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三章

  深秋之末,寒冬將至,每日晨昏嗬氣成霜,唯有這晌午日光普照之時才有許些暖意。


  長安城北,未央湖畔,秋風微拂,南岸遊人較多,沿岸設有多處亭榭,還有許多供人浣紗垂釣的石台石階。


  若是暖春時節,這裏往往多有熱鬧,城中人,無論平民貴族,都樂於來此踏青賞柳,垂釣遊船,看花吟詩……


  而今秋寒,沿岸一片蕭瑟景象,少有人影。


  顧青玄一身墨青布衣,將一根細長竹竿扛在右肩,竹竿末端係著一個竹編魚筒,他沿水迎風而行,終在一處停下。


  那裏坐著禦史大夫殷濟恒。


  他此時褪去朝服,亦著一身簡樸布衣,無有冠飾,手持一根長長釣竿,獨坐湖邊,眼望一湖瑟瑟秋水。


  同著布衣,若說顧青玄,此時看上去就是一姿態清閑的文雅學士,而殷濟恒,就算他裝扮再怎麽簡樸,他都始終是殷濟恒,是長安影響最深的家族——殷家的一家之主,不用刻意,貴族氣質自然流露,皇城老貴族的自持深厚一目了然,絕不會因地因位而改變,更不是謀權而上的新貴可比的。


  一眼望去,顧青玄心中不禁欽服,招呼道:“殷大夫,別來無恙?”


  殷濟恒見他來,就放下了釣竿,起身與他同時向對方合掌附禮:“甚好甚好。”


  兩人一並麵湖坐下,顧青玄放下竹竿,殷濟恒拾起釣竿。


  顧青玄打趣道:“殷大夫真有閑情逸致,今日並非休沐之期吧?還來此垂釣?”


  殷濟恒笑道:“人生在世,若是沒有點喜好,不是太無趣了嗎?老夫就是噬愛此道,閑來無事便獨自來此垂釣,無論時節,樂此不疲,今日禦史台事少,老夫便偷得這半日閑咯。”


  “嗯,誰人都有個人喜好,隻是顧某不善垂釣而已。”


  “那顧賢弟你喜好為何?”


  他隨口道:“平時就愛弈棋度日罷了。”


  “弈棋啊?棋中可有大學問,老夫一直不得精通,改日還要向賢弟請教呢。”


  “也好也好。”


  風吹天寒,顧青玄穿得有些單薄,揉搓了一會兒冰冷的雙手。殷濟恒看了他一眼,道:“秋日寒涼,顧賢弟要注意保暖才是,畢竟你我都是有年紀的人了,可受不了風寒。”


  “是啊,今年的秋天似乎尤為漫長……寒冬將至未至,涼意侵骨啊……”


  顧青玄轉而歎道:“的確是上年紀了……就是可惜,年華易逝,卻一事無成……”


  殷濟恒不接他這話,轉而道:“今日與顧賢弟在此會麵,老夫是想向賢弟請教那日賢弟登門所言之事。那日,賢弟言盡新貴對皇城老貴族的威脅,似乎是在試探老夫啊?”


  顧青玄笑道:“殷大夫不也在試探顧某嗎?敢問殷大夫事到如今可有結論了?”


  殷濟恒道:“有沒有結論是無從說起,隻是,自那之後,長安城內流言紛起,風頭直指盧家,而皇上的確開始偏寵李昭儀,倒讓老夫覺得賢弟你對我們殷家之事分析得頗對啊。”


  “盧家勢大,氣焰囂張,必不能長久!而殷氏一族曆經數朝,四世三公,雖沒在奪嫡中為皇上建功,卻得人心而得君心,孰能得勝再清楚不過,殷大夫何須多慮?”


  殷濟恒轉麵正對他,安然地對上他的眼睛,笑含深意,“顧賢弟啊,老夫的確是沒參與奪嫡,但老夫清楚地知道,賢弟你可是在這場紛爭中建功頗多居功至偉啊,且多年輔助盧相國,他們盧家有今日的權勢,其中也有老弟你很大的功勞吧?但今日為何一改立場,如此仇視盧家?”


  顧青玄恨上眼眸,緊握竹竿,咬牙道:“大夫何用此問?看顧某今時今日之處境不就了然了?正如大夫所言,顧某出力頗多,操勞二十年,又換來什麽下場呢?”


  殷濟恒垂目,思量道:“老夫算是明白了……原來這一切變故都是人為……”


  他直言道:“話說至此,顧某就不避羞慚了,顧某就是想要報仇!想讓盧家把欠我們顧家的都還上!除此之外,別無他求,若此世不能報仇,顧某定死不瞑目!”


  殷濟恒的釣竿抖了一下,如鏡的水麵上驚起一層漣漪。顧青玄問道:“如此說來,殷大夫還有什麽疑慮嗎?”


