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九章
次日大年初一,各家的年禮送來,顧家人也去各處賀過節,之後陸續歸家。
顧清風最先從外麵回來,他隻去見過他師父洪洛天,給洪洛天送去了顧家的年禮。
一到年關,因為生意收賬等事宜,洪洛天得頻繁來往於長安於洛陽之間,幾乎都是留在長安過年。雖然他們江湖人從來不在意年節什麽的,顧家人還是會邀請他到家裏吃年宴,尤其是他收顧清風為徒之後,但他從不來顧家,隻等著一過完年就把顧清風帶走。
顧清風知道師父的脾氣,就在兩邊調和,時常去陪洪洛天,就這樣洪洛天還不會念他的好,隻嫌他煩,在他麵前把他家的人數落個遍,對顧青玄的鄙視之情更是當麵背麵都不掩飾。
唯有沈嵐熙在他口中是無一處不好,完美無暇的存在。
顧清風想著之前顧青玄跟他們“炫耀”說起的關於他們三人的“恩怨情仇”,就覺得可樂,正偷笑著,又見他的兄姊前後腳回了家,每人抱一個錦盒。
他先湊到顧清寧麵前,笑嘻嘻地問:“盧大公子送的?”
顧清寧若有所思,眸色凝重,回過神來,抬眼看他,點了點頭,又低眼看著錦盒。
然後他攔下了顧清桓,問:“盧二公子送的?”
顧清桓眉頭一挑,隨手把盒子塞給了他,不在意道:“是啊,給你玩。”
打開看了一下,無非是珠玉玩物,顧清風也不感興趣。
顧清桓看顧清寧神色不對,趁顧清風擺弄錦盒時,低聲問道:“姐姐今日與盧遠澤見麵了?”
“沒有,年禮都是下人轉交給我的……”顧清寧把錦盒隨意放下,不做理會。
顧清桓皺起眉來,顯有幾分怒色。
顧清風注意到他們的嘀嘀咕咕:“姐姐,你們在說什麽呀?”
那兩人一齊轉麵看向他,同時露出完美的輕鬆笑容,“沒什麽。”
三姐弟走進正堂,看了看各府送來的年禮,不久之後,顧青玄也回來了,他剛去拜訪過董燁宏。
他們迎上去,還沒開口,他踏進了門,揣著手,抬頭直問一句:“我夫人呢?”
三姐弟同時無奈一笑,這麽多年了,他們父親每每從外麵回家,進門的第一句話準是這……
顧清寧回道:“母親去了江月樓,跟江伯父和弦歌安排過上元節的事,應該快回來了。”
“哦。”顧青玄坐下,看向顧清桓,“清桓,我和你母親尋思著,這次上元節,你江伯父來家裏,我們就把你和弦歌的親事商定了……”
顧清桓略有錯愕,姐弟都笑了起來,他有些不知所措,撓撓後腦勺,結巴道:“啊……要不……要不還是等春闈之後吧?”
“還要等啊?”顧青玄抱怨道:“我和你母親都等了二十年了……”
顧清寧笑說:“父親莫急,清桓這是想讓弦歌一過門就當狀元夫人呢。”
顧清桓臉皮薄,被他們一笑,更加不好意思了,掩飾道:“姐姐都還沒出嫁呢,父親你們就急我啦?至於嗎?”
顧清風敲敲旁邊的禮盒,笑道:“姐姐是自小許了人家,馬上就要嫁給長安第一公子做相國府的少夫人了,當然不用父親母親急,等姐姐出嫁了,看哥哥你還有什麽理由……”
顧青玄也道:“是啊,休拿你姐姐當擋箭牌,她的親事是早定了,就你,和弦歌青梅竹馬二十年,還沒什麽進展,你呀,真是不開竅。”
顧清桓埋下臉,幽怨地嘟囔道:“是啊,在這些事上我可不就是不開竅嘛……哪有父親你開竅……能拐走洛陽首富家的大小姐,做你寒門書生的夫人……”
他聲音小,還是被顧青玄聽清了,顧青玄立即抬手拍了下他腦袋,責他輕言父母之事,脫口道:“我當年哪有你這麽費勁,我跟你母親第一次見麵就定了終身,第二次就有了你姐姐……”
顧清風搶著接他的話說:“第三次母親就跟父親私奔了……對吧?”
於是他也挨了一下。
“臭小子!”顧青玄轉念一想,偏向顧清風,問了句:“這些你跟你師父說過嗎?”
顧清風揉著腦袋,看著他笑了起來,點頭,“每次師父聽了都很不高興……”
顧青玄坐正,一手悠然倒茶,一手幫顧清風揉揉腦袋,微笑道:“這樣我就放心了。”
抿了口茶,放下杯盞,他的目光落到茶案上的幾盤點心上,又變了臉色,問:“這些糕點哪來的?”
