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二章

  次日,顧青玄決定去見殷濟恒,與他把話坦白,試探殷濟恒是否有結好盧家的意思。


  在去殷府的路上,他順路去了一趟江月樓,與江河川見了一麵,照例翻看了一下預定江月樓雅間席位的客人名單,沒有多加逗留。


  顧青玄與殷濟恒往來,表麵上隻以“尹勝廬”為名,今日他的假名貼剛送進殷府,休沐在家的殷濟恒就親自到前堂迎他,與他在茶室書齋單獨敘話。


  殷府曆幾世富貴,其氣派其別致,都是其他王府官家難比的,且不隻拘於表麵富貴奢豪的淺薄,殷家的貴氣是不顯自露,古色古香,處處是景致,任何一塊不起眼的擺設都有可能是禦賜。


  顧青玄在書齋匾額下駐足仰望一眼:“萬宇齋?奇怪,從大門到正門,無一塊匾額不是出自皇族名士之手,大夫的書齋卻沒有一個響亮的落款署名?這是由何人寫的?”


  殷濟恒先入內,隨口道:“這不是出自哪位皇族,這塊匾是先祖父所寫……不過是先皇親自磨墨……那時候先皇尚是太子。”


  “嗬~”顧青玄低麵一笑,雙手互揣在袖間,淡然地往裏走,鬆快道:“這我便放心了。”


  殷濟恒一邊請他坐下,一邊擺弄茶具,“顧賢弟是何意?”


  顧青玄道:“我已得知,盧元植想跟大夫你做親家啊,在此之前,我還有些擔心大夫會答應,到殷府走一圈,這才明白是顧某自己想多了,盧家這個親家,哼,恐怕殷大夫你還看不上吧?”


  殷濟恒倒茶的手頓了頓,聽後直笑道:“哈哈,果不出老夫所想,顧賢弟就是來問老夫這事的,哈哈,顧賢弟啊,瞧不瞧得上這話不可說,殷家不敢自傲,隻是,與盧家結姻,老夫確實沒這打算。顧賢弟,老夫曾向你許誓,與顧氏共狩權位,又怎會棄約?”


  顧青玄接過一杯他遞來的香茶,細品一口,道:“不論大夫是不是瞧不起盧家,但見大夫會拒盧家姻親,顧某心裏就有些拿不準了……”


  “顧賢弟是在疑惑什麽?”


  他對上殷濟恒的眼睛,道:“大夫連如日中天的盧家都不屑與之共謀,那又怎會瞧得上此時卑如草芥的顧家呢?”


  “卑如草芥?”


  殷濟恒撫須大笑,搖頭道:“顧賢弟這是在自嘲還是在嘲笑我等眼拙?若是別人跑到老夫麵前說他要與盧家相抗,老夫隻會把他當瘋子直接打出去,而顧賢弟你……嗬嗬,二十年啊,最了解盧家的是你,最恨盧家的是你,受盧家打壓迫害依舊能自保的依然是你顧家,這樣的顧家,誰瞧不起,誰就是自取滅亡,盧家?浮雲耳!要成大事,仗一時權勢有何用?能與殷家共謀的隻有真正的強者!”


  顧青玄微笑頷首,雙手平端,恭敬一禮:“得大夫如此知心之言,顧氏再無憾矣!”


  殷濟恒拉過他的手,拍著他的手背,滿麵誠懇道:“顧賢弟現在可知我心了?你放心,老夫絕不會答應與盧家的聯姻,就算皇上下旨賜婚,老夫也自有說法……”


  “不。”


  他搖頭,打斷殷濟恒信誓旦旦的話,沉著道:“不,大夫你應該答應。”


  殷濟恒不解,“答應?不是老夫聽錯了吧?顧賢弟這是何意?”


  他回道:“相國求親,皇上賜婚,殷家怎能拒絕?何故要在明麵上得罪如今權勢滔天的盧家?殷大夫不是自找麻煩嗎?所以,殷大夫你不但要答應,還要主動邀請盧元植共商兒女婚事,且要鄭重以待,帶上令郎設宴招待盧相國以求當場定親,宴請場麵不可敷衍,得選一等一的地方,江月樓就不錯,時辰也得挑吉時,事不宜遲,好事早定,就約在明日戌時三刻吧。還望大夫鄭重其事,不要辜負了盧相國的一番美意。”


