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一章

  次日,沈嵐熙進宮了。


  她去求魏太後幫忙,為她的女兒做主,阻止相國府與晉王府聯姻。


  這是下下策,最後之法,顧青玄並不讚同,但她堅持,結果就如同顧青玄預料的一樣,失望而歸。


  回來的時候已經是黃昏時分,走下馬車,她神色平靜,對在門口等她的顧清寧搖搖頭,微笑安撫道:“沒事,我們再另想辦法。”


  顧清寧本來也沒抱太大希望,這個結果也能接受,她低聲對沈嵐熙道:“母親,你已經做了最後的嚐試了,我們沒有辦法可想了,我也不願再想了,就這樣好嗎?我相信那才是我的出路,你要相信我……”


  沈嵐熙仰麵望著自家府門,撫著她的手背,勉勵地笑笑:“總有出路的,對不對?我們是人,不用指望神的搭救。清寧,母親相信你終會得到你想要的,我們都會如願的!”


  顧清寧似乎從未見過沈嵐熙如此堅毅頑強的一麵,這也是她第一次表達對自己的信任肯定,顧清寧心裏受了莫大的鼓舞,一掃陰霾。


  顧青玄出來接她,她對他道:“青玄,我們的女兒很堅強,我們兒女都很優秀,有他們才有了真正意義上的顧家,他們就是我們值得為之奮鬥一生的事業。所以我要你此時此刻,答應我,一定要照顧好他們每一個,尤其是我們的女兒,你要給她最好的歸宿,她想要的歸宿。”


  顧青玄聽她說著,攜過她的雙手,看看顧清寧,環顧自家府苑,也與她一樣堅定,點頭,鄭重道:“我答應你,你放心,我會的,因為這也是我的責任,我們的兒女都會有不凡的作為,各有成就,前途無量。”


  顧氏夫婦默契對視,並肩走向書房。


  顧清寧停在原地,望著母親的背影,她心中忽然湧起一種無法言喻的感覺。


  這種感覺既特別,又像隻是一種尋常的與生俱來的女兒對於母親的依戀。


  ……


  顧氏夫婦走進書房,沈嵐熙關上門,然後在門前停了下來,她閉上眼,低下了頭,靜默良久,身體前傾,額頭磕在門上。


  顧青玄疑惑地問:“嵐熙?怎麽了?是不是不舒服?”


  她不斷搖頭,表情卻越來越痛苦,終於在他第二次喚她名字的時候,徹底崩潰。


  她身體順著門滑了下去,喘息越來越急促,自製不能,淚如泉湧。


  這是顧青玄二十幾年來第一次見她如此悲痛,即使是生死關頭她都從未如此……


  顧青玄驚然失措,慌忙撲向她,跪在地上抱住她:“嵐熙,嵐熙,怎麽了?跟我說好嗎?”


  沈嵐熙一直咬唇哭泣,痛苦不堪,她把臉埋進他的胸膛,而他還在不停地著急地詢問,她隻能開口,吐字都困難:“她不答應……太後……她拒絕了……她不肯幫我們……她說就連皇上都不能阻止……”


  顧青玄的確沒想到這事會對她造成如此大的震動,輕聲安慰她道:“沒關係,沒關係,嵐熙,這是我們預料之中的,她不會幫我們,她是太後,我們能指望什麽呢?她已經不是二十年前那個,在靈源寺拜佛求出路的不受寵的妃子了……她已經成為太後了……她不需要我們了……所以,她肯定不會幫我們,我們都得接受……”


  “可是……可是……”沈嵐熙就是止不住自己的淚水,“可是清寧怎麽辦?我們的女兒……”


  顧青玄傷神道:“隻是悔婚而已,你也說了,清寧很堅強的,她會撐過去的,反正我們也不喜歡盧遠澤是不是?我們和盧家遲早會勢同水火,清寧本來就不該嫁他,你放心,我們會給她覓得良人,我們的女兒會有最好的歸宿……”


  沈嵐熙讓自己緩息,強迫自己平靜下來,捂住心口喘氣。


  “對不起,青玄,是不好,我不應該這樣,我們約好的……平靜地過每一天,接受,麵對這一切,我不能崩潰,不應該這樣……”


  顧青玄為她拭淚,捧著她的麵頰,心疼道:“不,你當然可以這樣,你在我麵前當然可以哭,我是你丈夫,就是要在你崩潰的時候承擔兩個人的痛苦,在你支撐不住的時候幫你支撐下去……你不用勉強自己,你已經很堅強了,平靜麵對,談何容易?”