三姐弟這才注意到,顧清桓回道:“是吏部尚書家送來的年禮,下人大概疏忽了,就給擺上桌了……”
顧清玄望了下門外,指著糕點道:“你們趕緊把這些吃了,不然等你母親回來瞧見了,她準饞,吃了又會牙疼。”
顧清風訝異道:“這幾盤甜糕吃下去,我們也得牙疼啊。”
“你們疼沒關係。”
沒關係……
三姐弟汗顏,互相同情地對望而笑,顧清桓感歎道:“我們的身世是個謎……”
那幾盤糕點在沈嵐熙歸家之前就被解決了,他們一起在府中掛燈,為過上元節做準備。
前苑東西兩邊的通廊上,掛上了一盞盞精致的錦綢紗燈,這些燈籠,包括上元燈節當天用來祈願的燈籠,都是沈嵐熙親手製成,不同於一般的紙燈,燈罩用的是蟬翼一般薄稀透徹卻實為上等珍品的錦帛。
顧家人一向崇簡,這樣的燈籠算是奢侈,奈何是沈嵐熙選製,顧清玄自然不會介意,還連連誇讚夫人技藝精妙。
一家人五口親手在廊廡下掛燈,笑笑鬧鬧,弄了許久才完工。
傍晚時,門子傳來一封請帖,來自相國府。
盧元植邀顧青玄盧府一會,有事相商。
……
顧青玄去時,盧元植正在鐵籠前,親手投喂籠中狼犬吃肉,他身著常服,挽袖直立,愛惜地注視著籠中的巨獸,時而彎身給它順毛,寬它脖子上的項圈。
看此狀,也不難理解他的夫人曾打趣說他待自己兒子都沒他對這狼犬好。
他知道顧青玄到了,也沒有轉頭,隻擺擺手讓管事與下人退去,院中隻餘他和顧青玄,還有一匹狼犬。
直到一盤肉都喂完了,他放下盤子,脫去手套,放下衣袖,仍目不轉睛。
“顧大人,新年好啊。”
“同好,相國大人。”
顧青玄走上前去,俯身看鐵籠中吃完了肉伏在地上休息的狼犬,籠中那雙凶惡的眼睛也盯著他。
一會兒之後那眼睛變得不再凶惡,它灰色的毛發根根豎起,全身顫栗,它開始抽搐,喉嚨中發出讓人心底發冷的嗚咽聲,白色的沫子混著涎液從它鋒利的牙齒中流了出來。
它越來越痛苦,整個脊梁都聳起了,不斷哀嚎,或者說它是想發泄自己的狂怒,但他沒有了力氣發不出那樣的聲音,就像在遭受淩遲時被割去舌頭的死囚……
“終究隻是狼犬,不是狼。”顧青玄歎道。
盧元植冷笑道:“就算是真正的狼又怎樣?陷入這鐵籠中,照樣是生死由人定,活得好,是一盤肉,活不好,就是一盤毒肉。”
顧青玄看著那痛苦地做著垂死掙紮的狼犬,心有不忍,“我記得相國大人說過,這西域狼犬是草原上最凶猛的動物,這樣的猛獸,一旦衝破牢籠,必定能掀起血雨腥風,無人可擋。”
“哼,可惜它就是在牢籠中。”
它的嗚咽聲越來越淒厲……
顧青玄拿過石桌上用來切水果的匕首,蹲到鐵籠前,拔出利刃,果斷迅速地插進狼犬的頸項,狼犬皮毛甚厚,他再加重力道,讓整個白刃都嵌進它的血肉中,最後利落拔起,鮮血噴湧而出。
狼犬猛顫了最後一下,之後徹底結束了痛苦掙紮。
顧青玄平靜地起身,被濺了點點血跡的麵龐上毫無波瀾,擦拭沾血的匕首,擦拭臉頰,擦淨雙手。
“相國大人今晚見顧某,是否是想跟下官解釋一下提任司丞的事?”他冷冷地問。
盧元植搖頭,“不不,我想我不用解釋。”
“今晚找你來,是跟你說一下,我們兩家的兒女婚約即日取消,相國府將與晉王府聯姻,我兒遠澤將迎娶晉王爺獨女成碩郡主。”
他話一落音,顧青玄手中的匕首隨即脫手,向他飛去,擦過他的髻冠,落到他身後。
冰冷的刀刃落地,盧元植心有餘悸,怒視顧青玄。
顧青玄直視著他,原本平靜的雙眸此時充斥著野狼一般的凶惡與憤怒,片刻後仰天喘息一下,拂袖而去,走之前把那把匕首也拾起來帶走了。
……
回府後,顧青玄將此事告訴了沈嵐熙,夫婦二人考慮很久,沈嵐熙先出了書房門,去顧清寧的工房,找到仍在伏案畫圖的顧清寧。
關上門,母女二人把話說到近來的事上,猶豫再三,沈嵐熙還是沉重地開了口,告知顧清寧盧家與顧家解除婚約的事。
聽她說完,顧清寧隻是無言,稍過一晌,她的神情又變得異常呆滯,不像是驚訝而像是驚恐,望著地麵久久說不出話來。
