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章
沈嵐熙隻覺耳邊一陣轟鳴,捂住了心口難以喘息,不敢置信地瞪著女兒。
顧清寧心神大亂,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沈嵐熙喘息幾下,癱坐在下來:“你怎麽會……”
顧清寧雙手支撐額頭,艱難道:“我以為他會娶我的……這麽多年了……我以為,隻要新皇登基,盧家事成,這婚約就會兌現的……不想盧家竟然……我真是愚昧!母親,我錯了,我錯了……求你千萬不要告訴父親……”
沈嵐熙緩了很久,才接受了這個事實,順了一會兒氣,扶起她,閉眼搖頭:“不……清寧,錯的是我和你父親……當年為了與盧家結盟,答應給你定了這門親事……不想竟毀你至此……”
母女倆說話說到半夜,隻能另想辦法,拭幹淚水整理儀容出了房門,看似無恙。
……
上元節兩日前,一輛青篷馬車從相國府嶄新華貴的高階正門前經過,顧清寧掀起車簾看了一眼,吩咐道:“唐伯,就在這兒停。”
車夫不禁疑惑地問了句:“大小姐,往常不是都在後門下嗎?”
她搖頭,苦笑,自言自語:“不,以後都不會了。”
“清寧……”沈嵐熙看著她,目光中愧疚難掩,拉了下她的手:“也好,母親陪你一起進去。”
她道:“不用了,母親,你在馬車中等我就好,你若出麵有傷顏麵,女兒絕不能連累你一起受辱。”
顧清寧獨自下車,徑直走上高階,到了盧家大門外,被門房攔下:“小姐,這是相國府邸,沒有名帖拜上,外人不能擅入。”
她目光凜然一冷,看向門房,拿出名帖交於他,笑道:“我叫顧清寧,戶部尚書家大小姐,你認好這個名帖。我要見盧大公子,勞你進去通傳一聲。”
門房悻悻地點了下頭,趕忙讓手下人進府通傳,實則心裏暗自鄙夷,一個官家小姐這樣拋頭露麵,還自持名帖獨自上府,真是有失體麵。
不過一會兒,便有人匆匆前來,恭敬道:“有請顧小姐入府,大公子已經在等您了。”
大齊先皇不喜臣子私下交往過密,曾布下眾多耳目來監視大臣府邸,也是以防臣子結黨營私,更別說她父親顧青玄與相國盧元植謀的就是私相勾結扶植勢力的事,所以兩家人很少在明麵上交往。
盧家豪門庭院深深,有多深,深到她從孩童走到成人,才從後門走到前院,一個相當於她第二個家的地方,連門房都不曾認識她,而她還幻想成為這一府的女主人,多麽可笑?
從七歲起,她就一直認為自己必將嫁進盧家,成為盧家的媳婦,這麽多年來,這對她來說就是不會更變的事實。
直到如今,她才幡然醒悟。
原來,自己,父親,包括整個顧家,都隻是盧家人謀權的棋子。
千般算謀,百般隱秘,一晃多年,婚約,交情,承諾,竟都成了無憑無據的煙雲……
進入內府,輾轉來到東苑書房外,引她進來的人已經變成了相熟的東苑管事,見到她是一臉難言,她隻作無視,諷刺道:“怎麽今日張管事不先通報你們二小姐了?”
張管事難堪地笑笑:“顧小姐勿上心,上次也是恰好被二小姐知道,誰想……”
她哼笑一聲,揚揚手示意他退下,自己推門,直接踏入盧遠澤的書房。
書房內,身形碩長麵如冠玉的公子來回踱足,明明是有“長安第一佳公子”美名的相國長子,此時卻失了翩翩風度,眉宇間盡是無奈,見她進來了,不敢直對她的眼睛,急切地把門關上,問道:“清寧,你怎麽直接從正門進來了?”
“新皇登基,一切都變了不是嗎?”她笑看他:“再說,不這樣,你還會見我嗎?”
盧遠澤臉色一僵,心虛道:“清寧……這是什麽話?我怎麽會不見你?”
她一直微笑著,步步靠近他,直盯著他的眼睛,兩人相距咫尺,她問:“你若見我,那成碩郡主怎麽辦?”
