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三章
一宵易過,次日早朝之後,較晚出宮的盧遠澤在宮道上與領著禦林軍巡防的晉王狹路相逢,當即挨了晉王劈頭蓋臉的一頓揍。
這事直接捅到了皇上麵前。
皇上聽晉王訴完成碩郡主婚後受苦,他亦十分心疼這個小堂妹,直斥了盧遠澤一早上。
盧遠澤百口莫辯,一直到盧元植聞訊前來向皇上和王爺賠罪過後,方安撫住他們的情緒,這事才勉勉強強算過去了。
但是,兩方因此生怨,和氣難複。
盧家父子心裏都清楚,晉王並非一氣便方寸全無的人。
他會在宮道上,在眾目睽睽之下公然出手教訓盧遠澤,明麵上隻是指責盧遠澤虧待郡主,實則是在給盧家下馬威。
他想警告盧家,他們兩家聯姻,並非晉王府依附權勢滔天的相國府,而是相國府高攀皇族嫡親的晉王府。
明白了這一層意思,盧元植豈能咽下這口氣?
原先還為自己的朝秦暮楚之心感到些許愧疚,這下他也怨氣難消,難再把這位“親家”放在眼裏。
最苦惱的是盧遠澤,家事公事傾軋而來,他整日整日不得安穩。
不過沈尚書回到工部署事之後,就一直向他催要新的工事圖紙,他忙於籌備改建天一神壇,也無暇他顧。
顧清寧所作的圖樣早拿給他看了,但仍需調整修改,所以暫時沒有對外透露,改建的事隻有工部幾位高層知道。
他與顧清寧又不好明著見麵,隻能等其他人散值之後,他再與她單獨留下一起研究圖樣,每每都要商議到很晚,然後各自歸家。
是日,他們討論完了最後一處的修改,此時散值時間剛過不久,他們一致認為圖樣能夠完全定下了,便都如釋重負,在侍郎廷內稍作休息。
這時周圍寂靜,整個官署內廷隻有他們二人,沒有言語,隻有融洽默契的動作和眼神,一眼望去,無不般配和親近。
顧清寧坐在侍郎的主位上寫後續籌備的所需材料清單,抬眼見對麵的盧遠澤靠在椅子上,雙目無神地發呆。
她隻看過一眼,又垂麵繼續書寫,問道:“你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盧遠澤轉眸凝神看她,撫了下眉心,搖頭道:“累,很累,但……回去了更累……還不如在此,圖一時清靜安寧……”說著他莫名地笑了一下。
顧清寧問:“笑什麽?”
“圖一時清靜安寧……”他回味著自己剛才說的話,喃喃念道:“清靜安寧,不就是清寧嗎?清寧啊清寧……”
她也笑出來,沒有多說什麽。
外麵空曠的廊道裏出來急促的奔跑聲,他們聽到有人還未進侍郎廷就一直喊著:“大公子!大公子!公子快回啊!”
會叫他大公子的就隻有盧家下人,看來是家裏人派人來催他回去了。
顧清寧不想被盧家人撞見,便主動藏到屏風之後去了。
盧遠澤起身到門口去看,的確是盧府家仆。
那人跑得氣喘籲籲地,一臉喜色,見他就激動地大聲道:“大公子!相國讓小的來請公子速速回府去!”
盧遠澤見他匆忙,就緊張問道:“怎麽了?府上出什麽事了?”
那小廝緩了緩氣,笑著向他拱手一拜:“小的恭喜公子,公子就要當父親了!”
“什麽?”盧遠澤難以置信地摁著他的肩問道。
小廝再次向他確定:“是啊,今日大夫為郡主把過脈,郡主有喜了!這可是天大的好事,相國知道後歡喜得不得了,讓小的趕忙來催公子回府!公子快走吧!郡主還等著呢!”
