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三章
顧清寧與沈嵐熙啟程前往洛陽的前一天,就是上元節後一日,一家五口齊聚一堂,於正廳用晚膳,沈嵐熙親自下廚為兒女做了愛吃的菜,顧青玄一改前幾日抑鬱之態,不談煩心事,話也如同往日一般不多也不少,與長女聊高樓平地起,與長子聊應考文章,訓示幼子雖身在外也不得沾染江湖不良習氣,囑咐妻女前往洛陽途中該注意之事,一家人閑話家常,倒也其樂融融。
隻是顧清桓興致不大高漲,雖盡力掩蓋也難避母親沈嵐熙與姐姐顧清寧之眼,飯後,母女二人一齊到後院去找獨自倚在廊下讀書的顧清桓,問起他心情不佳的原由,顧清桓隻道是因近日家中變故而難免心憂,以此哄走了沈嵐熙。
沈嵐熙暫且不管他,去收拾她與顧清寧去洛陽需準備的物什,隻以眼神示意顧清寧好好開導顧清桓。
母親走後,隻餘兩姐弟,顧清寧坦言道:“清桓你可別想瞞我,前些日子你是為父親擔憂不假,可今晚父親已一切如常,我們都看得出來,無論是什麽事,父親定然是有應對之法的,你還擔心什麽?所以,你心裏一定還有別的事,說說吧,是不是與弦歌有關?”
見姐姐對自己如此了解,顧清桓也沒法再找理由掩飾,就坦言向她宣泄心中不平:“姐姐,還是都瞞不過你……我隻是氣不過……”
“怎麽了?”她問道。
顧清桓擰起眉頭,用握慣了筆的手捶了下木柱,道:“今日去江月樓,弦歌在琴閣為眾撫琴,之後我入琴閣見她,誰想……誰想盧遠承竟然闖入了琴閣!”
“盧遠承?他也去了江月樓?擅闖琴閣實在唐突,但想必弦歌這種事也見多了,以她的性子定不會招惹盧元承,更何況江伯父不會不管……還是說,盧遠承鬧事在江月樓鬧事了?”顧清寧猜測道。
他丟開了書冊,憤懣地搖頭,道:“不,他沒有鬧事!除了擅闖之外,他甚至比平日還有規矩守禮,沒有冒犯……隻是,他將這個贈予弦歌!”
說著他就從袖間拿出一柄玉骨折扇遞給顧清寧看,她一眼看出:“這詩,這文采,這字跡,顯然不是出自他手,是清桓你寫的吧?”
他抿唇,剜了一眼扇子上的字,道:“確實,這是我寫的,是我為他代筆題在這把扇子扇子上的,可當時他隻是說他要送與某位官家小姐,讓我代他寫一首情詩,誰想他是要送給弦歌!更別說我和他相識這麽多年,他明知道我對弦歌……”
他越說越氣,將隱忍多時的怨怒彤彤道出:“他就是故意羞辱我!他非當著我的麵這樣做就是想讓弦歌看低我!”
顧清寧看著他,問道:“弦歌定然也是能一眼看出這詩出於誰手,那她可曾跟你說過什麽?”
顧清桓道:“沒有……我哪還有臉在她麵前言語,盧遠承被江伯父勸走,我一時氣急就直接從弦歌手裏搶了扇子落荒而逃,真是尊嚴全無!”
顧清寧把扇子合起,緊捏著冰涼的玉骨,沉默了一會,然後道:“清桓,你就真沒想過嗎?雖然你一直與他們這些世家公子交好,可他們有幾人是真佩服你的才華的?當你的詩篇文章能幫他們哄騙姑娘混過科考時,他們自然裝作與你誌趣相投感情真切,然而時勢一變,當顧家處於危機之時,恐怕他們就連你的才學也瞧不上了……隻有妒忌和奚落……或是落井下石……”
她這話刻薄而真實,顧清桓聽完,心緒倒沉靜下來,長久無言,之後閉眼點頭:“嗯,姐,我明白了,這怪不得別人,也是我自己的過錯,一直想與他們為和,融入他們之中,誰想無論自己怎麽做在他們眼裏都隻是個笑話……”
顧清寧把扇子還給他,“不,清桓,你要知道,他們不容你,不是因為你不好,隻是因為你不同。清桓,我們都該醒醒了,往昔一切都是煙雲,自己錯了便就是錯了。”
顧清桓伸手接過玉扇,一瞬又隨手拋到長廊外的溝渠裏,玉砸到堅硬的石子上,終究是碎了,碎片扇麵皆隨流而去,不見蹤影……
他沒有轉頭望她,隻是與她並肩立著,凝視著在夜色下涓涓暗湧的流波,兩人都沉默了一晌。
後來他道:“姐姐,你也要保重,我知你並非軟弱之人,何須用兩月來避世撫心傷?所以,我挺希望,在你從洛陽回來之後,我能聽你親口說,一切都已過去。”
在顧清寧與沈嵐熙出發之前,洪洛天讓手下星夜兼程先一步趕去洛陽作安排,並在她們剛出城時就給她們送去了他的親筆手書,難得他一切布置穩妥,從始至終甚至未有多問一句,沈嵐熙開口了,這個忙他便幫了。