盧遠澤轉頭:“你都知道了……對不起,清寧,是我負了你……跟晉王府聯姻是父親的決定……”
她平靜道:“你還記得嗎?給你我立下婚約,也是你父親的決定?我不想問這是不是你的本意,我隻想問,你們盧家如此背約,是把我們顧家置於何地?是把我置於何地?”
他被她的冷厲擊潰,開始慌張失措,顫顫巍巍地摁住她的肩:“清寧,我對不起你,但我是家裏長子,我要爭這世子之位,就不能違逆父親,晉王貴為皇叔,我娶他的獨女,這樣對盧家最有利……清寧,我不會不管你的,你我兩家的婚約還能維持……”
“如何維持?讓我給你做妾?”她嘲諷道。
盧遠澤不住地搖頭:“不不,我怎能讓你做妾?我是說……你可以嫁給我弟弟遠承啊,他雖為庶出,也照樣是相國之子,這樣我們還不是可以朝夕相見做一家人嗎?於你顧家也有利,我會去勸父親,讓父親同意的……”
“啪!”顧清寧一個耳光揮過去,太過用力手掌都在發抖,咬牙厲聲道:“我已有身孕!!”
“什麽……”這一句話比掌摑更讓他內心震蕩,他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幾乎失語,一步步地往後退,不住地搖頭。
她看著這個人,仔細地看著,仿佛是從未認識過他。
這就是與她青梅竹馬相許終生的人?這就是那個與她耳鬢廝磨榻上交,歡的人?
她麵上的怒氣漸漸消失,變成了嘲笑,不是嘲笑他,而是嘲笑自己。
“清寧……”他終於開口,眼淚直下,驚慌地抱住她,“我,不能……清寧……我們不能留這個孩子……若是被父親知道……”
她不說話,也不驚訝,任他抱著自己哭,他跪倒在地,抱著她的腰,臉緊貼著她的小腹:“清寧,你知道的,我不能,不能,我對不起你……我求你……”
她推開他,彎身扳過他的下顎,強迫他與自己對視,不疾不徐道:“我知道。盧遠澤,你害怕什麽?害怕我把事捅出去?害怕我纏著你?”
“不,我不會。”
他逐漸恢複理智,站了起來,疑惑地看著她:“你……你想要什麽?”
兩人對視,顧清寧又笑:“看來你比我想象中的更了解我。”
之後她背過身去,沉默了一會兒,再抬頭時,自信不再,而是一種驚慌崩潰的柔弱,雙眼通紅,眼淚在眼眸中打轉。
她開口,聲音哀傷而卑微:“可是盧遠澤……我隻是想活下去……”
“最近這些變故,非常不好……你父親,相國大人,必不會留我們顧家,是不是?盧遠澤,我們輸了,很快……顧家隻能任人宰割……你父親有多狠你知道……所以,我隻是想保住我家,我不敢奢望其他,我知道你也很無奈,我恨你,可是我也能理解你,那也請你理解理解我們好不好?我隻想我家人無恙,而你是盧家長子,很可能就要做世子了,隻有你可以幫我們……在你你父親要對付顧家的時候,為我們爭取一線生機……”
“除此之外,我別無所求,你放心,我,包括這個孩子都不會成為你的負擔……”
見她如此,盧遠澤心裏受到巨大的震撼,顧清寧竟然會如此卑微妥協……
他淚水砸落,心痛地抱住她:“你放心,清寧,我會的,我會保你們顧家!我欠你的,我答應你!”
在這個懷抱中,她感到十分的厭惡,皺了皺眉,輕推開他,用手掌掩麵,作拭淚狀。
“好,我不會再讓你煩惱,你安心娶郡主吧……如果以後還需要我畫圖,我也會盡力支持你……”
盧遠澤更感酸澀,拉住她的手,在她麵前泣不成聲,不斷道歉。
顧清寧緩緩抽出手,用手帕給他擦眼淚,然後用哀傷的眼神與他告別,“不要這樣,相國公子,晉王女婿,等著你的是大好前程……”
她轉身離去。
盧遠澤突然高聲道:“清寧,我是相國之子沒錯,但我也隻是相國之子而已!這官位權力都是父親給的,都不屬於我!我沒有自己的權勢地位,我沒有資格反抗,我沒有選擇的權利!”
