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第二百七十九章
“顧青玄死了?”
盧元植離開刑部大牢之後,便去了城北追送葬的隊伍,親眼目送自己的兩個兒子入土為安,悲慟許久,對顧家之恨深入骨髓。
之後回到府中,楊隆興急急來見他,告訴他顧青玄被刺殺的消息。
盧元植也驚了一下,難以置信地再三確認:“他真的死了?”
楊隆興道:“是的!就在皇宮東門,那些守衛親見他被一黑衣蒙麵人一刀刺進腹部,與他同行的殷大夫也險遭毒手,我打聽了,當時在場的人說他的確是聽殷大夫喊人沒氣兒了!誒,相國大人,為何你也如此驚訝?不是大人你派的人嗎?”
盧元植氣悶,咬牙道:“我倒是想!老夫的確安排了人去結果顧青玄的性命,但是在顧家不遠處的偏僻之地,怎麽會蠢到在皇宮東門動手啊!到底是誰?竟搶在老夫之前下手了?”
楊隆興想了想,笑道:“反正與相國大人你無關,正好樂得有人頂罪不是嗎?顧青玄死了,這下好了,相國大人大仇得報呀!還有什麽可煩憂的?”
心上確實是痛快的,可他還是感覺有些異常,總也舒坦不起來,於是準備親自去皇宮東門和顧府探查一番。
盧元植與楊隆興剛走出相國府,隻見長安令尹帶著一隊人馬火速向這邊趕來,一見他,長安令尹直接下馬嗆倒在地,如大禍臨頭,道:“相國大人!大事不妙!驛館中待詔的四國使臣都被殺了!”
……
鎮國公主府。
晉儀大長公主與晉王相對而坐,大長公主親自沏茶,奉上香茗。
晉王似有所思,垂著眼簾,從神色上就顯現一些不自在。
同是出生在皇室,做了大半輩子的兄妹,然而至今他都不能跟這個妹妹融洽相處。
幼時,他是嬪妃庶出,大長公主與先皇乃皇後嫡出,本就有差距,後來晉儀長公主臨朝議政,權位愈重,他隻能一直隱忍,忍了大半輩子,好不容易把她請出長安城了,晉王府才開始攬權,誰想如今她又回來了……
她掂著白玉杯,紅唇淺笑,從容優雅:“王兄這些年來過得可如意?”
他麵色含涼意,自嘲一笑:“托皇妹洪福,為兄過得還算如意。”
她眼波一轉,放下茶杯:“既然如此,就不應該與盧元植勾結!”
晉王爺麵色不改:“何謂勾結?皇妹言重了吧?隻是尋常結親,我女兒總要嫁人的吧?”
“那也不應該嫁他兒子。然則現在如何?可憐小君瞳年紀輕輕就守了寡。”她有些憤然無奈。
晉王爺眼底也有哀傷,郡主的婚事在他心裏始終是個結,注定成為一生所憾,但他不能在她麵前示弱,隻道:“這也是她的命,不幸守寡,但清名仍在,不似旁人心性輕浮名聲有汙。”
她冷笑一下,慵懶地側靠在坐榻上:“但願她不會像我這丟人的姑母一樣一世傷心就好。”
晉王有些不耐煩,道:“皇妹你今日請我來,不是隻為了說這些閑事的吧?”
她道:“是啊,小妹是想請王兄幫一個忙。”
“何事?”
“借王兄的騰龍符一用。”
晉王手中的茶水一抖蕩起漣漪,他望著她,感覺愈加看不透:“你要調令禦林軍?這……恐怕不行吧?得先請示陛下。”
“不。”她微微搖頭,唇角依然含笑:“事先不能讓陛下知道,隻要王兄將騰龍符放在我這裏幾日則可。”
晉王怒上心頭,拍桌道:“不行!這絕對不可!”
她正起身來,淡然道:“這也容不得王兄反對。”
“你想怎樣?”
她伸手,侍女扶她起身,她向西牆走去,推開側廂的窗戶,回頭對他道:“王兄請來一觀。”
晉王快步走到窗口,與她並肩站著,一眼望過去,再不複鎮定之色:“君瞳?”
