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四章

  皇宮大火之事,震驚長安城。


  盧家人一夜未眠,因此事而奔走調查。盧元植一直在皇宮安撫皇上與後宮眾人,焦頭爛額坐立不安。


  天還沒亮,他們尚未有片刻喘息,就到早朝了。盧元植隨著皇上直接進殿上朝,百官們陸續到來,一一交上奏折條陳。


  皇上也是氣了一夜,自然疲憊不堪,揉了揉惺忪的眼睛,一麵拿起奏折來看,一麵聽著朝臣奏事。


  早朝上說的最多的自然是夜裏的大火,奏章上也全是論此事的,而且他麵前堆的奏章有往日兩倍之多。


  皇上看著這一堆奏章,諷笑道:“看來諸位愛卿也跟朕和相國一樣,忙了一夜嘛。”


  百官聽語氣不對立即跪下山呼:“臣有罪!皇上息怒!效忠吾皇,天佑大齊!”


  皇上聽著這整齊劃一又毫無意義的山呼,火氣又上來了,翻著奏章,發現其中一大半都是監察禦史們指責工部指責盧遠澤的閑話。


  他這一下終於按不住火氣了,一起身,將麵前小山似的奏折一並推倒在地,大聲斥道:“禦史台!禦史台!還是禦史台!”


  他指著禦史台的那一片禦史,怒斥:“一點小事你們就弄得雞飛狗跳的!但凡大事正事倒不見你們有什麽作為!不就是不慎失火嘛!怪這怪那有什麽用?朕就奇怪了,這燒的是朕的皇宮,又不是你們家!你們激動個什麽勁?不說把事查清楚就急著上折子!朕要你們何用?”


  百官們又齊齊跪下,山呼:“臣有罪!皇上息怒!效忠吾皇,天佑大齊!”


  皇上眼見就失控了,吩咐道:“來人!將這些禦史台的折子全給朕燒掉!就在這燒!不止如此,禦史大夫!禦史大夫何在?”


  禦史中丞連忙回道:“回陛下,殷大夫身體不適,今日告假了。”


  “他告假了?那好,就你,禦史中丞!既然你不會讓你的禦史們辦正事,朕就罰你!昨夜朕的皇宮被燒,那就把你家也燒了!看你分不分得清輕重緩急!”


  禦史中丞嗆地求饒,盧元植為免皇上又行荒唐之事,所以就算心裏氣著禦史台,也出言幫禦史中丞求情。


  不想皇上聽他說完之後,麵無表情,漠然道:“相國說如何就如何,朕也不操心了可行?”


  “陛下……”盧元植愣住了。


  “朕不燒,朕不罰,隻要你家大公子能在來年三月給朕變出一個祭天殿來,朕誰都不罰怎樣?若是做不到……你們父子就看什麽能燒就燒什麽吧!朕已經很累了,要回去休息了,這早朝相國你來開不就完了!”


  皇上輕描淡寫地說完這些話,然後就走了,這是他第一次在早朝未盡時離開大殿,看來這一氣的確非同小可。


  朝臣們哪敢再提這事,把其他事務議過就匆匆散朝了。


  晉王入宮幫盧家照顧皇室中人的情緒,經過早朝他也心有餘悸,與喬懷安碰上就同行出宮,說起皇上朝上發怒對盧家實在有點苛責過甚了。


  喬懷安道:“不,王爺,我想陛下表麵上是苛責盧家,實則是為了幫盧家堵百官攸攸眾口,陛下若不表現得過激些,恐怕禦史台那幫人是不會輕易放過盧家的,定會揪著這事不放,捕風捉影大作文章,他們可不怕得罪誰,隻要眾口一詞,就能完成他們的任務。誰讓他們是負責監察百官的呢?”


