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二章
“母親!”顧清寧與顧清桓大驚失色,連忙去扶她,顧清寧急躁地喊道:“快去請大夫來!母親心悸病犯了!快去!”
丫鬟都慌了神了,失措地說道:“可……可今日過節,大夫都不出診啊……恐怕去叫張大夫也不能及時趕來吧……”
“我去叫!怎麽也得把大夫找來!”顧清桓是真急了,匆匆向外麵跑去。
卻聽背後“嘭地”一聲房門大開的聲音,他不禁回頭看去,隻見顧青玄從房內衝了出來,慌張而失態地撲向倒在顧清寧懷裏的沈嵐熙,幹裂的嘴唇顫抖張合著:“夫人!夫人……”蒼白憔悴的麵上又添十分的焦急神色,直接從長女臂彎裏扶過沈嵐熙。
就在他如此心慌之時,靠在他肩頭的沈嵐熙睜開了眼睛,站直了身子,安然無恙地對他笑笑,若無其事道:“這不出來了嗎?好了,走,回屋梳洗一下,大過節的,你一家之主不露麵怎麽行?”
他們這才明白自己上當了,又都鬆了一口氣。顧青玄與沈嵐熙對視,無可奈何地笑笑搖頭,輕歎一口氣,攙扶夫人的手臂,道:“誒,那好吧,就聽夫人的。”
他們夫婦倆攜手徑直往主屋走,全然忽略方才被嚇得不輕的長子長女,顧清寧與顧清桓隻好也無可奈何地對視一眼,同時搖頭輕歎,笑了出來。
顧清寧回頭望了下書房,料想裏麵應是有些雜亂了,便想去收拾一下,顧清桓也隨她去了。二人進屋,瞧見散落的一地黑白棋子,都變了臉色,沉重而無言地對視一眼。顧清寧似有思量,拿起錦盒,彎身將棋子一粒粒拾起。
顧清桓也幫忙,隻是觸碰到冰涼棋子的指尖不由得顫抖,失神地說著:“當年他贈父親這一盒白瑤玄玉的棋子以作合盟之禮……父親向來當作珍寶來供奉……而今卻……”他閉眼,攥緊棋子,憤恨道:“可見大禍不遠矣!”
顧清寧看了下他,示意他鎮靜下來,繼續拾棋,歎道:“天下熙攘,終不過是,因利而合,因利而分。有利可圖,便是珍寶,無利可取,便是棄子。”
此時顧清桓卻沒有言語了,顧清寧向他看去,隻見他定定地看著從地上拾起來的一張白紙,白紙上是父親顧青玄的親筆題詩,墨跡未幹。
“黑白誰能用入玄,千回生死體方圓。”
此時,主屋臥房中,顧青玄已經將一切向沈嵐熙坦明。
盧元植真的向他下手了。
就在今日,他受令前往司丞署,在那裏等著他的除了左司丞荀高陽,還有一筆爛賬。
前幾日才完全結束戶部賬目的年審統查,經他手確定無誤的的賬目,卻被荀高陽查出了紕漏,大筆款項去處不明。
荀高陽“懷疑”是被顧青玄貪汙,傳他去問話,實則是告訴顧青玄,他已經就此事擬好了奏折送進宮去了。
上元節節後開朝,皇上定會正式下旨著吏部禦史台聯合審查顧青玄。
貪汙重罪,一旦坐實,滿門抄斬。
……
“我知道動我也是早晚的事,隻是,我是真沒想到,他會這麽急!”
沈嵐熙沉思道:“恐怕他不是急,而是跟我們一樣,也已經等了二十年了。”
夫婦二人對視一眼,目光中露出無比的決然,顧清玄道:“是啊,都等得太久了,這也是時候了……”
沈嵐熙問他:“事情如此蹊蹺,兩邊目前都沒法拿出證據,他們還沒法動你,可是這樣一來,我們就又處於被動了。你沒有再去核核賬?幾十萬兩銀錢不翼而飛,怎會毫無痕跡?有沒有辦法在這罪名落實之前先自證清白?也不能隨著他們陷害啊。”
顧青玄搖頭苦笑:“我管著大齊的國庫,對於朝廷每一項稅收、征糧、消耗、開支都了如指掌,河西的賑災款項筆筆經我手,我能肯定不曾錯漏分毫,偏偏在這上麵出了岔子!我們新任的司丞大人要查賬就讓他查吧,他能查出我是如何“貪汙”了這筆錢最好,也倒為我解了疑惑!”