後院中的一處,有水榭長廊,還未褪去素服的陳君瞳在廊下坐著,似乎在等待某人。
後院各處都有守衛。
“你怎麽把她弄到這裏來的?”他詫然問道。
她道:“這可憐的丫頭,剛給夫君送完葬,我心疼她,就請她來我這公主府上敘敘舊,我這做姑母的好歹能跟她說些體己話不是?王兄你也知道我與那盧相國不對付,所以請郡主來就沒讓相國府的人知道了。”
他怒火中燒,捶了下窗欞:“你竟敢拿我女兒要挾我?”
她手一勾,關上窗子,往屋內走:“不敢要挾王兄,隻想讓王兄幫我這一次,也是幫王兄跟盧元植撇清關係,不然你遲早會被他所連累。”
她伸出手:“現在,能把騰龍符交給我了嗎?”
他憤恨地瞪她一眼,看著那緊閉的窗子,終是伸手從懷中掏出騰龍符,交到她手中:“這下你能如願了!”
她接過騰龍符,笑道:“王兄不要光說我了,要是王兄真不肯,完全可以騙小妹說符不在身上要回去取,再帶你的禦林軍來包圍我這公主府,可是你還是給我了……所以,其實你心裏也清楚,現在不正好嗎?你有借口跟你的好親家解釋了。”
“你……”晉王被她堵地啞口無言,思索一下,神色又變了,壓低聲問她:“你這樣就不怕皇上猜忌你嗎?”
她隻是笑笑,並不作答,而道:“小妹有一言,還請王兄記著,你姓陳,當以守江山為己任,而不是圖一家之功利。”
他氣惱非常,大概是因為被她看穿了自己的私心。
“我會把小郡主送回王府的,你放心,我是她姑母,怎麽會害她呢?”她道。
晉王這就準備離開,不想再與她直麵。
卻聽身後的她語氣轉沉,道:“王兄,以後……陛下就拜托你了……”
晉王爺離開了鎮國公主府。
他走後,大長公主推開那扇窗,又向那邊望去,見那蜿蜒長廊下,一對妙齡女子結伴遊行,春深華木,芳華正好。
君瞳之所以會在送葬完之後就直接來到此處,不單是因為姑母相邀,而是顧清寧親自出麵。
早先,顧清寧來此求見大長公主,想請她幫忙救顧清桓,她卻讓顧清寧先去幫她請成碩郡主到這裏來,並承諾保顧清桓無恙。
顧清寧弄不懂這算不算是威脅,也不懂為什麽她會這麽清楚自己與成碩郡主的關係,為了獄中的顧清桓,她也隻能這樣一試,便趕去相國府,找剛送葬回來的陳君瞳,料想大長公主應該不會對她的侄女有壞心。
後來她偶然見晉王來到公主府,心中就差不多猜出了個大概
大長公主也來到長廊下,成碩郡主給她見禮,她攜著她們倆的手,一同遊走賞花,溫柔地安慰君瞳,就如一般姑母待晚輩那樣,並沒有提及晉王來過的事。
一旁的顧清寧一直無語,後來提出告辭,大長公主讓郡主在後院稍等,她攜著清寧,親自送她出門。
顧清寧問:“讓我出麵請郡主過來,是我父親的主意對不對?”
她笑道:“當然,不然我怎知郡主與你要好?”
顧清寧愁思凝結:“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敢問大長公主意欲何為?”
她輕撫顧清寧激動顫栗的肩頭,柔聲寬慰:“清寧勿憂,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相信我,你父親不會不管你弟弟的死活的,我也讓我夫君去刑部看望他了,清桓不會出事的。而我更不會傷害郡主,請郡主到此,我的目的已經達成,郡主很安全,你不用掛心,靜觀後事就行。”
“那好……”顧清寧實在不喜歡這種自己什麽都掌控不了的感覺,就像陷在迷霧中,什麽也看不清。
“至於,我們到底想做什麽,也不是不能告訴你……”她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張錦帛,“這就是你父親那次來拜訪我時,給我帶的大禮。”
顧清寧好奇地接過來,展開錦帛細看,隻見上麵寫著九個字:
殺使臣,誅佞臣,清君側。
她手一抖,問:“難道早間使臣被殺是父親事先安排的?”
“不。”大長公主道:“那次不是,你想想,那使臣在覲見途中被殺,會害到清桓,你父親定不會這樣安排,那一次的確是盧元植所為,你弟弟入獄絕不在你父親籌劃之內。”
顧清寧點著頭,向外走,“好,我知道了。”
她們走出前堂,在前苑遇上迎麵而來的安邑侯,顧清寧正準備見禮,隻聽他道:“顧姑娘,你聽我說,發生了一件非常不幸的事,你一定要撐住……”
她驚恐失神,急忙問:“是不是我弟弟出了什麽事?”
