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二章
幾日後,早朝一散,盧遠澤沒有在宮中停留,急急趕往工部官署。
車夫見他神色匆匆,就自覺地加快速度,到了官署外,他卻又不急了,下了馬車,走進去,向署門管事問了句:“早些時候可有人來?”
管事回道:“諸位大人還未到署,大人您是第一個……哦,不,小的糊塗,是有人來,不過是一女子,拿著侍郎大人您的薦書到此,說是來任參事的,小的覺得奇怪,但見她所拿書信的確是大人筆跡,隻好讓她進來了,不知……”
他直問道:“她在哪裏?”
“後廷圖樣工事房。”
盧遠澤信步向官署最後麵最偏僻不起眼的一間房屋走去,走出一段路,又覺不妥,就回過頭望向管事:“不過是尋常的招參事入部,你等不得亂傳口舌。”
管事會意,點頭應和。
他繼續向前,走到工事房外,見那房門大開,周圍寂寂無聲。
門內,一青衣布裙的女子,背影綽綽,於許許多多畫架之間,麵向堂內正壁,背手而立。
她的麵前,是放大了幾十倍幾乎占滿了一麵牆的廣和宮建築圖樣,她就這樣靜靜地立著,在她本不該出現的地方,靜靜地望著自己的作品。
“清寧……”他屏退旁人,走進工事房,喚了喚她。
她聞聲回頭,麵上笑容淡淡,盧遠澤忽然有些說不出話來了,有點蒙神。
她走向他,問:“你怎麽了?怎麽這副表情?”
盧遠澤搖搖頭道:“哦,沒什麽,隻是剛才恍惚有那麽一瞬,我突然覺得……好像從來沒見你這麽開心過……”
她沒有止步,離他越來越近,苦笑道:“有嘛?你怎麽會有這種感覺?”
“我也不知道。”他也笑自己傻:“一時錯覺吧,我知道就算你真的開心也不會讓我看出來的。”
顧清寧駐足,兩人之間有一步之遙。
“可你還是看出來了……”
這話在她心中響起,卻沒有說出來,她說出口的話是:“這是自你大婚之後我們的第一次見麵呢,怎麽樣?還好嗎?她還好嗎?”
“你是問郡主?”他尷尬地笑笑,回道:“她很好,什麽都好,很單純,畢竟才十八歲,滿心的爛漫,隻是粘人些大,我每日回去晚些她就鬧得不行……不過跟遠思倒是最為投緣……”
她道:“畢竟才二八芳華,又是晉王唯一的掌上明珠,嬌貴點是自然的。至於跟二小姐投緣,那也不奇怪。”
雖然顧清寧很淡然,但盧遠澤已經有些承受不住跟她進行這種話題了,轉而道:“清寧,此刻你雖已在工部,然而我不能再幫你什麽,你亦清楚女子入官署會遭受的種種,自此都隻能靠你自己去化解了,你我不能在他人麵前有交集,最要緊的是更不能讓我父親或我家人知道我將你薦進了工部,你可明白?”
她點頭,挑眉:“我自然清楚。”
盧遠澤看了眼牆上的圖紙,依稀聽見前廷有人聲,便知是同僚們到署點卯了,問:“這很難啊……你真的要這樣嗎?”
顧清寧有些訝異他會問自己這個問題,果決地回答:“我確定,再難,我不懼。”
他想了想,道:“你進工事房,我事先已跟建工執事梁正卿打過招呼了,他是聰明人,定然不會多問,我現在倒是擔心,直管工事房的司監們……他們定然回來找我問原由,今日恐怕不寧……”
顧清寧直道:“你今日不見他們便是,過些時日他們看我看習慣了,就不會鬧了。”
他急得擺手:“清寧,這個關頭了,還說笑?我在官署裏,怎麽躲開他們?”
“我是說,你這幾日不用在這兒,他們自然鬧不到你麵前去,你就回家避幾日如何?反正你在這,你我皆不便,難免落人口實。”她道。
盧遠澤覺得她越說越荒謬,“不行不行!”
“你是怕我在這有所暗圖?你對我不放心,要防著我是吧?”她靠近他,笑著問。
被她一眼看出心中所憂,盧遠澤難堪道:“清寧你不要亂想,我隻是怕你在這受排擠而孤立無援……”
兩人已近在咫尺,顧清寧深望著他,突然掂起腳尖,攀上他的肩膀,在他頸項間用力一吻。
盧遠澤整個人都驚顫了一下,生怕有人來瞧見,臉上也猝不及防地紅了一陣。
顧清寧迅速放開他,他還在呆滯中。
她伸手摸了下自己在他頸項上留下的痕跡,示意他看一眼旁邊光可鑒人的銅製案板。
他立即看見自己脖子上有一道極為明顯的深色吻痕,任他怎麽揉搓都揉搓不掉,這時外麵動靜越來越大,參事們就要過來了,他實在氣悶,“你真是瘋了!”