  ……


  又過一日,殷濟恒果真親寫手書邀約盧元植到江月樓赴宴相談兒女婚事,他言辭甚為誠懇,且整日都滿麵喜氣,與盧元植在朝上朝下相見,更是親切非常。


  當晚,他在江月樓內擺下宴席,與三兒子殷齊修早早到場,恭候盧元植的到來。


  盧元植心中自然喜不自勝,本想叫兩個兒子與他一起赴宴,但那兩人都罰跪了一天一夜了尚不動搖,堅決反對這門婚事,說什麽都不肯前來。


  盧元植懶得與他們置氣,就攜黃夫人一齊去江月樓赴宴,不過因為教訓兒子而耽誤了些時間,出門晚了些。


  戌時,正是長安城內華燈初上之時,也是江月樓晚間熱鬧剛起的時候,雖說江月樓不如一般酒樓那樣嘈雜擁擠,然而到這個時辰也是賓客如雲絡繹不絕。


  此時來的,大多不是等閑之輩,非富即貴,且往往是成群聚會而來。


  江河川這時也親自到樓下招呼這些客人,生怕有所怠慢。


  江河川見一著金絲罩衫戴珠玉束冠,大度雍容氣質尊貴的中年男子從門外走進來,身旁身後還有一群軍人氣概的同行者,就連忙恭敬上前笑臉相迎:“在下見過王爺!見過各位大人!貴客臨門,敝店蓬蓽生輝啊!快快,樓上請,四樓雅間內酒席已備好,一般曲目想必各位貴人也聽膩了,在下特意請來新的樂師為諸位演奏塞外鼓樂,十分豪氣動聽,可圖一樂啊!”


  晉王與眾位禦林軍督尉少尉領軍等人都笑,由他引著往樓上走。


  晉王誇讚道:“江老板有心了,如此甚好!”


  江河川客氣道:“應該的,應該的,各位大人提領禦林軍辛苦啊,其他官署都是五日一休沐,隻有各位大人休期不定,長時間奔勞護衛皇城安危,難得王爺這般體恤的上司,月月與各位大人出來吃酒解乏,還都照顧了我江月樓的生意,在下真是不甚感激啊,為王爺和大人們盡心著想些還不應該嗎?不圖報答,那在下就太不知好歹了不是?”


  晉王他們隻與他說笑,上到二樓,經過一間酒室,那酒室門沒關,幾位書生公子模樣的人在裏麵喝酒暢聊放浪形骸。


  晉王忽而聽到他們似乎在議論晉王府的事,便緩了步子,聽清裏麵有人道:“我看啊,這長安城內一天一個變數,你瞧著那盧家和晉王府成親家了,天大的好事,可是,我看啊,也長久不了……你們沒聽說嗎?晉王把他的寶貝郡主嫁到相國府,那郡主可沒過得好日子,聽說就在前些天,小郡主都被婆家人欺負得跑出來了,想離家出走呢,這指不定是受了多大的委屈……所以你看啊,盧家哪把晉王府放在眼裏?隻是借個虛名而已……”


  上樓的一行人臉色都變了,江河川尷尬道:“這些閑人胡言,請王爺不要介懷,在下馬上叫人把他們轟出去!”


  晉王麵色冷漠,搖搖頭:“算了。”


  走到三樓,他們中有人覺得有些奇怪,又恰好想轉移注意力,便問江河川道:“誒,江掌櫃,這樓上樓下都熱鬧得不行處處笙歌的,怎麽這三樓無客啊?而且都是明燭高照?是哪個貴人這麽有錢,把這一層樓都包下來了?”


  江河川悻悻地笑笑,看了晉王一眼,道:“誒?奇怪啊,王爺您應該知道啊……”


  “什麽叫做本王應該知道?”


  他有些茫然地撓撓頭,道:“是禦史大夫殷大人將這一層樓包下來了,好像是為了定什麽喜事婚事……這殷大人要招待的就是……王爺的親家呀,王爺怎會不知?”


  晉王臉色再次轉冷:“你是說,盧相國?”


  江河川點頭道:“是啊,在下原想相國府的喜事,王爺肯定是知道的呀……這不,王爺你看,盧相國不就來了嗎?”


  晉王沒有打算往樓上再走了,向他所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果然是盧元植,他正攜著黃夫人上樓來。


  這種場麵實在尷尬,禦林軍的各位長官又都是直腸子的武夫,這一時都麵麵相覷有些憤懣。


  晉王掃了一眼江河川,又轉麵看著走來的盧元植夫婦,麵色卻漸漸緩和,似乎想起了什麽,敲敲自己腦袋笑道:“誒喲,原來是相國,我都老糊塗了,明明聽相國說過要宴請殷大夫,卻忘了就在今日,哈哈,好啊……”


  低著頭的江河川眼色一變,看著晉王一麵笑著一麵轉身往樓下去,與盧元植夫婦正麵相迎。


  盧元植一見他,心上卻是一驚,片刻的難堪無措。


  晉王徑直走向他,爽朗地笑著,也不拘禮,隻上前攜著他的胳膊道:“親家公!親家母!真是巧啊!沒想到相國就是今日在江月樓宴請殷大夫,不然本王也能湊湊熱鬧啊!相國啊,方才他們還說呢,相國你是來跟殷大夫談什麽婚事喜事的,可是真的?本王怎麽沒聽說過相國有這個打算?”


