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一章

  巡察禦使官銜五品,隸屬監察百官的禦史台,卻是外任官職,主責是巡察各地紀檢地方官員,常年在外,除非受特旨留居長安,或回朝述職,不然一般不會直接在朝堂聽任。當朝任此官職的共有十五人,喬懷安就是其中之一。


  他此番回長安一是為了秉事述職,二為了參加盧家的婚宴,所以停留時間較長,因隻是五品官員,一般無重大事宜,都是直接向禦史中丞秉事,所以較少麵聖。


  在百官都急於勸諫皇上之時,他一直未有表態。


  那日,他入宮,皇上立於禦書房外,望著宮道上的喬懷安直直走來,一個在階上,一個在階下,相望一眼,默然淺笑。


  他上前施禮既畢,皇上親切地攜著他的手往殿內走:“朕候望多日,今日終於得以與先生相見,甚是歡喜啊。”


  他低頭笑道:“陛下早想見臣,何不傳召?”


  皇上轉麵笑看他:“朕就不召!非等先生來不可,朕就不相信先生會不來!”


  “那陛下應該知道臣此次麵聖是為何事了?”


  他們進入殿內,晉公公關了門,皇上示意他同坐,喬懷安堅持站著,恭敬地立在皇上麵前。


  皇上臉色一變,笑意消失,神情莫測:“不會吧?先生也要向朕說教嗎?他們都嘮叨過的,先生就不必說了吧?”


  他垂首不語,聽皇上道:“朕自登基之後便想與先生單獨詳談一次……”


  他開口了:“奈何臣官職低微任職在外,要單獨麵聖恐怕不夠資格。”


  皇上知他賭氣,哼笑起來:“先生這不是來了嗎?朕就讓先生有資格日日見朕如何?朝中四品以上官職先生任選,朕當即擬旨任命。”


  “不。”他隻悶悶地吐出這一個字。


  皇上置若罔聞,提筆準備親寫聖旨:“正二品刑部尚書剛被相國免職,就給先生吧?”


  “不。”


  “正三品禦史中丞?秦詠年老而昏聵,該給先生讓位了。”


  “不。”


  “大理寺卿?先生耿直,必能公正司法。”


  “不。”


  皇上憋悶地呼了口氣,抬頭看他:“朕不準你再說一個不字。”


  “遵命。”他接著說:“回陛下,在皇城為官非臣所願。”


  停頓了下,補上一句:“……沒有不字。”


  皇上被噎了下似的,放下筆,擺擺袖,走到他麵前,道:“朕也是沒辦法了,先生,不如這樣,隻要你答應留在長安,留在朕身邊,朕就親自去相國府給相國賠罪請他回朝如何?”


  喬懷安抬眼與他對視,點頭:“好。臣謹遵聖意。”


  他笑了,轉身道:“先生定然是聽了許多傳言才進宮的吧?朕也想聽聽他們是怎麽說朕的,先生跟朕說說吧。”


  喬懷安道:“如今朝野內外皆在傳言,陛下驕奢淫逸,荒廢朝政,任權臣禍國,且暴虐成性!實乃大齊百年難見的昏君!暴君!”


  ……


  日後,顧家人得知,喬懷安入宮勸諫皇上,因言辭過激觸怒龍顏,被貶職為從六品侍禦史,於禦史台待罪留用。


  近來因進諫而被貶的官員不在少數,喬懷安也不算特例,但讓三顧尤為注意的一點是,喬懷安的勸諫起了作用。


  皇上擺駕出宮,親至相國府,安撫盧元植,請他歸朝主政,對盧家恩寵依舊。


  而經此一事,盧元植雖不是真病,卻是頓時滄桑,畢竟已年過半百,老態初現不容樂觀。


  皇上去探望他時,盧遠澤與盧遠承這一對兄弟正在父親床前伺候,盧元植故作病態,皇上看得心揪,自承過錯虛心致歉,盧元植見皇上如此態度,心中愈發得意,傲於自己權重。


  敘到最後,皇上看了看旁邊的盧家二子,歎道:“相國為我朝廷棟梁,不可有失,還望相國能保重身體,朕對相國,對盧家,是最為信任,最為倚仗,無奈相國已年過半百,有病纏身,為家國安危計,相國應早作長遠打算才是,這盧家世子一直未立……朕心難安啊……”


  一聽此言,盧家兄弟都是心中一緊,盧元植轉頭看了下二子,自有思量,道:“陛下所言極是,隻是這二子各有長處,老臣實在難以決定讓誰來擔盧家的重任,還請陛下容老臣再考量些時日。”


  皇上欣慰地點頭,笑道:“如此甚好。”