沈嵐熙有些猶豫地問他:“如此形勢,科舉的事……真的還要繼續嗎?不如跟董尚書說暫時……”
顧青玄看向她,問道:“怎麽?夫人沒信心了?”
她道:“不,我有信心,我知道我們會成功,但是……這很危險……”
“夫人不用為我擔心。隻要清桓清寧清風,他們還有機會,這就是我們最大的成功,是付出這一切最大的價值。至於我,不過也是一死……”
沈嵐熙搖頭:“不,你不準有這種打算,我要你活著,跟我們的兒女一起活著。我信我夫必成宏業,我信我兒必建功名,我信我女不凡於世,也信我終不負己。”
“嵐熙……”他笑了,又倍感酸澀,擁她入懷,合上悲哀的眼眸。
沈嵐熙拭去眼角的淚水,緩氣直立,不複哀戚,一切如常,推開他,親自為他寬衣梳洗。
他看著她沉靜的麵容,突然握住了她為自己整理衣襟的手,依到她耳邊道:“待會兒夫人重新為我更衣……”
數刻之後,從榻上下來,收拾儀容,準備出房門。
沈嵐熙再次為他係上玉帶,低頭言道:“青玄,盧家背約對清寧的打擊是最大的,難免心傷,我想在過完節後帶她出去散散心,或許暫離長安這是非地,我們母女交交心,能讓她緩解一下愁思,你看如何?”
“暫離長安?”顧青玄疑惑道:“去哪裏?”
沈嵐熙停頓了下,似作思考狀:“去洛陽吧,今年天暖,想必牡丹花開得早,我帶她去小住兩個月,賞過牡丹就回長安,正好趕上清桓春闈入試。”
“洛陽?”沈嵐熙背過身整理床鋪,未見他有訝然神色,他看著她,沉吟了一聲,似在強迫自己做莫大的妥協,後道:“好,就去洛陽吧,那你好好陪陪她,多加開導。我待會兒就派人去安排你們的行程……”
“不。”
沈嵐熙轉頭否決,溫婉一笑:“不用,我自會打理,我們到了洛陽便住在我表兄的別苑裏,一切都有安排,至於路上所需,我也會準備妥當,夫君無須掛心。”
顧青玄遲鈍頷首,回道:“嗯,夫人有安排就好……”
沈嵐熙說後天便要啟程,顧青玄望著她皺眉沉思,半晌後憂慮道:“嵐熙,要不……還是不要吧,你的身體不好……”
她自小患有心悸病,時有發作,顧青玄自然不放心她遠行。
沈嵐熙安撫地笑笑,搖頭道:“無妨,你放心,我會好好地回到你身邊來的。”
“我走之後,長安的事就顧不上了,青玄,你要小心。”
出房門之前,她看著顧青玄,忽然感覺到自己好像忽略了什麽,內心莫名不安穩,於是回頭,鄭重其事地問他:“你會中止那個計劃的對不對?我是說……在這種情勢下,我們沒有必勝的把握了,你必須中止計劃,不能拿清桓冒險……”
他過來握起她的手,放進自己袖口,攜著她往外走,目光堅定:“你放心,我不會拿清桓冒險,我向你保證,我會確保他們每個都不會有一點危險。”
……
主屋裏,顧氏夫婦商議良久,出門之時,二人皆掩過心中憂忡,不準備告訴兒女這件事。
畢竟這個節,還是要過的。
沈嵐熙來前苑喚兒女們入正堂準備開宴,卻不自覺在廊廡的陰影中下靜靜駐足,遠遠地望了他們許久……
顧清風今日一早就按禮去向師父敬茶,尚不知家裏的事情。洪洛天贈了他一把珍貴的短劍,又拉他練了一會兒劍,耽誤到此時才回來。
這會兒,他在兄姊麵前展示新到手的寶劍,故意向顧清桓比劃,顧清桓直被他鬧得左逃右躥,連連叫停。
玩夠了他才收回短劍,笑話氣喘籲籲的顧清桓:“哥,你真是文弱書生一個啊,哈哈!瞧你怕的那樣兒……”
顧清桓還沒有緩過神來,好不狼狽,也拿這個弟弟無可奈何,隻能由他嬉鬧,不作爭辯。
兩兄弟正笑話間,影壁之後又走進來數人,一個聲音傳來,娓娓悅耳:“清風你莫笑話你哥,這舞刀弄槍並非他之所長,但你可能寫出如他一般的錦繡詩文?”