  “也對啊,還是賢弟你比較了解皇上的心思……”


  晉王信服地點點頭,目光掃到喬懷安的墨底朝服,指指,笑了起來:“賢弟你倒是說得好像自己不是禦史台的似的,哈哈。”


  喬懷安低頭看了眼官服,也笑了:“誒呀,我忘了!我現在是侍禦史之一,不是巡察禦使了,誒,常年在外明察暗訪,少穿朝服,這下留任皇城竟適應不了,哈哈,瞧我糊塗的。”


  晉王笑過之後又有些憂慮,問道:“陛下責罰盧家是假,那責罰賢弟是真嗎?自從聽說賢弟被陛下貶官,我就覺得詫異,陛下怎麽會……”


  喬懷安回望了一眼金殿,搖頭笑笑,歎道:“王爺別說這了,我們的陛下,是今非昔比了。”


  ……


  盧元植到宮門口乘車,不是去政事堂署事,而欲先去殷府見殷濟恒,讓他約束禦史們不要再在此事上做文章。


  還沒上馬車,就見次子盧遠承慌慌張張地趕過來:“父親,父親,事情怎麽樣了?聽說皇上大怒?誒呀,這次大哥的麻煩不小啊!”


  盧元植看他一早就沒個正型,火氣一上來,罵道:“這一夜你跑哪去了!全家人都在著急,就你不見人影!連早朝都不上!看你這一身,把官服穿得歪歪扭扭的,渾身酒臭!像個什麽樣子!”


  盧遠承囁嚅著小聲回道:“我,我昨晚在江月樓請客,跟朋友們多喝了幾杯,又跟他們去了羅紅閣……不想竟在那裏睡了過去……一直到天亮才知道出事了……”


  聽他說了,盧元植差點氣背過去,一夜疲憊讓他也怒氣難收,直接將上朝用的象笏往盧遠承頭上招呼,激動起來,一邊罵著:“你這孽子!”一邊揮著象笏對盧遠承動起手來。


  就在皇宮大門外,父子倆一個揍,一個躲,盧遠承被揍得上躥下跳的,不斷說著:“父親,父親你就饒了我這一回吧!我知道錯了!我穿著官服呢,不是小孩子了,你別這樣啊!”


  “我管你是不是當官了!你這逆子,看我不好好教訓你!”盧元植都氣昏了,完全失了分寸,就如同一尋常父親,粗暴地教訓不成材的兒子。


  場麵亂成一團,其他人趕忙來勸止,才控製住。


  盧遠承在眾目睽睽之下跪著挨父親的叱罵,盧元植氣極,後來也沒力氣了,讓他自己去思過,其他人也不敢再看盧家的熱鬧,就都散了。


  “父親……”


  盧遠澤來了,他從昨夜入宮起就一直在失火現場忙著,此時是灰頭土臉疲憊不堪,錦衣官服上全是灰燼,臉上手上都有些許傷痕,完全不似平日的瀟灑光鮮模樣。


  他聽說了朝上朝下的事,來此,對盧元植道:“都怪孩兒,連累父親……”


  他剛開口,盧元植便擺手止住,平和地看著他,說道:“你不用說了。沒事,一切有父親,你累了一夜了,回家歇息吧。”


  盧遠澤心中暖意頓生,含淚點頭:“多謝父親,孩兒知道了,父親也操勞一夜了,還請父親先回府歇息,孩兒還是先去工部穩住各方另尋辦法吧,不如此,孩兒心中實在難安。”


  “也好,你去吧,你隻要把工部那邊顧好就行,其他的不用操心,為父自有安排。”


  盧元植說完,上了馬車回府去了,盧遠澤也乘了馬車向著另一個方向前往工部官署,隻有盧遠承被無視在原地,宮門前也沒其他人了,獨留他一個。


  他看著那兩輛馬車走遠,心中怨氣橫生,憤憤地從地上爬起來,拍著身上的灰。


  有一人靠近盧遠承,站在他旁邊,打趣道:“嘖嘖,真是天差地別啊,盧二公子,你確定你是親生的嗎?”


  他本是和盧遠承一道來的,不便現身,就在不遠處的宮牆下旁觀了這場宮門外的鬧劇,此時上前來,忍不住笑話盧遠承一下,甚是可樂。


  盧遠承瞪了瞪一臉看好戲模樣的顧清桓,摔袖道:“庶出之子,親不親生有何區別!”


  “你最大的障礙不就是盧遠澤嗎?有他在你就一輩子都出不了頭。”他道。


  盧遠承咬咬牙,“是,你一直說得很對,我隻有拖垮他,才有機會……嗬,枉我在此之前還覺得歉疚,但看方才父親待我和大哥的差別,真是再燒十個廣和宮都不能解氣!”