  盧元植勉強地扯出笑顏,擺擺手道:“哪有?哪有?隻是尋常宴請而已,同朝為官的,小聚一場熱絡熱絡嘛,若王爺有興致,不妨加入我們?”


  晉王放開他,與他對視一眼,後退道:“不了,不了,你們事先有約,本王就不攪擾了,這事先都沒打招呼,恐掃了殷大夫的興,你我各自為樂吧!本王與各位將領上樓飲酒聽曲,親家好生招待殷大夫便是。”


  “也好,王爺盡興就好,改天老夫再與王爺把酒言歡。”


  盧元植夫婦向晉王拘了一禮,晉王稍回一禮就引著眾人上樓去了。


  晉王疏朗而去,走在樓梯上,在眾人的簇擁中,又回頭瞥了盧元植一下,麵上是在笑著,而那一眼卻是怒氣如劍,鋒芒畢露,讓人膽寒。


  黃夫人心有餘悸,低聲問:“夫君,晉王看來是知道了,那這婚事?”


  盧元植掀開自己的衣袖,掃了眼方才被晉王握過的手臂,分明有烏青的淤痕,痛楚仍在。


  他倒吸一口涼氣,搖頭道:“罷了,這婚事談不成了,王爺是真生氣了……”


  黃夫人苦惱道:“可殷大夫還在等候我們赴宴啊,取消這婚事,得想個好理由推脫,先把殷大夫應付過去才是……”


  她的話還沒有落音,身後側邊一扇房門突然被人打開,夫婦倆回頭,隻見房門大開,殷濟恒與殷齊修父子倆陰沉著臉立在門內。


  殷濟恒慍怒道:“不勞相國和相國夫人費心找理由了!方才之事,老夫都已聽到!敢問相國,是把我們殷家當什麽了?老夫自認殷家是不及晉王府尊貴,但也不容相國如此戲弄羞辱!”


  盧元植難免駭然,連忙上前道:“不!不!大夫請聽老夫解釋……”


  殷濟恒瞪了他一眼,拂袖打斷他的話:“相國不用解釋了!老夫誠心要與相國當親家,在此設宴精心招待,誰想相國如此輕慢?算了算了,是老夫自取其辱,妄想高攀相國府,行了吧?老夫謝謝相國賞臉前來,殷家感恩戴德啊!不敢妄念,不敢妄想,犬子看來沒福氣娶到相國千金了,老夫識趣,就此告辭,相國你好自為之!”


  殷濟恒拋下一席譏諷惱怒之言,與殷齊修憤然離去。


  盧元植在江月樓自惹不爽,心中鬱結,千頭萬緒的,苦惱著,這下不但弄砸了與殷家的聯姻,還得罪了親家晉王,兩邊不討好,從江月樓回相國府的一路上都憋著氣,聽黃夫人體貼勸慰才穩住一些。


  盧元植回府後,獨自走到後苑祠堂。


  盧遠澤與盧遠承依然跪在那裏,已經兩天了,他們倆不惜拋下公事,不進飲食,隻想打動父親,到這個時候都憔悴不堪,幾乎暈倒在祖宗牌位前。


  盧元植看著他們兄弟倆這樣,怒氣迸發,卻渾身無力,緊緊蹙眉咬牙,揮拳打向兩個兒子,完全失控,聲音嘶啞,淒聲道:“讓你們嫁娶而已!有這麽難嗎?”


  “你們覺得這是犧牲!這是委屈!這算哪門子委屈!要說這是犧牲,這也是最小的犧牲!為了盧家,我都犧牲了多少了!你們身為盧家兒女卻隻念一點私情!這個不情那個不願!盧家在你們眼裏到底算什麽?你們可曾想過,盧家能有今日談何容易!”


  見父親如此崩潰,他們都心神大亂,連連磕頭認錯。


  盧遠思本是想來給兄長送水送食,卻看到父親這番痛心模樣,自責難當,淚流滿麵,跪下道:“父親!遠思知錯!遠思不該任性!女兒願嫁殷家!請父親寬心!”


  盧元植漸漸平靜下來,看了下她,僵硬地搖搖頭,轉身緩慢挪步往門外走,淩亂的發絲中幾縷白發飄動,嘴裏念著“用不著了,用不著了……”


  ……


  聽人傳言自己的女兒在相府受虧待之後,晉王沒有片刻安寧。


  加之親眼撞見盧元植欲與殷家結姻,他心中怨氣一時難消,連夜找來相國府的人探問郡主的情況。


  得知郡主的確偷跑出相府過,他怎能受得了?心中憂煎,隻是想著自己的小女兒在相府受著怎樣怎樣的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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