  殷濟恒搖頭道:“容老夫思量思量。”


  顧青玄平靜下來,麵向湖麵而坐,殷濟恒繼續持竿釣魚。


  岸邊水淺,守候多時,終於得見有一條稍大的魚遊過來,卻沒有直奔香餌,而是圍著香餌繞圈打轉,似乎是在猶豫試探。


  殷濟恒屏息凝神,紋絲不動,靜等魚上鉤。那條魚遊了幾圈,離岸近了許多,也清楚了許多,就在它遊得最為靠近岸邊之時,顧青玄突然起身,拾起自己的竹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直插入水中,恰好叉中了那條魚,揚起一陣血色波濤。


  殷濟恒愣了一下,看著那條被竹竿橫穿的魚還在擺著魚尾,都懵了一會兒,之後大笑起來道:“沒想到顧賢弟不善垂釣,卻是個好捕手!”


  顧青玄麵色淡然道:“我是在洛陽的農家長大,幼時喪母,常與我父親去狩獵打漁,但他從來沒有教過我釣魚,因為他從不喜歡虛等獵物自入陷阱,往往是找好目標,看準時機,主動出擊,絕不給獵物僥幸逃生的可能。”


  他直接用手把魚從竹竿上拔下來放進殷濟恒的空魚桶裏,居高臨下與他直麵相對,道:“這就是我們顧家的獵漁之法!”


  他蹲在岸邊洗完手,指了指桶裏的魚,對殷濟恒淺笑道:“顧某就不打擾大夫垂釣雅興了,就此告辭。還請殷大夫好好享用這條肥美的鱸魚。”


  殷濟恒看了魚一眼,道:“這是分明是黑魚,不是鱸魚。”


  他已轉身準備離去,回頭對殷濟恒哼聲一笑:“隻要大夫想它是鱸魚,那它就是鱸魚。”


  ……


  晚間,顧清桓知垂釣之事後,問顧青玄:“父親,你說殷大夫會動搖嗎?他今日有沒有表示同盟之意?”


  顧青玄諱莫如深地笑著,肯定地點頭:“勿憂,他定會成為我們的……一塊踏腳石。”


  幾日之後,一輛錦繡篷車停在顧府大門前,這位來客款款徑入顧家正堂,見顧青玄之後的第一句話就是笑道:“顧大人別來無恙啊?近日老夫聽聞顧大人對我盧家怨恨甚深,老夫今日特來討教一二,看怎樣才能讓顧大人你死得瞑目?”


  顧清寧去工部的第二日,眾人待她的態度已有所好轉,雖然變化不大,但難得沒人再想為難她,就連東堂司司監李象瞳都沒有再抱怨什麽,隻是視她為無物而已。


  即使是一時不能讓他們完全接受自己,不能參與工事的正式討論,她對現狀也已經很滿意了,所以打算先一直保持這樣的低調,一開始不引人注意才能在這裏立足更長遠。


  這一日過去,她卻發現自己還是太拿自己當回事了,眼下廣和宮的工程橫生各種狀況,可以說工事房是百事纏身,她還怕別人看不慣自己,其實別人根本就顧不上看她。她也說不上這是好是壞。


  盧遠澤回工部正常署事了,他隻避了一天一夜而已,脖子上的痕跡也不知他是怎麽去掉的,反正到署之後,一切如常。


  他自是不放心,遠遠地在工事房外看過幾眼,也旁敲側擊地問過梁正卿,得知這兩日顧清寧的情形,他稍微鬆了口氣,料想顧清寧定是自有辦法,就不再說別的,也不再見她,暗示梁正卿安排人盯著她點,他的確是很怕顧清寧不是真心要幫他解決麻煩,要防著她。


  連續幹了幾天的零碎活,且每天都是她最晚離開工事房,今日也不例外。


  走時路過李象瞳的公房,她進去問了句自己的參事製服什麽時候可以領到。


  結果卻被李象瞳冷言冷語地嘲諷一番,說什麽製服向來隻有男子的款式,難不成還要為她一人配羅裙啊?

  顧清寧真被氣到了,鬱悶歸家,一見顧清桓獨自在前苑打轉,就想跟他訴苦宣泄一番。可她還沒開口,顧清桓就用一言堵住了她的氣話——


  “今日,盧元植親自上門來了。”


  顧清寧一驚,問:“他怎麽會來?所為何事?”


  顧清桓氣憤地跺了下腳:“因為殷濟恒!他不但不願與我們一同對付盧家,還偏向盧家,不惜出賣父親,跟盧元植說父親在他麵前抱怨盧家種種,真是可惡!陰險啊!”


  “那父親呢?父親是怎麽應付他的?”她急問道。


  顧清桓回道:“今日他來時,我不在家,也沒見當時情形,隻聽父親說,盧元植是來給我們顧家下馬威的,對父親一派問罪的樣子,父親知再怎麽裝軟弱也無法,就向盧元植直言心中怨恨,都是盧元植能想到的,掩飾也無法。聽唐伯說父親與盧元植吵了好久,這下是徹底撕破臉皮了……”


  “糟了,那我們之前的掩飾不都前功盡棄了嗎?盧家知道了我們的報複之心,絕不會再放過我們了!如果盧元植開始死盯著我們顧家了,怕是將有大禍……”她蹙眉深思,也開始惶惶不安。


  顧清桓道:“父親也是這樣說的……”


  “父親都這樣說?”