“不,他們暫時性命無虞,是你父親……”安邑侯凝重道。
“我父親怎麽了?”
“他……去世了……請節哀……”
顧清寧感覺耳邊眼前一切都失真,耳中轟隆一聲失聰一般,不敢相信,隻好僥幸地回頭看向大長公主,以示詢問。
誰想大長公主與她一樣驚駭,搖頭低沉道:“不!不!這也不在他籌劃之內……”
殺了使臣,就意味著絕交宣戰。
這次來長安朝賀的使臣分別來自大齊四周的六大國,以北秦、南楚為最強,其他四國多為戎狄蠻族,一直向大齊進貢稱臣,然而並不意味著他們完全歸附大齊,隻要大齊與南楚或北秦有戰事,他們可為援,也能為敵。
先有南楚使臣在覲見途中被殺,當日下午其他四國的使臣又在官驛中被害,獨剩北秦使臣一人,安然無恙。
在朝堂上謀權的人,都明白什麽於國最有害,什麽於己最有利。
所以他們往往能想到一塊兒去,至於結果勝負,就看誰的招數更高明了。
……
天至日暮,顧清寧在馬車上哭到斷腸,往家中趕著,她聽說,父親的遺體已經送回了家……
到了自家門口,一下馬車,隻見府門兩側已經換上了白燈籠,頓時視線中一片迷濛,幾乎摔倒在地,強撐著身體,跌跌撞撞地爬上台階,撲進門去。
“父親……”
扶蘇聽到她的聲音,最先出來,過來扶她,一直含淚搖頭,唐伯跑了出來,見她如此,也是一臉悲戚。
“父親在哪裏?”她哭著問唐伯。
唐伯道:“大小姐,大人他在主屋裏,你此刻最好先不要去……你聽我說……”
她不管不顧,向主屋跑去,已經穿上孝服的江弦歌就站在主屋門口,眼眶濕紅,見她來了,便伸手阻攔,哽咽道:“清寧,不要這樣……”
……
房內,他倚榻臥著,上身袒露,左側下腹纏了一圈又一圈的繃帶,白色的紗布被滲透出來的鮮血染紅,斑駁刺目。
他雙唇幹裂,額上發著冷汗,與榻邊的人相視一眼,就算很吃力,也還是放聲笑了出來。
著一身黑衣的洪洛天給他敷完洪家秘製的藥粉,指著他包紮好的傷口,用手指比劃道:“你知不知道?就隻差這麽一點兒,我就真能要了你的命,要不是給你帶了止血丹,恐怕你現在真是死人了!你說有你這樣找死的嗎?虧的是我下手準!”
因為疼痛,顧青玄倒吸了口涼氣,笑道:“那時候,我還真是有點怕,我就擔心你為了泄私憤真對我下了殺手,你呀,我實在沒法放心。”
洪洛天從鼻子裏哼出一聲,“你還別說,我動過念頭的,反正是你找死,我樂得成全,但是一想,這不太便宜你了嗎?這麽早就送你去與嵐熙相見,豈不是又成全了你們?再說我也害怕殺了你之後,嵐熙不會放過我。”
顧青玄苦笑了幾下,勉強地拱拱手作一禮:“那顧某還真要感謝洪大俠的不殺之恩。”
坐在一邊的江河川看看他們,其實仍有後怕,畢竟顧青玄這事出得實在突然。
早間剛聽說顧清桓出事,就見顧青玄趕到江月樓找他,說要提前開始計劃。
本來他替顧青玄買了殺手,準備過兩日再行事的,誰想他突然有這個決定,隻好盡快去安排。
顧青玄隻跟他交代了幾句就離開了江月樓,他聯係過那些殺手之後,想去顧家找顧青玄,卻見他不在,隻好幫忙安撫顧家姐弟。
之後去打探顧清桓的消息,半路上又見顧青玄乘著殷家的馬車,與殷濟恒一起出行,一個疑惑未解,到了下午就聽說顧青玄被刺殺,他都差點被嚇得背過氣去。
趕到顧府,才得知真相……
“青玄老弟,你要再這樣來一回,別說你到底是真是假了,我這老命可是要給你搭進去!誒呦,你也真是太胡來了!”江河川抱怨著。
顧青玄臉色發白,仍笑著拍拍江河川的手背,道:“老兄勿憂,這一刀挨得還是值得的!與殷大夫一齊進宮覲見上書彈劾盧元植,卻在皇宮東門外被刺殺,朝廷官員啊,一個喪命,一個受傷,這事還不夠大嗎?我那沾了血的折子不就更可信了嗎?哼!也是盧元植給我的啟發,不是他借使臣的事害我兒,又派人暗殺我被我提前得知,我還真把握不了今日這麽好的機會……”
洪洛天又不屑地睨了他一眼,跟江河川道:“江老板,看吧,這官場中人一個個都狠成什麽樣了?可怕不可怕?”