一刹那的懵神之後,盧遠澤心中狂喜,頓時變了個人似的,顧不上其他,直接急急奔出侍郎廷,火速往回趕。
他們走後,整個官署萬籟俱寂,天完全黑了下來。顧清寧在屏風後麵抱膝坐在地上,一直坐了很久,沒有一絲動作或言語,隻是把自己抱得越來越緊。
爾後,她放開了自己,平靜地從地上站起來,收起圖樣稿紙等等,吹滅了侍郎廷的燭火,關上門,轉而去後廷的工事房。
一路隻有她一人在明明滅滅的燭光中走過,到了工事房,依舊隻有她一人。
她把東西收拾好,在工事房正中央的建模沙盤前站了一會兒,微微抬頭凝望牆上的巨幅廣和宮圖樣。
燈火昏暗,她眼眸不眨,看得不舒服,眼淚自然地從傾斜的眼角滑落。
她哭了,哭得越來越厲害,漸漸地不能自已,她隻能向自己認輸,雙手捂著臉,低頭痛哭出來,雙肩急劇顫動著,整個人都有顫得越來越劇烈。
她終於壓抑不住了,情緒暴發,墜入短暫的瘋狂中,她不管不顧地泄憤,直接把牆上的圖樣扯了下來,丟在地上,發瘋地踐踏著,這樣還不夠,她雙臂一揮,將沙盤上自己親手搭建的廣和宮模型統統掀翻,砸得粉碎,徹底毀滅。
發泄完,她看著這一地狼藉,終於清醒過來。
她用雙手拭幹淚水,蹲在地上將模型的碎片一塊塊地撿起來,將圖樣畫布折起來放到桌角,將淩亂的沙盤撫得平整,清理了上麵的所有雜物……
整個沙盤看上去就像一方平整的荒漠。她拿起新的木塊,一塊塊地堆疊在這片荒漠的一處,搭成一個高聳的建築物,如海市蜃樓,又真實顯現,孤零零地處於一片荒漠中……
做完這些之後,她離開了工事房,沿路吹滅照明的小燭燈,獨自離開工部官署,歸家去了。
翌日,早晨,不同於前廷的一派喜氣,後廷工事房的人一見廣和宮模型被毀,圖樣被撕,都暴跳如雷,兩位司監最是氣憤,嚷嚷著一定要揪出惡意搗亂的人。
眾人鬧著,隻有少數人注意到沙盤裏的模型,當然他們也沒能上心,畢竟那模型在他們看來隻是冰山一角,不解其意。
李象瞳大動肝火,誓要重懲犯事者,鬧過一上午,當他獨自在公房內氣得打轉的時候,顧清寧端著茶盤進去了。
李象瞳哪有心情喝茶,直讓她出去。
她卻關了門,在桌上放下茶盤,淡然地坐到李象瞳對麵,拘了一禮,直視他道:“司監大人,稍安勿躁。小女子前來,是想告訴大人,那沙盤是我毀的,圖樣也是我撤下來的。”
李象瞳勃然大怒,更被顧清寧這不以為然的態度刺激到了,伸手就拿起茶杯想向她擲去,又覺得不妥趕忙收住,想給她幾巴掌,但念及她是女子,手亂揮了一陣還是收回去了,隻指著門吼道:“你給我滾!馬上滾!我真是受夠你了!”
顧清寧心中汗顏,仍不顯懼色,“大人就不想知道我為何要這樣做?”
李象瞳瞪著她道:“失心瘋?”
顧清寧心中暗歎,這下總算知道李象瞳為什麽在工部混了十多年還隻是個小司監了。
她不理他嘲諷,打開茶盤裏的茶壺蓋,從裏麵拿出一張折疊起來的紙張,那是一副建築圖樣。
她道:“並非我蓄意搗亂,而是因為我想出了改建廣和宮的辦法,原來的圖樣都要作廢了,建模也就不成立了,還留著何用?大人請看,這就是我作的廣和宮改建圖樣。”
“你會作圖?”他輕蔑道,根本不屑於看。
顧清寧把圖紙往他眼前挪了挪,“小女子不才,學過皮毛而已。”
而他隻掃過一眼,就難以置信地停住了目光,把圖樣拿起來,仔細地瞧了又瞧,臉色一下就變了,自顧自念道:“原來如此啊,原來如此啊……那個宮殿的建模原來是這個意思,這下我是看懂了……在燒毀的原址上這樣改建的話,不但省了時間,還省了工料……這樣一來,就能在明年三月之前完工了……”
他訝然地看完圖紙,又轉眼看向顧清寧,全然不複之前的惱火,“這真的是你作的?”
顧清寧點頭:“嗯。大人你看這個方案可行?”
李象瞳笑了出來,簡直對這圖紙愛不釋手,拍著大腿道:“可行可行,當然可行,真是妙啊!”