顧清寧壞笑一下:“還記得十八歲那年,我脖子上第一次有這種痕跡,怎麽弄都弄不不掉,嚇得我不敢回家,還好你買了一條狐裘圍脖給我才擋住了。但這時候還未到隆冬,用圍脖遮攔恐怕你是指望不上了,還是找個地方避幾天吧,我的侍郎大人,不,是郡馬爺。”
盧遠澤又氣有急,捂著脖子快步走了,不敢去前廷,直接繞小路從官署後門溜出去,到了人前,難免遇到認識的人,問他,他隻能說是脖子上有些擦傷,更不敢回相國府受家人追問,在馬車裏就想出主意,讓隨從去通知家裏與部裏他有急事要出門一趟,自己則到客棧中避著,再另尋他法。
他走後,顧清寧獨立工事房內,正對大門,端臂直立,望著工部最底一層的屬員——參與圖紙細化完善的參事們成群地向這裏走來,湧到她麵前。
她知道自己就要成為他們中的一員了,這第一步,她走出了。
她沒有成為第一名門的新娘,她沒有成為高牆華苑中的賢妻良母,她沒有處於繡閣閨房……
而是在這裏,在這官場最不引人注意的位置,立足,向前,成為了她自己。
世間僅有的顧清寧。
工部屬員們紛紛就位,開始了一天的繁忙公務。今日對於後廷工事房的所有人來說,最驚奇的是,他們一早到署,在這裏見到了,女子。
這些參事們都是臨時任職,甚至不算工部的正式屬員,無官無級,有的不過是成為正式官員的可能性,卻一個個自視甚高,圍到顧清寧麵前,百般纏問。
顧清寧不想跟他們多費唇舌,剛想搬出自己早先準備好的說辭應付他們,卻聽工事房外有人語氣嚴厲,斥了一聲:“這一個個的是在幹嘛?到署了還不好好幹事!在這瞎胡鬧!不就是一女子嘛?你們沒見過女子嘛!把這工部當什麽地方了?羅紅閣啊?讓你們盡看女人來了?”
顧清寧耳根一燙,轉眼瞧見走來之人,就是主修廣和宮的建工執事梁正卿。
他這一喝,參事們就算心裏覺得好笑也不敢再造次了,都安靜下來。
他進來,瞥了一眼顧清寧,向他們介紹道:“這位顧姑娘是由部內引薦的,會在這暫任參事,與你等共事,是給你們幫忙,你們不要不以為然,多一個人終究多一份力,顧姑娘有心來此,今後你們需要沏茶磨墨裁紙等等,盡管教與她去做便是。”
沏茶、磨墨、裁紙……
哼!這就是盧遠澤說的他已交代過了?
她是來任公職,還是來當丫鬟了?
顧清寧聽梁正卿這樣說,的確心中有怨,但也不得不說,其實這也都是在她意料之內的,盧遠澤的確幫不了她什麽,她也從來不能指望他,這些同僚定會輕視嘲笑她一女子,這也不算意外,她還是早有心理準備的。
於是,她麵不改色,微笑,附禮躬身向他們鞠了幾下,“正如執事大人所言,小女子來此暫任參事,是想助諸位才子早日完成工事,定會竭盡所能做好大小事宜,小女子自不量力,到此學習,還望諸位多多指教,小女子甚是感激。”
她如此謙卑,將自己的姿態放得不能再低了,正合他們口味,對這些參事十分受用,他們也還禮,另眼相看於她。
畢竟是在官場上,誰也不敢過於放肆囂張,他們倒沒有誰刻意為難顧清寧,隻是輕視她,隻覺得她一姑娘是來打雜的而已,就讓她做做收拾圖紙,擺放模型,研磨裁紙等等細碎活,眾人討論工事之時,也把她晾在一邊。
剛來半日,她沒有顯露一點才華沒有急著參與到工事中去,司監李象瞳將她的位置安排在工事房最後一排的角落裏。
她也不在那作圖,隻時時帶笑滿場跑著給人幹碎活,一口一個“公子”“大人”叫著。
他們從一開始抗拒女子到此變得能夠接受,與她相處後,也都暗自敬佩她有膽量將自己置於這種境地,謙卑而不自卑,恭敬而不諂媚,溫柔而不軟弱,奇女子也。
工事房分東堂與西堂,由兩位司監主管,分別是李象瞳與蔣嶸,他們便是參事們的頂頭上司。
除去他們手下的這些非正式屬員,其實他們才是工部最底層的官員,任務卻最為繁重。
地位高,品級低,怎會有好氣?所以兩個人都不好招惹,脾氣都大,好鬧事。見了顧清寧之後,兩人默契地沒有給她一個好臉。
正如盧遠澤所想,他們兩人按耐不住,很快就打聽到了顧清寧是盧遠澤薦來的,怒氣衝衝地去前廷找他吵鬧,卻沒想到得到的是盧遠澤告假的消息。
他們倆的頂頭上司梁正卿及時把他們叫過去談話,讓他們對此事不要太在意,梁正卿自己都不完全知曉其中情況,更不談如何向他們解釋,所以原因都說得不清不楚的。
反而讓他們更有猜疑,私下猜測顧清寧是通過見不得人的交易得以保薦入部的,對她就更為鄙視。
一日下來,顧清寧算是自覺地攬下了工事房的所有細碎活,比他人都要辛苦很多,兩位司監對她冷言冷語,她也隻能默默承受。
下午官員署事的時間將盡,他們辛勞了一天,自然都急切地想要還家。上麵的人愈加為近來廣和宮工事有誤的事頭疼,不知如何解決,而工事房的參事們卻毫不心急,就如同說是當一時和尚撞一時鍾,他們匆匆交完圖稿,就在那結群閑聊。
顧清寧整理好了圖稿,準備給司監送去,見兩位參事在廳堂最中間的大沙盤前擺弄積木,這些積木搭成一個小小的廣和宮。
原本完全是按照牆上的總圖樣搭的,而每日討論修改,都會將積木造型弄亂,每日最後,都要有人將模型還原,那兩位參事就是在做這個事。
顧清寧路過時看了一眼,他們好像很不耐煩,畢竟要對著那麽大張圖紙一點點地還原,實在繁瑣。
於是她就主動上前說她可以替他們還原,而她今日剛好搭過模型也上手了。有人攬這件苦差,他們又何樂而不為?