  “青玄,記著,我永遠不會離開你……”


  他把她從地上抱起來,放在靠塌上,躺在她身邊,俯身親吻她,“當然不會,我們要永遠在一起……生死也不能把我們分離……生同床,死同穴……”


  ……


  上元節前一天,沈嵐熙瞞著顧青玄,去找了洪洛天。


  沈嵐熙未出閣時便與洪洛天相識,是知己故交,因此找他幫忙,她沒什麽顧慮。


  這日稍晚時,母女二人又乘著馬車出門,來到洪洛天所在的客棧外,這次換顧清寧在車內等候,沈嵐熙戴了鬥笠獨自上樓與洪洛天會麵。


  等到天近日暮,沈嵐熙才從客棧出來,麵色凝重,顧清寧追問,她方開口:“我沒向他說明具體原由,他就答應幫忙弄到那種藥,但他說……”


  顧清寧問:“洪師父說什麽?”


  沈嵐熙抬頭痛心地望著她,聲聲含悲:“他說……用此藥墮胎,雖不會傷及性命……但會導致終生不能再孕。”


  顧清寧愣了下,眼中浮上一層水霧,疏忽散去,恢複堅毅決絕,咬牙點頭:“好,可以。”


  “一生不能再孕啊,身為一個女子,終生不能做母親,這是多麽殘忍……清寧,不要這樣,母親舍不得你受這種罪,無論如何,你把孩子生下來吧,就算盧家不要,我們自己把他養大,這也是顧家的孩子……”


  顧清寧知道,母親出身名門,即使是在她父親未發跡之時承受貧寒折磨,都從無怨言,一向持重沉穩,布衣荊釵尚不能掩蓋她的端莊雅致,且從小教導她和兩個弟弟要喜怒不形於色,無論如何境地都不能失禮忘形,這幾日卻為了自己而幾度失態,憔悴不成形。


  她心中更添悲戚,搖頭:“母親,我意已決,誰讓我做了蠢事,那我注定要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價。”


  晚間,她們乘坐的馬車與顧青玄的官車幾乎是同時在府門前停下,母女二人收拾好情緒儀態,相扶下車,看見顧青玄之後便對視一眼,向他走去。


  顧青玄見沈嵐熙臉色有些發白,憂心她身體有不適,她隻說無恙,問她們母女何來,沈嵐熙隻道:“蒙洪師父教導清風,我們一家人也未曾報答,明日過節,我就買了些禮品和清寧一起送去表示感激。”


  他若有所思,點頭道:“嗯,這也是應當。”遂引妻女入府。


  進了正堂茶室,顧清寧問:“父親今日怎麽回來得這麽晚?”


  顧青玄見女兒一切如常,有些欣慰,麵上又閃過一絲陰鬱,搖搖頭道:“嗯……今日去見了董尚書,才回來遲了。年後科考,春闈將至,禮部事忙,恐開朝後來不及打點,故而今日與他見麵相談,提前為清桓通通門路。”


  “清桓還需要讓人保薦嗎?以他的才學,就算不投公卷,直接入闈筆試也差不了的……”說著,她也覺得自己天真了,便苦笑作罷。


  顧青玄道:“清桓的才學自然是差不了,但為周全,多通一條門路也好。”


  顧清寧其實明白他的用意,董燁宏為人實誠敦厚,博學廣識,與顧家也有交情,平日裏他們姐弟都要稱一聲伯父,更何況他為學士時,顧清桓也曾受他教導,本就算是他的門生,顧青玄這時托他為顧清桓作科考保薦人也無可厚非。


  她又問:“清桓知道嗎?”


