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六章
“什麽?”
盧遠澤問:“清寧,這是什麽意思?這工事真的完全繼續不了嗎?”
顧清寧打量著被焚毀的梁柱,搖頭道:“不是,我是說原圖紙已經沒用了,要想在明年開春建成這祭天寶殿隻有改變策略才行,不然就是徒費周章,時間又不夠,工部損失巨大。”
他驚喜道:“這麽說清寧你已經有新策略了?可將損失降到最小?”
顧清寧走在布滿灰燼粉塵的宮室中,一時踏踏地麵,一時觀察銜接結構,一時數數殘存的宮柱,一麵道:“是的。隻有一個辦法能讓這工事在這五個多月內完成。”
“什麽辦法?”
她伸手觸摸著宮柱,撣掉一些灰塵,看柱子完好程度,回頭道:“以石換木。”
“以石換木?”盧遠澤思考一會兒:“清寧你是說,把修建宮殿的主材木頭換成石磚?”
她點頭,道:“是的,製造宮室的楠木光是采集都要花費許多時間,但若把做宮室架構的木頭換成石磚,直接用石磚堆砌,以黃土粘和,這樣不但省時,而且所建宮牆更為牢固,磚石之外再以漢白玉砌之,雕花修飾,宮頂可照樣以木柱搭建為梁……”
她還沒說完,盧遠澤就惱火地打斷她,踱足道:“清寧!你這不是戲言嗎?怎麽可能全以石磚搭建?這可是祭天寶殿!你且看全皇城的宮殿府邸,誰築過全石的房屋?要有那也是……也是陵墓啊!以石造屋可是不祥大忌,更何況是建宮殿呢?”
“那我們就不建宮殿。”
顧清寧直截了當,道:“我們要建的不再是一個廣和宮,我們要建真正的祭天神壇!”
盧遠澤冷靜下來:“這有何區別?”
顧清寧笑了一下:“這是沒什麽區別。建這廣和宮無非是為了祭天祭地、供奉神位,舉辦大典、祈福祈天,這樣說來祭天寶殿與祭天神壇都是一樣的……可以往這些事宜又有多少時候是在殿內舉行,尤其是祭天大典聚會諸國,往往不都是在明堂金殿外舉行嗎?所以這個工事最重要的就是外在,無論神壇如何,這祭天台群宴場首先要氣派要實用。恰好這廣和宮宮座夠高,三層重疊,我剛才也檢查過,這青石與漢白玉壘成的台基沒有被大火損壞,隻需擴建三倍大小,剛好夠用,到時皇上在正壇前在這圜壇上主持祭天,百官與外來貴賓在下麵兩層,這種場麵何其好看?”
“若把建造宮殿改成建造神壇,整個三層祭天主壇占地大小不過是這廣和宮的一半,建造時間是其三分之一,擴建台基時間也足夠。試想一下,祭天主壇以石壘造,外砌漢白玉,琉璃金頂,不但華美而且堅不可摧,象征大齊千秋萬代,內以黃土連之,代表皇天後土,有尊神祈天之意,祭天壇外壇變方為圓,時時受光,拱頂重簷,象征普受吉光四海升平。且此處遭過火患,為五行之火,而磚石以土為材質,經火燒不毀卻更堅,浴火而成材,既屬土又克金,甚符五行之理。如此一來,就算是與反對者分辨,你都有綽綽辯詞。最重要的是,時間足夠,皇上能如時祭天,你能得償所願,各方皆合,又有何不可?”
聽她一番言語,盧遠澤內心震蕩,深以為奇,拘了一禮,歎道:“清寧這一策略可謂千古奇論!如此修建,必能造就天下第一祭天神壇,若之後再加以擴建,這是不世功名啊……”
顧清寧望向他,淺笑道:“這份功勞是比建廣和宮大得多啊,此壇建成,或許你就能直接升任尚書了,司丞之位都可期,並且可能會名留史冊,怎麽樣?你有這份野心嗎?”
不知是因為大驚還是因為大喜,盧遠澤有些無措了,左右張望,爾後答道,“我自然期望如此,可是……清寧,這都是你的功勞啊……你真的願意幫我嗎?”