  盧遠澤趕到工部時,裏麵已經炸開了鍋,從上到下,人人自危,惶惶不安。


  雖說失火之事他們不負主要責任,但歸根結底最為難的還是工部之人。


  正如陳景行所言,若能在來年三月建成廣和宮,讓新皇登基後的第一場祭天大典順利舉行,那便一切無事。


  可是,這又怎麽可能呢?簡直天方夜譚。


  工部尚書沈方奕也挨了右司丞的教訓,跟眾人一般心急如焚。雖說本部的工事眾多不止廣和宮這一項,但這最為重要,且是工部上下奮力多時的成果,就這樣毀於一旦,他真是痛心拔腦。


  當然也不隻是這個原因,更讓他不安的是,就算廣和宮的工事是盧遠澤主持,他不負全責,可萬一皇上要怪罪,又怎會真的降罪於盧家人之一的盧遠澤呢?

  到時候倒黴的恐怕還是他。


  所以沈方奕心一橫,在眾人圍著盧遠澤吵嚷著的時候,裝作頭風病犯,跌倒在地,被送去救治,也借此告假脫身,把這爛攤子一股腦地丟給了盧遠澤。


  於是盧遠澤就經曆了他這一生中最糟糕最狼狽的一天。


  上午在工部前廷大堂上被部下吵了幾個時辰,到了午時,他給他們放假,讓工部郎中帶上下所有人到外麵酒樓中用午膳,他獨自留在官署中圖一時清淨。


  盧遠澤去了工部後廷最偏僻的角落,進了空無一人的工事房。


  今日早間,承建司的幾個高級都去工址查看焚毀情況,以商議補救方案,工事房的司監蔣嶸都親到現場了,而李象瞳因為有肺病不能接近火場,所以隻是在牆外看了一眼,做了個樣子,就先來官署了,不過回來了也無事可做,他也怕惹麻煩,幹脆向梁正卿以身體不適為由告了假,這時候不知是在九方街的哪個賭坊裏打打發時間。


  兩個司監都不在,梁正卿也懶得管這些參事,直接讓他們先回去待命。


  所以,此時偌大而清冷的工事房是最安靜的所在。


  他在一個作圖工位前坐下,望著牆麵上的廣和宮圖紙,兀自失神,不覺困上眼眸,漸漸睡去,後來感覺到臉上有些許潤感而醒過來。


  他睜眼,見顧清寧的容顏近在咫尺。


  她神情憂傷,目光中似有心疼,此時難得有些柔婉氣質,坐在自己身旁,手上拿著一方用溫水潤濕了的絲帕,見他睜眼便停住了動作。


  他靠在椅子上,她微微俯身與他直麵相對,四目相接,兩人一時都無有聲息,就這樣對視了許久。


  顧清寧先動搖了,目光一顫,要遠離他。


  盧遠澤伸手握住了她拿著絲帕的手腕,放到自己臉頰上依偎著,“清寧,原來你還沒離開……”


  “是的,他們都走了,我不願走,因為我要等你……”


  她此時含情脈脈蹙眉抿唇惹人憐,說道:“本打算去找你的,不想你先到這裏來了,還是這個樣子,我還是第一次見你如此不修邊幅的,臉上髒髒的都沒顧得上清洗,昨夜你一定特別辛苦吧?真是為難你了。”她說著,用另一隻手,繼續給他擦拭麵頰。


  他一直那樣看著她,眼裏有著莫名的笑意,或是因為疲倦,所以還笑得出來,注視著她道:“我多想騙騙自己……”


  顧清寧動作一頓:“你說什麽?”


  他無奈地笑著,道:“我想騙自己,這樣的你才是最真實的你,我想騙自己,你現在還在這裏是隻為了安慰我……可是我明明又知道,不是的,你不是這樣的,你絕對不會為了我……”


  顧清寧心顫了一下,掙開他的手,與他不複親密,而是低頭咬唇,似有委屈,道:“不管你怎樣認為,反正我在此等你也隻是為了跟你說聲告辭,以後我不會出現在這裏了。”


  “你要離開工部?”盧遠澤有些訝然,坐起身來。


  她轉頭望向牆上的圖樣畫幅,還有前麵她親手搭建的模型,轉頭時,雙目中果真有淚光盈盈,道:“是的,廣和宮被焚毀,我留在這裏還有何用?”