“如果我有,絕不會這樣……”
她沒有回頭,推開房門,冷風襲來,一瞬間還是紅了眼睛,隻是再不停留。
顧清寧離開不久,一道人影從書房外長廊拐角處走出來,進入門內,與盧遠澤直麵相對。
盧遠澤已正了衣冠儀態,獨坐失神,見她忽然出現又驚了一下:“遠思?遠思你是什麽時候過來的?”
盧遠思是盧元植最小的女兒,年方二九,雖為妾室所生,但從小受寵,與長兄盧遠澤最是親近,她生性驕縱傲慢,向來與顧清寧不和,從小到大兩人的摩擦沒少過。
盧家要與顧家解除婚約,她是最高興的一個,為防顧清寧來糾纏兄長,還特意吩咐管事但凡見顧清寧來要第一時間讓她知曉,她好出麵阻攔,這幾日都得逞了,沒想到顧清寧這次直接從正門進來而沒來得及攔下。
“我不想她糾纏大哥,趕過來轟她走,所以……早就到了,你們說的,我都聽到了……”
她關了門,一臉憤懣,見盧遠澤難堪無語,她怒道:“顧清寧真是不知好歹,她爹是尚書又怎樣?還不是靠著我們盧家才混到今天,她竟還敢來糾纏,以懷孕作威脅,一個卑賤之人就算真懷了我們盧家的骨血又怎樣?還想擠掉郡主嗎?她可不配當我嫂嫂!要讓父親知道了……”
盧遠澤抬頭出言打斷她:“不,遠思,大哥求你,這件事決不能讓父親知道,決不能!若被父親知道我做了這麽羞恥的事,他定然不會放過我,指不定怎麽看我,那我就完了!”
顧清寧按原路出了相國府,上了馬車坐入車篷內。沈嵐熙見她表麵無恙,有些疑慮,以買東西為由支走唐伯,擔憂地問女兒:“怎麽樣?他是什麽態度?”
顧清寧就將盧遠澤的決定跟她如實說了,沈嵐熙按耐不住激憤心情,道:“他怎能如此?走,清寧,母親去向他盧家要說法!他們不出八抬大轎把我女兒娶回去,我決不罷休!”
顧清寧卻反握住她顫抖的手,道:“算了吧。”
“怎麽能算了?你可是已身懷有孕!若不嫁他,你以後該怎麽過?”沈嵐熙心如刀絞。
顧清寧道:“母親,若此時盧相國知道我懷有身孕,你覺得他會放棄與晉王府聯姻而選擇我們顧家嗎?”
沈嵐熙怔住,其實這她不是沒想到,隻是一時情急,畢竟她也隻是個尋常的母親。
“隻怕他更不會放過顧家。這個孩子不會是我們的救命稻草,而是我們的災難。所以還不如利用盧遠澤對我的愧疚來求暫時自保,威脅也好,妥協也罷,眼下隻能這樣。”
沈嵐熙見她目光沉沉,似是下了莫大的決心,惶惶不安地問:“那你以後該怎麽辦?這個孩子該怎麽辦?”
顧清寧不著痕跡地撫了一下腹部,“我聽說洛陽洪家有一種藥,可以墮胎,而不傷及性命,母親你應該也聽說過吧?”
“你要殺死這個孩子?”沈嵐熙驚恐起來,不敢接受她的這個決定,看著她,捂嘴搖頭,急切道:“不不,清寧,你不能……你聽母親的,你不用怕盧家那邊,我們不會讓盧家得逞,你不用畏懼這些,你把孩子留下……”
顧清寧痛苦地抬頭,合上眼簾,搖頭:“不,母親,其實,我早做了決定,不會留下這個孩子,無論盧家怎樣……因為,我不能讓這個孩子毀了我的餘生。母親,我還想往前走……當我失去了婚約的時候,我就愈發堅定,我應該換條路走了,或許,那才是我真正想要的……”
聽她此言,沈嵐熙更為訝異,仿佛到此時才真正了解了自己的女兒看著她,她重重緩息,含淚撫摸了下女兒的側臉,還是搖頭:“不,清寧,我們還有最後一個辦法,或許不是一個好辦法,但我必須要嚐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