她轉頭苦笑一下:“我不願意,我依然恨你,我也想把這功勞據為己有建下功名,可我又能如何?身為女子,我難道能圖謀官場名利嗎?不過是求自保而已。盧遠澤,你記住,我贈這大功勞給你,你就是欠我的,你就得保我顧家無恙。”
盧遠澤目光深邃,若有神傷,敬重地對她拘了一禮:“我記住了,必不忘恩。”
之後顧清寧與他在這裏四處細細查看,討論如何改建,兩人在廢墟中行走,搬弄各種石木,顧清寧不避塵土汙垢,一番測量勘察,身上都沾了許多泥土灰燼,但她似乎樂在其中毫不介意,對於工程工事侃侃而談,言語詳盡聲音娓娓。
盧遠澤知道她之才華遠超過工部其他人,一個女子,扮作小太監模樣,卻仍顯風骨,在宮室廢墟之中尤有指點江山之態,認真神情讓人動容,他一直看著她,不覺失神。
這偌大的宮室,四麵破壁殘垣,頗有荒涼之感,宮室頂部本就未蓋磚瓦,撘梁的橫木被火焚毀不堪承重,已有斷裂之狀。
兩人正在入神討論工事之時,頂上的側梁吱呀一聲從火焚燒之處斷裂開來,一段一人多高合抱之粗的梁木突然落下,砸了下來。
“清寧小心!”
盧遠澤及時拉開顧清寧,兩人身體一轉,那段橫木剛好就砸在他們身旁的沙土堆上,因土堆坡度傾斜向一側滾了幾圈,滾到了牆角一處。
若不是被拉開,那段橫木就直接砸到她頭上了……
顧清寧受了驚嚇,身體不由得微微顫抖。
盧遠澤也心有餘悸,把她攬入懷中,緊抱著,親吻她的額頭,溫聲撫慰:“沒事了,沒事了,清寧,別怕……”
她抬頭,兩人四目交匯,盧遠澤柔情雙目凝視著她,此時親密無間,愛意萌生,兩人都有些迷失……
顧清寧先回過神來,脫離他的懷抱,自作鎮定,抬頭望一下宮頂,透過梁木構架看到天光,此時看來尤為刺眼。
她收回目光,又去查看落下來的梁木,那段梁木滾到宮牆角落處。
那裏本就有一堆廢墟,無非是燒毀的木頭器物,後來又經水浸泡爛成泥濘,難以踏足,所以清理火場的人沒有先動這裏。被這沉重的橫木一砸,那一片泥濘陷得很深。
顧清寧彎身去推橫木,查看能否複用完好之處,畢竟是珍貴木材。
盧遠澤為解尷尬,吸了幾口氣,四處查看,疑惑道:“清寧,你有沒有聞到一股腐臭味?這氣味不像被火燒過的木頭氣味呀?”
她此時雙目瞪大,臉色霎時慘白如紙,差點跌坐在地,強撐身體向後木然地退著,顫抖的手指著橫木砸出來的泥濘凹陷之處……
那廢墟裏顯然可見一團黑色毛發,分明是人的頭發……
她驚恐失神,戰栗搖頭,道:“不,不,是屍體的腐臭……”
盧遠澤也看到了,他亦然失色,爾後把驚恐到極點的顧清寧拉到一旁,為了確認,他鼓氣上前,用力推開橫木,踢開廢物,接著他看到從廢墟之下露出來的人的衣物飾物和幾處腐爛的皮膚。
那幾塊衣料顏色依稀可辨,其中有與顧清寧此時身上所穿的太監服相同的衣料,還有宮女所配的玉牌……
顯然這一堆廢墟下埋的,就是那一對失蹤的苟且宮人。
盧遠澤驚駭非常,倉皇地拉著顧清寧逃出正殿,遠離大門。
兩人在高階下喘息,顧清寧心裏湧起十分後怕,而盧遠澤此時麵無血色,魂不附體,他囁嚅著:“怎麽會這樣?怎麽可能……他們怎麽可能還在?不是他們放的火嗎?”
顧清寧深深吸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然而臉色依舊慘白,緊緊拉住他的手臂,道:“遠澤,遠澤,無論是不是他們放火,他們都會毀了這場工事的!如果被人知道,這廣和宮還埋了兩具屍體,皇上必會重查此事,案情倒不急,但是你想想,禦史台那幫人豈會善罷甘休?定會在這事上大做文章指責工部!還有,最緊要的是,死的這兩人在這祭天所在廣和宮行齷齪之事又葬身於此,皇上知道後必要重新選址修建,那我們之前的改建之策就來不及實施了!到時候數罪加於你一身……”
盧遠澤惶惶問道:“那我該怎麽辦才好?清寧!”
她湊近他,與他十指相扣,低聲道:“你不要慌,先把屍體的事瞞住再說,先保證工事展開,之後再說案情。”
“這樣,你派人在夜裏潛進這裏,把那兩具屍體運走,不露痕跡,自可無恙。”
“好好好……”他讚同道:“眼下也隻能如此,我一出去就著人辦……”
她又道:“不,先不要急著今天辦,反正這幾日也不會有人進這個地方,你太急的話恐會露出破綻,先找幾個可靠之人,也要安排好怎樣潛進皇宮最安全。”
他點頭:“你說得對!”