  盧遠澤雙手摁住她的肩,搖頭道:“不!不!清寧,這正是我最需要你的時候!是工部最需要你的時候!隻有你才能幫我重建廣和宮!你不可以走!”


  “難道你沒聽相國說起我們顧家什麽嗎?”她問道。


  “發生了什麽?”


  “我父親去湖邊垂釣與殷大夫偶遇,受殷大夫相激,一時糊塗說起了你我兩家的私怨,父親是逞一時口舌便道自己如何怨恨你們盧家,卻沒想到,殷大夫把父親的一時氣話添油加醋捅到相國麵前,於是你父親恨毒了我們顧家,昨日白天甚至親自登門與父親對峙!說絕不放過我們啊!你是了解你父親的,而如今我們顧家人活得如螻蟻般艱難,他要對付我們還不是輕而易舉?遠澤,我是自身難保,怎還可能冒險為工部之事出力?”她聲聲悲切,如此傾訴。


  盧遠澤就此了解了內情,料想是因為昨日他歸家晚,又突發大事,故而沒來得及聽盧元植說起這些。


  他聽顧清寧說完,垂麵深思了會兒,然後抬頭堅定道:“沒事,不用擔心,清寧,我保你們顧家!”


  “隻要你能留在這裏幫我解決眼下難題,我必不會讓父親損傷你們顧家分毫!”


  ……


  殷濟恒早間見過盧元植,向他承諾會約束禦史們,除此之外,這一來二往的,他也與盧元植走近了不少,幾乎是默認他殷家是與盧家站在一邊的。


  當晚,顧府閉門之後,已是更深之時,忽有人扣門。


  扣了許久之後,唐伯方聽見聲響,趕來開門,隻見來人乘著單駕馬車,車篷上罩著深色粗製篷布,自身身著玄色衣衫,總之於這晚間趕路,絲毫不引人注目。


  唐伯詢問來人身份姓氏,那人遞上名帖,上書:“禦史大夫?殷濟恒”。


  正準備上榻歇息的顧青玄知道他來,莫名其妙,心中尚有怨氣,披上外衣就直接踱步去了正堂。


  顧青玄麵色鐵青,而殷濟恒卻滿麵悅然。


  他一看見顧青玄便附禮彎腰而鞠,笑意爽朗,道:“賢弟那日所贈的鱸魚果真鮮美無比,老夫今晚是特來向顧賢弟致謝的。”


  顧青玄不發一言,也不看他,隻背手而立,神情冷漠。


  殷濟恒又說了幾句,見他還是那樣,就玩味地嘀咕了一句:“顧賢弟為何不理會老夫?這豈是待客之道啊?顧家人漁獵之法與旁人不同,莫非這待客之道也特別?”


  顧青玄氣從鼻孔出,冷哼了幾下,閉眼就是不看他,扭頭嘟囔道:“並非顧某失禮,在大夫麵前一言不發隻是因為顧某擔心自己又說出什麽不慎之言,讓大夫給傳出去。”


  這嘲諷之意滿滿,殷濟恒聽了卻不生氣,疏闊笑道:“若老夫不傳出去,又怎知顧賢弟會全心與我殷家合盟?不要怪老夫,老夫這下是過絕了,但結果還是不錯。”


  “這麽說,殷大夫是為了絕我退路?到底還是不信顧某。”其實從他今晚看到殷濟恒的第一眼起,就猜出了他的真實用意。


  原來他竟謹慎多疑至此,再三試探,斷絕退路,才能做出抉擇。


  “是不信啊,是因為實在不敢信,但是今日老夫確是信了……廣和宮一把大火一夜焚毀,顧賢弟真是大手筆啊!顧家人果然夠狠絕啊!真是虎狼之輩也!”


  顧青玄聳肩笑笑,不置可否,隻問他:“殷大夫可知,虎狼之輩,不為其友,必為其虜?”


  二人直麵,目光相接,顧青玄漸漸走近,語音轉冷,道:“狼群向你發出邀請之時,最好不要拒絕,不然就必成其獵物,殷大夫,你是選擇入狼群,還是選擇做獵物?”


  殷濟恒豪氣擺袖,附禮,回道:“至高權位,願與顧氏共狩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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