  禦駕離開相國府之後,盧家兄弟想再回父親房中伺候,而盧元植房門緊閉,不見他們任何一人。


  想到自己雖娶郡主而近來多事纏身沒有特別作為,盧遠承近來成就又遠在自己之上,盧遠澤心中實在不安。


  盧遠承在盧遠澤麵前故作得意,其實心中甚是惶恐,他知自己無論如何都擺脫不了庶出的身份,立嫡立長是大多數貴族名門的第一選擇,他勝出的可能實在渺茫,不,隻要他前麵還有盧遠澤擋道,他就希望渺茫……


  盧遠承麵上不肯有半點怯色,被攔在父親房外時還要跟兄長鬥嘴,故意問了一句:“聽說最近廣和宮的工事多有異常,大哥不會遇到什麽麻煩了吧?來年三月,皇上便要開廣和宮祭天祭祖的,若到那時不能竣工……”


  “絕對不會!”盧遠澤咬牙道:“沒有任何麻煩,廣和宮定會如期竣工!不用你費心!”


  ……


  就在當天,顧家人收到兩封信,一封來自江河川,告訴他們喬懷安勸諫與皇上駕臨相國府之事,還有一封是盧遠澤暗中寫給顧清寧的。


  看完了江河川送來的消息情報,三顧除了不悅皇上與盧元植關係緩和之外,還注意了一個問題。


  顧清寧問:“父親,喬懷安是誰?”


  顧青玄回想道:“他常年在外任巡察禦使,官職不高,做事低調,向來不引人注目,你們未曾聽說過此人也是自然,其實,若不是事到如今,為父都快忘記這個人了,他曾做過皇上的輔學文士,皇上年幼時尊他為師,他又素無爭心,皇上或是與他交情更甚,故而會聽取他的諫言……”


  “誒,就算是尊為師長又有何用?”顧清桓歎道:“言語不對,照樣是貶職受懲。”


  之後,顧清寧說起盧遠澤寫給她的信,顧青玄問盧遠澤何意。


  她將那封書信連帶江河川的信一同用燭火點燃,任其變成灰燼,回道:“他急了,沒有辦法再等下去了,催我早日到工部報到,助他建完廣和宮。”


  九方街上,不惹人注意的街角處,有一簡樸小攤,扯著一塊麻布為招旗,上書“妙筆生花”,一布衣書生模樣的青年當街而坐,提筆蘸墨,在薄箋信紙上流暢書寫,字字珠玉,揮筆間如行雲流水,耳畔無一字,而落筆有千言。


  不消片刻,他停了筆,掂起信紙風幹墨跡,雙手奉於對麵而坐的中年婦人,“夫人,家書已寫完,還請你過目,若不合意,晚生再改。”


  婦人沒有接,而道:“我識字不多,小先生可能念於我聽?”


  “好。”他點頭淺笑,平聲念道:“君見書如晤……”


  他讀至最後,落音抬頭,卻見婦人眼淚連連不住拭淚,更有許些行人聞聲駐足,與之一般感懷落淚,成街角一奇觀。


  他將書信封好,交於婦人手中,拿出備用的手帕給她,安慰道:“千金易得,家書難求,夫人快去將信寄了吧,你的夫君定然也是盼望多時。”


  婦人連連點頭,感激不盡。這一個客人走後,其他旁觀者爭相上前,讓他給寫家書、情書、文書、悼文,甚至有書生前來向他討教詩詞,路人越聚越多,或哭或笑,皆是因為他筆下之字,長街之上求文的人竟排了數丈,堵住了街口,有人出錢“插隊”,有人為此爭吵,甚是熱鬧。


  他連寫數十封信,下筆有萬言,而無一字停頓為難,往往一氣嗬成,切合情理,讓人叫絕。


  街對麵,不遠處的如意酒樓二樓上,坐著盧遠承,他在窗邊飲酒,剛好可以看見那一處書信攤,他遙望著顧清桓,抿著酒,眼神中有些輕蔑,又有些別樣的欽佩。


  盧遠承收回目光,哼了一聲,不屑地諷道:“都寫了一下午了,難道他就不累嗎?什麽人嘛這是?無聊!”


  旁邊的隨從不禁輕聲吐露:“可是公子……你都看了他一下午了,難道也不……累嗎?”


  盧遠承被酒嗆了一下,咳嗽起來,瞪了隨從一眼,“要你管!本公子樂意!”


