留給我們什麽呢?”


  轉目看見兒女神色淒然,他搖頭苦笑道:“罷了,罷了,這不過是生者的臆想而已。”


  三顧回到府中,得知江月樓那邊有信傳來,是江家父女為他們搜集的消息情報。他們在書房關門看信,了解宮中與盧家動向。


  早朝上,幾位大臣向皇上進言,而皇上大怒駁回。之後,為解煩悶,皇上在禦花園與嬪妃飲酒嬉戲。


  連日來,後宮之人變著法兒地討皇上歡心,聽曲觀舞,投壺遊船,一一玩過,時至今日都膩煩了,他們絞盡腦汁想新招供他作樂。


  能歌善舞的李昭儀與眾舞姬費心編排了一出“花間舞”,在皇上遊園時,一個個妙人著輕紗舞衣揚花起舞,隨著花園移步換景,一處花開,一處舞姿,李昭儀舞在海棠花樹下,猶如天人,一舉博得皇上寵愛,更勝於其他嬪妃。


  但花間舞再好,看多了也總會厭煩的,李昭儀也是聰明人,隻舞那麽一次,保留新意,讓皇上對她寵愛不衰。


  難為的是其他人,還在苦思冥想如何讓新皇取樂。


  今日,他本就心情不佳,連李昭儀都心有戚戚,不知如何討好他。


  慧嬪善妒,恨李昭儀獨得寵愛,也想了一招解皇上煩悶,於是建議道:“陛下,不如今日還是玩投壺吧?”


  皇上幾乎生怒:“投壺?愛妃難道還不膩嗎?”


  慧嬪連忙倚到他耳邊,嬌聲道:“投壺是膩了,但若換個玩法,沒準也很會有意思呢。”


  他問如何,慧嬪媚眼一轉瞥了下旁邊的李昭儀,道:“尋常投壺都是以陶壺為器,擲箭也隻是那麽一拋而已,甚是無趣,難怪陛下不喜歡,但若是以人為器呢?”


  皇上放下酒杯,看向她,難察情緒,似是來了興趣:“以人為器?”


  她淺笑一下,繼續道:“嗯,臣妾的意思是,可讓昭儀妹妹為陛下再現花間舞,花間舞妙就妙在,不可預知美人是從何處花叢中舞出,陛下不就可以以這些美人為器來投箭嘛?隻要射中美人頭上發髻,就算陛下得一分,怎麽樣?如此充滿未知,如何不驚喜?”


  皇上勾唇,笑了,掂起她的下巴,雙眸中依然是朦朧莫測,道:“愛妃的主意甚好。”


  而李昭儀已嚇得全身發顫,花顏失色,卻隻能按皇上吩咐去準備,舞姬們無不震驚含淚,也隻得照做,不敢拂了他的興致。


  未幾,一切布置妥當,一個個身著粉白薄紗的妙齡美人將曼妙身軀隱在花叢樹木之間,深秋冷風吹過,皆瑟瑟發抖,石亭外樂聲起奏,她們聽著樂音,等著屬於自己的那一段樂聲響起。


  皇上持著金弓羽箭立在亭上,慧嬪在一旁笑靨如花,他搭好弓箭,閉眼聽樂聲。


  今日樂聲有些不同,起時便是高亢之音,所以是李昭儀先舞。她飄然舞出花樹之後,如風中殘紅飄零絕美。


  皇上將鋒利的箭矢瞄向海棠樹下,第一箭,不中,第二箭,不中……


  他皺了眉頭,道:“換弓。”


  晉公公趕忙去取新的弓箭,回來時,剛走進禦花園便被人叫住。


  他如遇救星,“皇後娘娘您終於來了!快去勸勸陛下吧……”


  晉公公急忙要跪下施禮,皇後盧遠曄抬臂一攔,看著不遠處的禦花園水榭,攬過錦紗水袖,拿起晉公公托盤上的弓箭,搭上,拉弓,鬆手,一支金翎飛羽直直向百步外亭榭內的慧嬪射去……


  “慧嬪果真死了?”