他爾後似乎想起了什麽,放下圖紙,合掌向顧清寧附了一禮,誠懇道:“姑娘有大才啊,工事房眾人尤不及也,是敝人眼拙,輕視姑娘了。”
顧清寧回禮:“大人言重了,小女子謝過大人賞識。”
李象瞳又細看了一陣圖樣,問了她幾個問題,又提到:“我看你這圖中樣式裏所需橫木梁木較多啊,可這建宮隻能用金絲楠木,之前好不容易才找到合適的,卻被一把火都燒毀了……這下,再找長度徑寬相符的恐怕有些難度啊……”
她道:“大人勿憂,小女子去工址上看過,其實燒毀的廣和宮內有大量木材是可用的,一些橫木木柱,隻是小有斷裂,若以黏土粘和修複,也可以複用……”
顧清寧語氣微頓,試探地看了他一眼,見他認同了自己的說法,才放下心。
這樣一來,李象瞳憂慮全無,不斷笑著,拿著圖紙從公案後起身,對顧清寧道:“好,那這就去與大家討論這個改建圖樣,若這個方案得以實施,顧姑娘你當居首功。”
“謝大人。”顧清寧隨他一齊出去。
李象瞳到工事房大堂,召攏眾人,將圖樣懸掛在牆上,立在眾人之前,蔣嶸也上前細看,立即讚同這是最好的方案。
參事們到齊之後,顧清寧立在前排,期待地看著李象瞳。
李象瞳滿麵愉悅,撫著短須,驕傲地指指牆上的圖樣,慨然宣布道:“各位,經過大半月的苦思嚐試,本司監,終於想出了最好的改建方法,此圖就是我曆時半月才作出的改建圖樣!”
被這項苦差壓抑了半月的參事們這時都鬆了一口氣,大喜過望地誇讚圖樣。
而人群中,顧清寧麵色僵硬,目光憤怨。
李象瞳恬不知恥,繼續道:“誒,說來慚愧,其實之前的廣和宮圖樣和建模都是昨晚本司監撤下的,今日一來還讓各位白白惱火了,隻當玩笑嘛,請各位不要介懷啊!哈哈哈,來來,一起看圖樣,希望大家多提建議,好好完善圖樣,若能定下來,那明日就請執事大人過來審圖……”
蔣嶸雖心中嫉妒,但嘴上還是一口一個讚賞:“如此甚好,甚好……”
有些參事湊近了看圖樣,似乎發現了什麽,但見兩位司監這麽肯定,便覺得不好多說,反而懷疑自己能力不及。
李象瞳好像感覺到了顧清寧含有怨意的目光,轉頭看向她,掩過心虛,故意道:“講圖費口舌,還請顧姑娘為大家備好茶水啊。”
顧清寧忍住怨憤,深吸一口氣,平和情緒,雖動作慢了半拍,而掩住了眼中恨意,一如往常,動作身形毫無波瀾,畢恭畢敬地附禮道:“是,大人。”
……
在工事房眾人麵前出盡了風頭,李象瞳料想自己這次能撈個大功勞了,得意非常,喜不自勝,但無論怎樣還是有些心虛,就想寬慰寬慰顧清寧,確保她不會對外傳他將她的圖樣據為己有的事。
是日,眾人散值之後,顧清寧照常是留到最後的一個,她在整理圖樣畫稿,打掃工事房。
自她來後,這些都變成了她的事,她從無怨言,就算是細碎勞累的小活,她都盡量做到盡善盡美。
李象瞳也留到了這個時候,見眾人都走光了,才到工事房來找顧清寧。
他手裏捧著一套參事的製服,不提其他,隻道:“顧姑娘,你現在也是我們工事房的參事了,之前不是想要製服嗎?我都為你張羅來了,你看,雖是男子衣衫,但畢竟是在官場,姑娘也隻能順應大勢不是?來,拿著吧,姑娘穿上,必然別有風貌,堪稱我承建司一道美景。”
顧清寧正在焚燒作廢的書稿,停下了動作,一手接過製服,道:“謝大人。”
李象瞳很高興,笑道:“姑娘還是很識時務的……”
話還沒落音,轉眼卻見顧清寧直接將接過去的參事製服擲入火盆之中。
李象瞳惱羞成怒,叱責她道:“你這女子!竟敢如此猖狂?這可是朝廷官服!你真敢燒啊!”
顧清寧看了一眼已經化成灰燼的官服,轉頭冷眼望向他,輕蔑一笑:“這衣服不合我身,我留它何用?”
“放肆!”他指著顧清寧,罵道:“你這分明是胡言狡辯!都沒穿過怎知不合身?”
“我就是知道。”
她語氣絕然,鎮定自若,靠近李象瞳,伸手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在咫尺間對上他的眼睛,神情莫測,微微仰頭淺笑道:“我看大人身上的這一套倒是正合適。”
李象瞳被她的眼神攝住了,怔忪一晌,久久回不過神來。
顧清寧放手,推開他,熄滅了火盆,撣撣手,雲淡風輕地轉身,走出工事房。
最後回頭看他一眼,她平和笑道:“時候差不多了,司監大人可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