  顧青玄道:“還不知。我這個兒子,性情雖平和圓通,但骨子裏就是個文人,有才且傲,若此時讓他知道,恐怕一時半會兒還接受不了,沒事,等別人都忙著投公卷投行卷找門路的時候,他就該急了,到時候再給他一說,他把卷子作好一投就成。”


  “父親勞心了。”顧清寧笑道,斟了一杯香茶奉上。


  顧青玄接過茶,看著她,有些傷神模樣,道:“清寧,為父在你幼時就為你定下婚事,也實屬無奈情勢所迫,有欠考量,不想就這樣誤了你,是父親的過錯。如今成了這種局麵,你也莫過傷心,你的前程,父親也是十分看重的。你都二十三了,耽誤不得,再過些時日,就讓你母親找媒人來,父親定會為你選一門最好的親事,我們不求門第,畢竟我女兒如此優異,再高的門第出身都是配不上的,父親隻想為你選一佳婿,等給你找到了歸宿,我和你母親才能安心啊。”


  ……


  翌日,上元節至,沈嵐熙一早就開始內外打點,操持準備著晚間的酒宴與祈福禮。


  中午時分突起變故,休沐在家的顧青玄收到新任左司丞荀高陽的傳召文書,傳他去司丞署問話。


  上元佳節,朝廷閉朝,百官休假,荀高陽卻在此時傳他去,絕不會是因為什麽一般公務,莫說如今沒有什麽緊急公務,就算有,他也不信荀高陽如此勤勉會在節間署事。


  所以,他們預感極其不妙。


  顧清風一早就去客棧給他師父洪洛天賀節去了,並不知家裏出了事。


  沈嵐熙與長子長女送顧青玄出門,顧清寧與顧清桓都十分不安,急切地等父親回來,沈嵐熙隻繼續張羅家務,一直忙著,仿佛一如往年,更加歡喜地過節。


  幾個時辰過去,顧清玄回來了,但是他一回來就將自己關在書房裏。


  顧清寧與顧清桓心焦意亂,在後院猜測到底會有什麽禍事,忽然聽到前麵的書房中傳來一陣雜響,他們聽出,那是棋子被掀翻墜地的聲音。


  書房此時燈火黯淡大門緊閉,書房內書卷皆是整齊擺放,雖是書卷氣濃,卻不見紙張翻動,書案上多的是淩亂的公文奏折,攤開的折子從書案一角垂至地下,白紙上是空無一字。


  暗色地麵上散落著零星棋子,黑白分明且剔透如寶石,顆顆映照著燭光,透亮圓潤,質地罕見,可見是奇珍,原本盛放棋子的錦盒就算是被打翻在地,於這簡樸書房之中仍顯得華貴突兀。


  他仰倒在椅背上,紋絲不動,枯桃似的雙眼直直望著上方的燈燭,那一點茫然的火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搖曳焚燒。未及半百之齡,白發已生,幾許銀絲隨著窗縫中透入的涼風搖晃,蒼白的麵色使他看上去宛如石雕。


  “真快啊,他這麽快就等不及了……”


  他自言自語,僵硬冷峻的臉龐上浮現出悲涼的苦笑。


  二十四年前,他隻是洛陽一貧寒書生,及到長安科考中舉,官不過七品禦史台主簿,後得盧元植——如今權傾朝野的盧相國賞識,為之效力,或說是與之勾結比較切實。


  風雨二十年,多少陰暗事,做成了什麽?不過是把最不得誌三皇子扶上皇位,不過是從七品微末之官做到當朝二品……


  而今,大業已定,他又迎來什麽結果?

  哼!飛鳥盡,良弓藏,新業定,舊人亡。


  盧元植啊盧元植,終究是容不得朝堂上的第二人!

  可是,又有誰甘做,第二人?


  ……


  聽到響聲後,後院的姐弟倆連忙沿著通廊快步趕到書房外,然而無論他們怎麽敲門呼喚,裏麵的顧青玄都沒有一點回應。


  他們看到沈嵐熙往這邊走來,立即迎上去,顧清寧道:“母親,你快去勸勸吧,父親……”


  沈嵐熙看了一眼他們倆,平和淺笑,又望了下書房,然而沒有任何難安神色,搖頭道:“算了,不用勸他,他總要一個人好好想想的,他要把自己關著,誰叫也不會出來。。”


  顧清桓還欲言勸:“母親……”


  沈嵐熙打斷他,一邊拉著他們倆走開,一邊笑言:“好了,清桓,清寧,你們不要擔心他了。清風剛跟他師父回長安來,我可不想他整日聽你們姐弟的碎碎怨念,今日過節,你們江伯父和弦歌快到了,前堂都設好宴席了,你們別在這耽誤……”


  話未說完,她忽地臉色陡變,氣息急促,痛苦地捂住心口,困難地喘息幾聲,直直向地麵癱倒,近乎暈厥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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