江河川和他都哈哈大笑起來。顧青玄無奈,其實他們不知道,顧青玄事先並沒有十成的把握……
得知顧清桓的事後,他就猜出盧元植的意圖……
這完全是在他的意料之外。
一如舊事上演,他又麵臨那樣的境地。
既然有些事情已經無法阻止無法挽回,那就……魚死網破吧!
賭上一回,無論自己是生是死,他的計劃都能得以實行,就算死,也要拉盧元植陪葬!
然而他沒死,他醒了,已被殷濟恒安排的人當作屍體送回了顧府,睜開眼,發現自己活著,第一句話就是問:“清桓呢?我兒清桓呢?”
直到打聽到消息的江河川向他確認了顧清桓生命無虞,他才放心地暈死過去。
幸甚,幸甚。
上蒼總算幫了他一回。
……
顧清寧聽到房內那熟悉的聲音,才停了下來,逐漸冷靜,身體失重跌坐到廊下的圍欄上,緊握著江弦歌的手,緩了好久,方撫平住悲傷過度的情緒,然而心裏感覺更加繁雜。
“好了,清寧,你放心吧,伯父沒事了……這些是他讓布置的,是想迷惑盧家……清桓和清風也沒事……”江弦歌俯身,拍著她的背,柔聲勸慰著。
顧清寧心中湧上一陣後怕,抱住江弦歌的腰,緊挨著她,忍不住又落下淚來。
這一日,真是太難熬了。
等她哭完了,扶蘇捧來一套白色孝服,江弦歌給她拭去眼淚,道:“清寧,不要傷心了奧,換上衣服,我們還要布置靈堂呢。”
她此時說這些都十分冷靜,仿佛不曾比顧清寧哭得更厲害一樣,當她看到渾身是血的顧青玄被抬回來時,明明痛苦地像要死掉,那種感覺隻有她自己知道,她永遠也沒法向人說起,他身上的那片紅色是她這一輩子都揮之不去的噩夢。
顧清寧看著那孝服,分明是沈嵐熙去世時他們穿的喪衣,這才一年時間,她又要穿上了,仿佛是個逃不掉的輪回……
她挪開目光,沉默地搖頭。
江弦歌耐心道:“清寧,不要任性,現在清風清桓都不在,隻有你能幫伯父演完這場戲,不能讓他的謀劃都白費啊,聽話,穿上,你看我不是也穿著嗎?”
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是他的謀劃……
她的父親,是世上最高明的棋手,將一顆顆棋子玩弄於股掌之間,他的這盤棋局太深太大,讓人望不到邊,隻知道最終的勝者,注定是他。
至於其他……
顧清寧站起來,用袖子擦幹眼淚,披上白麻孝衣。
江弦歌道:“伯父應該包好傷口了,走,我們進去看看吧。”
顧清寧放開她的手,轉身,異常地平靜,因為哭得太久了,所以聲音沙啞,“不了,我要去刑部大牢一趟,給清桓清風送點吃的,不知道他們有沒有聽說這個消息,指不定哭成什麽樣了……我去陪陪他們……”
……
不過多時,天晚之後,一駕馬車直驅到顧府門前,是殷濟恒來了。
他剛從皇宮出來,身上的朝服上有幹凝的血跡,手臂也受了傷,一下車看到顧府門前的景象,雖然事先知道這是顧青玄的安排,還是受到了驚嚇。
進去之後,急問顧青玄的情況,唐伯也不好多說,隻能引著他往內走,去見顧青玄。
房中的顧青玄得知殷濟恒來,就讓洪洛天先離開了,江家父女都到了房門外。他向江河川確認了顧青玄性命無憂之後才安下心來,接著進門,見到榻上氣息微弱的他。
他上前,拉住顧青玄的手,喜上眉梢:“顧賢弟!事成了!盧元植死期將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