聽聞此言,顧清桓即刻正了身形,轉頭望去,先見出言相助之人——江弦歌,報以微笑,繼而與顧清風一齊上前相迎,向走在最前方的江河川見禮:“見過江伯父。”
江河川是開茶樓的生意人,年輕時也同顧清玄一樣是落魄書生多次落第,隻是顧清玄早得功名,便助他在長安城裏立了足,故而與顧家的交情非同一般。因為妻子早逝,兩家又親近,所以每逢佳節都會受邀到顧家來共度。
他經營的江月樓可論得上長安城內的第一風雅處,常年文人名士盈門,貴族官家自然不在話下,但江月樓引得長安子弟踏破門檻不隻因茶樓雅致,還因為一人,即是江弦歌,江家獨女,才華橫溢琴藝卓絕的長安第一美人。
江河川一貫的樂嗬模樣,與兩個後生說笑了幾句。他近來也聽到了不少風聲,所以心裏一直記掛著顧清玄之事。顧清風打趣地埋怨江弦歌偏心相助於顧清桓,她隻是淺笑泯之。
沈嵐熙走出來迎他們入正堂,又吩咐管家去通曉顧青玄。她問起:“怎麽鬱生沒來?”
江河川回道:“那小子幫我操持著生意呢,這過節的,江月樓忙,他就留下了……”
沈嵐熙道:“真是的,怎麽說都是你養大的孩子,光生意生意的,以後記著帶他……”
顧青玄得知老友已到就利索地出了主屋,顧氏夫婦落座,先由江弦歌向他們敬茶敘禮,後由顧家三姐弟依次向江河川敬茶賀歲,一如往年,禮數周全而情意不怠,正堂內雖隻有兩家人卻也其樂融融,加之顧清風的頑皮逗樂,席間總笑語不斷,合是最親密的一家團圓,共道喜事。
宴席吃罷,最坐不住的顧清風先去前苑張羅著點燈掛燈了,顧清桓與江弦歌隨後也退席去院中長廊內看月作詩,顧清寧自然是陪到最後,又向雙親伯父敘過一輪茶後方告退出前苑去挑選燈籠準備筆墨。
沈嵐熙喚下人來撤去碗碟,在側廳放了幾樣小食清酒,顧清玄與江河川已喝至微醺尚不盡興,又轉至側廳半倚在靠榻繼續對飲。沈嵐熙出了正堂,隻留兩位老友互訴衷腸。
下人已拆下了府門口的舊燈,院內長桌上放著新燈。
將近子時,顧清玄與江河川稍作醒酒出了廳堂,與眾人聚在前苑,各選了一個燈籠,在梅花箋上寫下緘語福願,置入燈籠下方懸著的銅球之中,係好紅色流蘇,如此等來年取下舊燈時還能看到今日所寫之言。
江河川含笑看向顧清桓,回道:“顧家。”
聽聞這二字,眾人皆笑,顧清桓心上大喜,而江弦歌的筆觸一抖,羞澀垂首。
她提筆頓了一會兒,才發覺箋上最後一個字已寫毀了,隻得另寫一張,把原來的這張疊起來放入袖間。
掛完燈祈完福願,已近深夜,江家父女告辭,顧家人相送,顧清桓送江弦歌出府門,江弦歌聽他說過近來顧家與盧家的一些形勢,上馬車前回頭低聲問他:“……如此情勢會不會影響到你的科考,再過兩月便是春闈……”
見她如此關心,顧清桓很是可喜,自信一笑,回道:“弦歌,無需擔憂,文章應考我還是有些把握的,隻待揭榜之日便好。”
後又說了一句:“已經讓江伯父等了這麽久了,很快就再也不用等了……”
江弦歌淡笑頷首,上馬車坐入車篷,行動間,水袖輕擺,一卷殘箋無聲飄落。
馬車駛過,顧清桓瞧見了地上的箋紙,已不及歸還,好奇心起,暗自打開一看,上麵寫道:“落花自作風前舞,流水依舊隻向東。”
他失魂地木然獨立許久,方回首走進府門,看到顧清寧正立在影壁前的長廊下靜視著她自己剛掛上去的燈籠,便駐足與她一齊仰首觀望,問了句:“姐姐,你寫的是什麽?”
顧清寧收回目光,背向而去,身姿挺直,語氣堅厲,隻回了四個字。
“命不由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