沈嵐熙輕撫她的肩想寬慰她,她卻忽然抬頭,雙手一把抓住母親的手,眼中含淚,咬唇道:“可是母親,我,我已有身孕……”
沈嵐熙隻覺耳邊一陣轟鳴,捂住了心口難以喘息,不敢置信地瞪著女兒。
顧清寧心神大亂,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沈嵐熙喘息幾下,癱坐在下來:“你怎麽會……”
顧清寧雙手支撐額頭,艱難道:“我以為他會娶我的……這麽多年了……我以為,隻要新皇登基,盧家事成,這婚約就會兌現的……不想盧家竟然……我真是愚昧!母親,我錯了,我錯了……求你千萬不要告訴父親……”
沈嵐熙緩了很久,才接受了這個事實,順了一會兒氣,扶起她,閉眼搖頭:“不……清寧,錯的是我和你父親……當年為了與盧家結盟,答應給你定了這門親事……不想竟毀你至此……”
母女倆說話說到半夜,隻能另想辦法,拭幹淚水整理儀容出了房門,看似無恙。
……
上元節兩日前,一輛青篷馬車從相國府嶄新華貴的高階正門前經過,顧清寧掀起車簾看了一眼,吩咐道:“唐伯,就在這兒停。”
車夫不禁疑惑地問了句:“大小姐,往常不是都在後門下嗎?”
她搖頭,苦笑,自言自語:“不,以後都不會了。”
“清寧……”沈嵐熙看著她,目光中愧疚難掩,拉了下她的手:“也好,母親陪你一起進去。”
她道:“不用了,母親,你在馬車中等我就好,你若出麵有傷顏麵,女兒絕不能連累你一起受辱。”
顧清寧獨自下車,徑直走上高階,到了盧家大門外,被門房攔下:“小姐,這是相國府邸,沒有名帖拜上,外人不能擅入。”
她目光凜然一冷,看向門房,拿出名帖交於他,笑道:“我叫顧清寧,戶部尚書家大小姐,你認好這個名帖。我要見盧大公子,勞你進去通傳一聲。”
門房悻悻地點了下頭,趕忙讓手下人進府通傳,實則心裏暗自鄙夷,一個官家小姐這樣拋頭露麵,還自持名帖獨自上府,真是有失體麵。
不過一會兒,便有人匆匆前來,恭敬道:“有請顧小姐入府,大公子已經在等您了。”
大齊先皇不喜臣子私下交往過密,曾布下眾多耳目來監視大臣府邸,也是以防臣子結黨營私,更別說她父親顧青玄與相國盧元植謀的就是私相勾結扶植勢力的事,所以兩家人很少在明麵上交往。
盧家豪門庭院深深,有多深,深到她從孩童走到成人,才從後門走到前院,一個相當於她第二個家的地方,連門房都不曾認識她,而她還幻想成為這一府的女主人,多麽可笑?
從七歲起,她就一直認為自己必將嫁進盧家,成為盧家的媳婦,這麽多年來,這對她來說就是不會更變的事實。
直到如今,她才幡然醒悟。
原來,自己,父親,包括整個顧家,都隻是盧家人謀權的棋子。
千般算謀,百般隱秘,一晃多年,婚約,交情,承諾,竟都成了無憑無據的煙雲……
進入內府,輾轉來到東苑書房外,引她進來的人已經變成了相熟的東苑管事,見到她是一臉難言,她隻作無視,諷刺道:“怎麽今日張管事不先通報你們二小姐了?”
張管事難堪地笑笑:“顧小姐勿上心,上次也是恰好被二小姐知道,誰想……”
她哼笑一聲,揚揚手示意他退下,自己推門,直接踏入盧遠澤的書房。
書房內,身形碩長麵如冠玉的公子來回踱足,明明是有“長安第一佳公子”美名的相國長子,此時卻失了翩翩風度,眉宇間盡是無奈,見她進來了,不敢直對她的眼睛,急切地把門關上,問道:“清寧,你怎麽直接從正門進來了?”
“新皇登基,一切都變了不是嗎?”她笑看他:“再說,不這樣,你還會見我嗎?”
盧遠澤臉色一僵,心虛道:“清寧……這是什麽話?我怎麽會不見你?”
她一直微笑著,步步靠近他,直盯著他的眼睛,兩人相距咫尺,她問:“你若見我,那成碩郡主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