  顧青玄聽顧清寧念著江家傳來的情報,了解了今日宮中之事,最後確認了這麽一句。


  三顧在書房內,圍繞棋盤而坐,此時正在對弈的是顧青玄與顧清桓,顧清寧念完情報,將目光轉到棋盤上,“嗯,是的,一箭致命。”


  顧清桓訝異道:“這盧家父女也真是太大膽了!一個在皇上麵前放箭,一個闖宮大鬧禦花園,他們是真將這天下當成他盧家的了……”


  顧清寧道:“父親,新皇疏政,盧家勢大,盧元植竟敢公然給皇上難堪,想必這原本密不可分的兩方已有裂痕,不會長久,皇上恐怕不會再容忍盧家了吧?我們能不能借皇上……”


  顧青玄落子,搖頭否決:“不,沒這麽容易,皇上是一時荒唐,盧家人是一時衝動,就算皇後今日如此犯上,就算盧元植闖到禦花園訓斥皇上,但在他人看來,他們做的都是大快人心之事,雖觸怒龍顏,而敢於冒死勸諫,在朝臣心中實是大功一件,如今各方不穩,皇上還是要倚仗盧家的,這事恐怕難成嫌隙。”


  顧清桓聽完,有些頹然,泄氣地胡亂下了一子:“如此說來,盧家還真是不可撼動!”


  顧青玄瞥了一眼兒子,笑了一下,是笑他年輕心躁,雙指放在他剛落的錯子上,幫他移到原本該落之處,道:“這事暫時於盧家無害,但於我們有利啊,可笑我這癡兒癡女都看不穿。”


  “父親,這是怎麽一說?”顧清寧問道。


  他停子,指指那封書信,反問他們,“就拿今日禦花園之事來說,你們覺得誰人結果最好?”


  顧清寧思量道:“皇上大怒,盧元植盧遠曄父女觸犯龍威被斥,慧嬪殞命……”


  顧清桓再細看了眼情報內容,恍然大悟:“父親是說李昭儀?”


  顧青玄笑了,點頭:“嗯,新皇繼位以來,後宮佳麗雖多,出眾的也不過是那幾個,皇後自是不用說,最為得寵的也就是慧嬪與李昭儀,今日皇後惹怒皇上,慧嬪身亡,隻有下李昭儀不但保住了命,還能獨得皇上寵愛……我們費心在宮中安排眼線,就是想掌握所有有利我們的情報,哪怕是細節,也不容忽視,你們看了江伯父為我們總結的這一份情報,卻沒注意到他想告訴我們關鍵所在。”


  顧清寧明白過來,指著書信一處:“父親是說這?李昭儀不敢拂逆聖意,但心懷仁慈,暗使樂工變換曲樂,她自先舞,欲自承身中流矢之危?”


  “是。”顧青玄道:“宮中樂工舞姬無不是選自貴族名門,她今日此舉定使他們感激,若再宣揚一番,也算得了人心,在後宮的地位必將上升,大有可爭之勢,而這李昭儀,是出自殷家,是禦史大夫殷濟恒的外甥女,她若得勢,於殷家可大有好處。”


  “這樣,等父親去與殷大夫談合盟對付盧家時,就多了驅使他與盧元植相抗的理由與籌碼。”顧清寧笑道。


  三顧心中皆已了然,顧清寧看了一眼棋盤,談話間顧清桓過於分心,已處劣勢,她揚手指了一圈:“清桓,白子都被黑子逼至死地了,你此盤要大敗呀,還是早點認輸,讓姐姐與父親對戰一局吧。”


  顧清桓不服氣,嘴一撇:“那倒未必!”


  他落了一子,直抵要害之處,原來之前的死子都是虛招是為讓顧青玄不備,他這一下點明玄機,情勢逆轉,竟直提了一片黑子,頗為得意。


  畢竟父親棋藝高絕,要占一次他的上風是真難,這次也是剛好討巧得勝,他怎麽能不嘚瑟一下。


  顧青玄慪起氣來,看他哼哼著提子,氣得敲了一下他腦袋:“竟敢算計你父親!”


  他哼了一聲,起身拂袖踱步而去:“癡兒看著就生氣!哼,這破棋不下也罷!不如去殷府喝杯好茶呢!”