之後她看盧遠澤鎮定了許多,就放開了他。
不想自己崩成一根弦的身體忽然失重,頭腦暈眩,直接無力支撐向後倒去,還好被盧遠澤扶住了。
這一嚇對她來說的確是非同小可,她的臉***恢複不過來,一直緊握著盧遠澤的手,直到換下太監服出宮去才好轉一些。
盧遠澤不放心她,就一直把她送到顧府門口,才與她分別。
顧清寧回到家,將此事緊急告與顧青玄知曉,父女另有謀劃,暫且不提。
……
且說在此之前,盧遠承得知楊立孝逃走之後,就幾日沒有見顧清桓。
顧清桓難免不安,一日終於得見盧遠承在九方街上出現,他立馬撂下筆去追他,直接跟進了酒樓裏。
盧遠承單開了一個雅間,隨從正要關門,顧清桓突然出現,一把抵住門,不顧阻攔,衝了進去。
他一進去,冷著臉直接拋出一語:“你為什麽不見我?”
盧遠承一臉幽怨地看著他,拂了拂手示意隨從們出去,門關之後,他才開口,“我在生你的氣你不知道嗎?”
顧清桓莫名其妙,氣籲籲地甩袖道:“我都沒見到你,我怎麽知道你在生氣?再說,你生什麽氣?我哪兒對不住你啊?盧二公子!”
盧遠承也氣了,拍拍桌子,詰問道:“你還說?你哪兒對不住我?那個姓楊的的跑了!滅不了口了!我這是頂著多大的危機啊!”
“你是在懷疑我?”顧清桓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瞪著眼問他。
他哼哼著點頭:“對!我就是懷疑你!這事隻有你我知道,恰好就泄了密,讓那姓楊的跑了,你說我不懷疑你懷疑誰?”
顧清桓抿著唇跺了跺腳,向他伸手過去,盧遠承以為他要動手連忙躲閃,而顧清桓在他額頭上摸了一把:“你沒發燒啊,不是燒糊塗了,就是有病啊,竟然懷疑我?建議你縱火的是我,建議你殺人滅口的是我,結果放掉知情者的又是我?我是不是閑得慌啊?我是有病吧?盧遠承!”
盧遠承本就有些不確定,這下心思更加飄忽,縮在椅子上,側頭嘟囔道:“你有沒有病我不知道,反正我是沒病……”
顧清桓氣得腮幫子鼓鼓的,一下子從袖中抽出一遝紙卷扔到盧遠承麵前,“好,你懷疑我就是了,我還有什麽好說的?枉我費盡苦心,幫你想辦法對付你那個倒黴的大哥,又操心替你想可拉攏之人,還通宵達旦地給這些倒黴的紈絝子弟寫什麽公卷行卷!我真是受夠了!你既然懷疑我,那從一開始就不應該招我!不應該用我!這下讓我白費苦心!好個盧遠承!你真是夠沒良心的!”
“說就說嘛,幹嘛這麽凶啊……”盧遠承愣愣地嘟囔著,一麵伸手拿那些紙卷來看。
他心裏發虛,畢竟顧清桓此時的怒態太不常見了,他一向都是悶悶的,有脾氣也不會吼人,這下看來是真氣極了。
盧遠承掃了一眼紙上的名單,看到了幾個名字,覺得奇怪,又想轉移話題,便問道:“這王楠豐,崔華,梁彥之……我記得那天,就是他們帶頭在街上欺負你吧?你竟然不氣他們?還要我拉攏他們?”
顧清桓背麵對著他,不看他一眼,說出來的每個字都帶氣,卻讓他難為情起來,顧清桓道:“我是氣他們!我都恨死他們了!可是這樣對你有利啊!他們一個是工部總司監總執事王碩的兒子,一個是兵部尚書崔彥的兒子,一個是工部建工執事梁正卿的兒子,若他們得了功名,定能在朝堂上幫到你,他們的家族對你也有十分好處,不拉攏他們那你就是傻!”
“至於我氣……我受氣又何妨?反正你也不在乎!你們盧家人都是沒心沒肺!”顧清桓說著說著,就甩袖往外走。
盧遠承趕忙從椅子上躥起來去挽留他:“清桓!清桓!不要這樣!”
他擋在門前,雙手撐著顧清桓的肩膀,賠笑道:“好啦,我知道你為我好,我知錯啦,好兄弟,你就原諒我啦,我太害怕就想偏了嘛,誒呀,你別生我氣了。”
顧清桓悶聲抿唇,瞪著他,任他賠不是也不理。
盧遠承費了好大的勁才把他留下了,“誒呀清桓,別氣了嘛,你說,你怎麽樣才能解氣?大不了就跟小時候一樣,我讓你捶一拳好啦?”
他頭一昂,“我才不捶你!你現在身份尊貴,我一布衣平民哪敢跟大人你動手?隻是小生今日擺攤還沒有進項,又被大人你耽誤了這麽長時間,我看,不如先把書稿費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