  顧清寧訝異道,“就真的沒有辦法了嗎?難不成就這樣任人宰割?”


  “父親說他會想辦法,此時正一人待在書房裏……”


  他回望了一眼書房的方向,一陣強烈的恐懼後知後覺地湧上心頭,顧清桓突然支撐不住,幾乎癱在地上:“完了……真的完了,我早該知道,事已至此,還有什麽辦法可想?顧家沒救了……”


  顧清寧心裏也是一陣冰冷,驚顫起來,她瞪大了眼睛,環視了一周自家的庭院,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她停駐了目光。


  顧清桓分明可見她睜大的雙眼中有恨絕的淚水。


  她搖頭,直接抓起他的胳膊,拖他起來,嘴裏念著:“不會!絕對不會!這是不可能的!我們不會就這麽完了!我絕不允許!”


  她拖著顧清桓往書房跑,直接一把推開緊閉的書房門,還未進去就先開口:“父親!我們還有辦法!我們有辦法自救的!盧元植他一時又不能拿我們怎麽辦!我是說就算他想顧家人死,但我們此刻不還都活得好好的嘛!我想到了,此時他都還來不及動手,我們可以設法先引開他的注意力!讓他暫時忽略我們!他一定有更緊急更在意的事!”


  顧清寧與顧清桓衝了進去,她語無倫次地說著,在屋子裏找尋顧青玄的身影,以為顧青玄此時正焦頭爛額地在書桌前發愁,看到的卻是,他背手立在書房牆壁前,望著牆上新掛上去的一張圖紙,說不上是泰然自若,但也並不愁苦,似在深思某事。


  姐弟倆看到他這樣,心中瞬間平穩了不少,驚恐感褪去,安靜下來,走到他身旁,與他一齊望著牆上的圖紙。


  其實那也不算圖紙或者圖畫,隻是一張寫了密密麻麻的字的大紙。


  紙上內容主體部分可分為三行,從左往右去,紙張的下部用大字寫著“工部、禦史台、禮部”。


  這三個分別是顧清寧和他自己還有顧清桓的進取目標。


  以顧清寧為例,她已進工部,現在是最小的參事,位於最底層,依次而上便是司監、執事、總執事、總監工……一直到工部尚書,工部尚書之上有另寫了右司丞及其他兵刑兩部。


  這一行內容從底部一一排去,不但寫了每個等級的官位品級還標出了目前任此職的人,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都是她進取的障礙。


  同例,禦史台與禮部也是如此。


  這三部就是他們的目標,圖上人名上百,誰可為友,誰已成敵,皆有標注,與其說他們是在看圖,不如說他們是在直視自己的野心。


  顧青玄轉頭麵向兒女,與他們相視,他開口,隻問:“甘心嗎?”


  他們皆道:“不甘心!”


  他點頭:“這便好。”


  “世事無常,人心難料啊,父親,我們是誰也指望不上,此時應該盡快想辦法對付盧家才是,不然這一場謀劃都白費了。”顧清寧道。


  顧清桓知道因為泄密才招致禍患,顧青玄是有些自責自己不慎失算的,就也寬言道:“父親,自我們謀這事以來,前途凶險都意料之中的,今日事態如此,我們不能讓前功盡棄,剛才我也是慌亂糊塗了,正如姐姐所想,我們本非全無辦法。而且,如今,父親你不再如往年一般,孤身在官場奮戰,我們也已經可以出力了,這條路是要我們三個人一起走的,遇到艱險,也要一起想辦法才是,決不讓父親你一人承擔!”


  顧青玄很是欣慰,“不再孤身奮戰,好,很好!那我們就一起去麵對這次的風浪,我們顧家人,絕不妥協!”


  “清寧,方才我聽到你說的了,你說得很對,我們的確應該想辦法轉移盧元植的注意力,或許能保一時平安。”


  ……


  次日,夜間,子時三刻,皇宮最東邊的一處突起大火,那裏就是正在建造的祭天寶殿——廣和宮之所在。


  皇宮中人徹夜滅火,皇上大怒,當夜就派人查起火原因,把主持這場工事的工部侍郎——盧遠澤連夜傳進宮中,大罵了一頓,怒不可遏。


  若不是盧元植與晉王求情,盧遠澤的官職當場就要被罷免了。


  在皇上麵前謝完罪後,盧遠澤沒有回府,而是趕去大火現場,跟眾人一起救火,拚盡全力想把損失降到最低。


  然而縱使他精疲力竭,也隻能看著那宮梁高台被大火吞噬,無力回天……


  修築了大半的廣和宮被大火焚毀,曆時半年多的工事功虧一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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