  顧清寧望向懵然的顧清桓,指指父親憤憤的背影,挑眉道:“這都怪你!所以,下一盤得讓我贏。”


  ……


  顧青玄到殷府拜訪殷濟恒,先是恭喜他,族中將出寵妃,殷家即受皇眷,後來把話轉到盧家,試探他的意思。殷濟恒言語之中處處恭維盧家,毫無與盧元植為敵之意。


  顧青玄就沒有將自己的心跡挑明,不費唇舌再勸,無趣而歸。


  顧清寧與顧清桓知道了這個結果以後,甚為失望,顧清桓歎道:“殷家四世三公,世代與皇族聯姻,根基深厚影響最大,殷家人向來自持尊貴,而盧家是到盧元植這一輩方發跡揚名,卻後來居上成為長安第一名門,老貴族中有多少是不服不屑盧家的,更何況是殷家呢?如今殷家雖有地位而權勢遠不及盧家,還真不相信殷濟恒會這樣毫無爭心!就甘願落後於盧家?”


  顧清寧見顧青玄神色淡然,把玩著一張名帖,若有所思,便問道:“父親,殷家果真不願意與我們結盟滅盧?那我們是不是得另尋他法?”


  “不用。”顧青玄輕笑,搖頭道:“他是願意的。”


  顧清桓不解:“可是父親不是說殷濟恒不願與盧家對敵嗎?為何又說他願意結盟?”


  “因為他見我了。”他答道。


  顧清寧道:“畢竟曾一起在朝為官多年,父親持名帖上門,殷大夫應該不會直接拒見吧?”


  “可我持的是假名帖。”


  顧青玄將名帖遞給他們,背手而立,望向遠處:“若是真名帖,他可能不見,而看過我這假名,他就當即邀我入府,心跡可見一斑,至於向盧之言,不過是試探我,一番虛詞惑人視聽而已。”


  顧清寧打開名帖,他們看到,上麵沒有注明官位身份,隻寫了一個名字:尹勝廬。


  ……


  一夜之間,長安城內的流言從讚揚盧家勸諫庸君,陡轉為盧家父女倚權威脅皇上,盧元植無視君臣之禮出入皇宮如自家府邸,公然蔑視皇威斥責皇上以下犯上,盧皇後驕橫善妒在皇上麵前淩虐嬪妃害寵妃慘死禦花園……


  不明真相之人,見盧家權勢滔天富貴無雙,自然覺得流言可信,乃至於朝臣都在私下議論紛紛,見盧家人就心有戚戚如見洪水猛獸。


  自禦花園一鬧,盧元植心有鬱結,就告病在家,不問朝政。


  皇上除了照例上早朝,拒見任何臣子,不聽任何人的諫言,雖不發怒卻一概不受。


  而在兩日之後,有一人於黃昏時分請旨入宮覲見得允。


  且是皇上親自到禦書房外迎接。


  此人便是九州巡察禦使喬懷安。


  ……


  禦書房之後是皇上寢殿乾元宮,乾元宮之後的來儀殿,富麗堂皇高台明閣,重簷之上鳳凰於飛,這裏的主人就是母儀天下的皇後——盧家長女盧遠曄。


  自禦花園一事之後,她父親盧元植是托病,而她是真病了。


  心病深重。


  午夜夢回,一閉眼就是當日情形,她挽弓射箭,一羽擦過慧嬪的發髻,嚇得慧嬪魂飛魄散。


  皇上也受驚,發怒斥責她,她苦口相勸皇上,阻止他以活人為樂,指責慧嬪殘虐心毒。


  爾後,剛好進宮請見的盧元植聽說此事,便闖入禦花園,勸諫皇上。


  結果皇上放棄了活人投壺,怒不可遏地將他們父女斥退。


  當時李昭儀受驚嚇過度倒在花樹下,慧嬪欲上前奚落,裝作姐妹和睦親自去攙扶她。


  晉公公問皇上:“陛下,這弓箭……”


  他道:“好弓好箭都拿出來了,不射豈不可惜?”


  還未走出禦花園的盧遠曄駐足回頭,望見皇上搭箭,拉弓,飛羽如梭射向花樹之下,一箭射進慧嬪的心口……


  秋涼日暮,海棠樹下,落英繽紛,鮮血染紅錦衣華服,美人嬌顏,痛苦猙獰,死不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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