顧清寧就將圖稿給他們,讓他們給司監送去,她開始一個人還原模型。
梁正卿按每日常例到工事房來與司監們審查圖稿,討論修建之法,一走進工事房,就見顧清寧一人立在偌大的模型盤前,背對著圖樣,完全沒有對照,直接拚搭,動作流暢熟練,信手拈來。
他訝然地立在門前,看她低著搭著,後來陸續有其他人注意到他在看她,於是也看到了她此時的動作。
不知不覺間,嘈雜的工事房漸漸安靜下來,滿堂的人,數十位建工才子,皆目瞪口呆地望著她。
顧清寧兀自樂在其中,不察周圍動向,等她搭完最後一塊脊頂,總用時不過一刻鍾,轉頭之後方察覺堂內很是異常,兩司監不知何時出來了,門口還站著一臉詫異的梁正卿。
她故作驚慌,有些失措地上前見禮:“見過執事大人……是不是小女子做錯什麽了?還望大人訓示。”
梁正卿往裏走,一直走到模型盤前,望著這一片宏偉宮殿的縮影,又看了看牆上的圖樣,“竟然分毫不差……”
參事和司監們也圍了過來,見情形一如梁正卿所言,皆驚訝道:“怎麽可能呢?這麽迅速……”
她依舊一臉不知何謂,梁正卿問她:“你怎麽會這麽熟悉這廣和宮構造?建模速度如此之快?”
顧清寧心裏覺得好笑,他們怎知,這一麵牆上的宮殿圖樣本就是出自她手,經有百次的修改,才已這麽完整的樣子呈現在他們眼前
而且她家中的工房裏就有這樣一個較小的沙盤,上麵的模型也是她親手搭過多次的。她又怎麽會不熟悉?
她回道:“哦,我在建模之前仔細看過圖樣,就此記下了,還原起來自然會快一些。”
聽了她這解釋,梁正卿不住地搖頭:“不不,這太不尋常了!”
其他人都不住驚讚道:“顧姑娘真乃奇人啊!”
梁正卿擰眉打量了一遍看來有些無所適從的顧清寧,輕聲自言自語道:“我終於知道他為什麽會薦你進工部了……”
是日顧清寧稍晚時才還家,她一到門口,下了馬車,就見唐伯與扶蘇在門前等她,皆是一臉欣喜,進了家門,顧青玄與顧清桓那時不在書房而是在前苑弈棋,看來也是在等她回來。如此場景讓她心安不少。
她與父親弟弟環石桌而坐,顧青玄問她:“今日第一天到署,感覺如何?”
她整個人放鬆下來,真性表露,把玩著棋子,寞寞回道:“很累,要與那麽多人周旋,還有那麽多條條框框約束著,而我又是他們中的異類……就是突然覺得自己很渺小,還得把自己放得很低很低,才能爭取道一點點立錐之地……”
顧青玄理解地看著女兒,安慰道:“嗯,確實如此,一開始總是很難。”
她抬頭問父親:“那以後呢?”
顧青玄回答:“以後會更難。”
顧清寧哽了一下,然後三人同時笑了起來,也不知是什麽好笑,就是忍不住想笑。
晚飯過後,唐伯稟報說,方才來了一人,自稱是殷家家丁,讓他轉告顧青玄,殷濟恒明日晌午過後將去未央湖南岸垂釣。除此之外無有多言,莫名其意。
顧青玄了然,笑道:“殷大夫這是想讓我跟他來一場湖邊“邂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