  隨從也是嘴笨,連忙迎合道:“是是是!小的知道二公子樂意看顧公子,你繼續繼續……”


  他簡直氣不打一處來,酒也喝不下了,起身就要走,不經意間瞥了下窗外,見顧清桓好像是在謝客準備收攤了,而一群原在樓下喝酒尋歡的公子哥們正向那邊走去。


  顧清桓代人寫信,一封隻收五文錢,而今日竟賺得滿滿一銅罐,看來都有好幾兩銀子。


  馬上天晚了,快到九方街最熱鬧的時候了,他不想太招搖,就起身送走了還在排隊的客人,準備收攤,看著滿滿的錢罐,也會心一笑,覺得可樂,自己去抱還有點抱不動。


  “顧公子這就收攤了?今日賺得不少嘛?看來就算顧公子得不到功名,也能以此養活自己了,哈哈,隻是這一罐錢都不夠本公子一頓酒錢的,可惜了顧公子這才華啊~”


  一群公子哥擁嚷著走過來,都是之前與他相識的酒肉朋友大多是紈絝子弟,此時都在嘲笑他想給他難堪。這也不是第一回了,顧清桓不搭理他們,收拾了桌布筆硯,扛著招旗抱著沉重的銅罐,自顧自離去。


  但那群人不肯放過他,幾個人把他攔住,無賴地讓他幫寫情書,出言猥瑣,拿銀子羞辱他。


  他寡不敵眾,隻得悶聲隱忍,奪道要走,卻被人伸腿絆了下,摔到地上,銅壺咚地墜地,銅錢灑了一地,他憋屈地蹲在地上撿,他們還到伸腳踢踏,搶他的銅錢。


  盧遠承早出了酒樓,就站在那裏望著這邊,看到顧清桓此時的慌張狼狽,不禁樂了下,眼眸一轉,拿出一張百兩銀票對隨從道:“去對麵錢莊,把這一百兩都換成銅錢。”


  隨從照辦,結果從錢莊抬出一籮筐銅錢,他讓他們抬著銅錢上了書信攤正對麵的酒樓,他上了樓,吩咐隨從去跟那些公子哥說話。


  隨從攔住他們,笑道:“諸位公子,諸位少爺,我們二公子在那樓上瞧見你們了,見你們玩得開心,想與你們同樂,來,你們看,我們公子有東西送給你們。”


  那些公子哥一聽是盧遠承,趕緊跟著隨從走到酒樓下,抬頭看。


  盧遠承在二樓窗邊輕搖折扇,笑道:“諸位可盡興啊?你們這麽喜歡銅錢,不如直接找本公子要呢,難為一落魄之人有什麽意思?本公子送你們便是。”


  他折扇一揮,身旁的隨從抬起籮筐,將整筐銅錢瞬間倒了下去,那些得意洋洋的公子哥反應不及,被如雹而下的銅錢砸得鼻青臉腫,慘叫不斷。


  顧清桓也蒙了下,抬頭望向盧遠承,他麵無表情,盧遠承玩味地笑著。


  那些公子哥罵罵咧咧地落荒而散,銅錢盡被路人和乞丐搶走,在這街上玩樂的人也都清楚那些公子哥的劣行,不少人覺得盧遠承此舉大快人心。


  顧清桓卻沒有感謝他,直接要離開,一轉身卻被盧遠承的兩個隨從攔住。


  他們請顧清桓上樓,顧清桓不上,他們就擋著他的路,左攔右攔糾纏起來,看得樓上的盧遠承很不耐煩,道:“攔什麽攔?直接架上來就是!”


  於是顧清桓就被兩個強壯的隨從架上了酒樓二樓,與盧遠承單獨處於雅間。抱著銅罐,低著頭悶聲不語,一臉憤懣。


  盧遠承上下打量他,道:“我知道你在怪我,但今日我好歹算是幫了你吧?你就不能給個好臉?”


  他氣得喘了幾下:“你這叫幫我?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也是在羞辱我!”


  “是啊!我就是在羞辱你!”盧遠承倔強道:“但我不準他們羞辱你!”


  顧清桓開口罵道,“你可恥!”


  盧遠承立即回:“你可恨!”


  “你不知羞恥!”


  “你不知好歹!”


  “你不學無術!”


  “你……長得醜!”


  “你才長得醜!”


  ……


  兩個人罵著罵著,也都煩了,在動手之前及時停了下來,都沉默了。


  後來盧遠承轉麵湊近他,先開口道:“誒,清桓,你我是一起長大的,我一直把你當兄弟,待你與他人不同,你若是有心,定然是知道的,但是奈何我父親要那樣對你們顧家,我也是沒辦法,見你落魄至此,我實在不忍心啊……”


  他拍著顧清桓的肩膀道:“清桓,清桓,我們重拾舊日友情如何?”


  ……


  當晚顧清桓回家後,將此事說與父姊聽:“盧遠承自知才學不足,想讓我再為他代筆謀事。我就按計驅使他與盧遠澤相爭,叫他拉攏貴族子弟,以此在朝堂上培植勢力,他也同意,所以,我會在下一次科考中幫他拉攏之人代筆答卷中得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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