顧家母女簡裝出行,連家中侍女都沒有帶一個,她們到達洛陽之後自然不會是在沈嵐熙娘家人的府苑裏落腳,而是在洛陽城外的一處尼庵中安身。
而長安城內,春寒料峭之時,正是風雨欲來之期。
上元節休沐期方過,朝廷開朝議政的第一日,早朝上看似一切如常,畢竟正逢節後,雖天氣反常陰雨早來,這齊聚一堂時熱鬧話還是要說夠的,朝堂上下一派和氣,隻是百官行列之中幾個站位已空,昂首立於前排的人已然更迭,權位交接在這最堂皇正式的明殿之上進行得最為悄無聲息。
種種變化百官心照不宣,隻趟著這暗湧的流波而行,相反的,在明堂上最矚目的,是榮耀。新皇開朝第一召:賜相國盧元植明堂座案,於丹墀之上,坐於帝君之側,每日臨朝,總攝國事。
大齊數百年未得一見的君相同坐於朝,這等恩賞真是到了極至,盧元植百拜謝恩,新皇親自下殿迎他入座。
二品官列中的顧青玄整個朝會未置一言。
早朝既畢,群臣散去,顧青玄受皇召到禦書房麵聖,卻被擱在門外跪候了多時。
總管太監德公公終於來傳他進去,他垂首入內,按規矩對龍案所在的方向行大禮,一抬起頭來卻不見新皇,先入眼簾的是坐在茶座一側的盧元植,還有立在一旁的盧家長子盧遠澤及庶子盧遠承。
“平身吧,顧卿。”
他從書房左側的書架下走過來,垂眼閱著手中的奏章,並不側目於任何人。早朝過後,他換下了深沉的玄紅色龍袍,取下了玉珠皇冠,著一身銀底白龍紋的長衫,係暗色琥珀玉帶,服飾簡約而不失華貴,七尺之身風華正好,不急不躁從容自若,畢竟是出身皇家,貴氣天成,氣宇非凡。
雖也隻是二十又七的年輕人,在經過盧家兩位公子時卻更顯氣質突兀。
盧遠澤有長安城第一公子的美名,相貌身姿的確無人可及,但論氣質風度,此時一身官服的盧遠澤,在他麵前,泯然眾人矣。
顧青玄莫名想起二十年前第一次見他的情形,那時候他尚是七歲幼子,與盧元植並無瓜葛,恰逢先皇壽誕國宴,皇子公主齊聚,他因母妃出身一般而被冷落於末席。
當年的自己也不過是剛得功名的微末之仕,得國宴特恩,才有幸進宮麵聖祝賀。
十數年奪嫡之爭隨他的登基而落幕,當年的滿殿皇子公主如今蹤影何在?
隻餘他一人而已。
“謝陛下。”顧青玄施禮起身,又轉身向盧元植躬了一禮,便麵向皇上肅立:“微臣謹聽聖訓。”
皇上在龍案前坐下,看了眼顧青玄,臉色一變目光一凜,隨即將手中的奏章擲到他麵前,“顧卿解釋解釋吧!”
顧青玄便又跪下,拾起奏章來看,雖然奏章上未有署名,隻有戶部公章,然而他還是能一眼看出這是出自誰人之手——自己的副手戶部侍郎魏坤。再掃一眼,所奏內容並不讓他吃驚,不過是所謂的“罪證”。
先是列了去年的稅收、進貢、鹽運、賑災、皇室開支等等總出入款項,每一項都列明數目,顯然是從戶部年底總籌報上謄寫下來的,隻是最後算出的總額之下又用朱筆標出另一數目,這數目是他親自統計而得的,而黑筆所算的數目卻與之相差六十五萬以上。
顧青玄合上奏章,叩首道:“去年六月,河西洪災泛濫,陛下命微臣撥款賑災,國庫總支一千三百五十四萬兩,總籌款所得五百七十八萬兩,而後陛下又支整一千萬兩重固河西河東兩岸防洪大堤,總計兩千九百三十二萬兩,微臣每一筆都清楚明知,其他開支收入更是無有牽扯,至於為何戶部庫銀會有六十五萬餘兩的無頭支出,微臣不知,但可以確定,絕不是在賑災款項上有差錯,請陛下明鑒。”
皇上不語,盧元植冷眼看顧青玄,開口道:“顧尚書豈能不知?其餘款項都有專人司責每月一統根本沒有紕漏,而河西賑災撥款由你全權經手……哼,就算這六十五萬兩無頭並非你私吞,但你身為戶部尚書失款而不察又該當何罪?”
皇上停頓了一下,盧元植似有所言,但他接著道:“朕命你三日內將戶部近十年所有賬目冊交到禦史台,由禦史台親審清查,朕自會令禦史大夫主查此事,若最終查出的確非你之過,那一切好說,若查出一兩一錢的貪沒……”
“那你這戶部尚書也別做了。”
顧青玄三拜叩首:“微臣謹遵聖意,謝主隆恩。”
“天泰大齊,效忠吾皇!”
他告退之後,盧家父子繼續與皇上議事,直到午時受賜禦膳後才出了禦書房。
當朝權勢最大的一家父子三人行於宮道上,盧遠澤見盧元植皺眉深思,便問:“父親是否在思慮顧青玄貪汙之事?”
“貪汙?”盧元植忽然哼笑出聲,搖頭道:“不,他貪汙?絕不可能!顧青玄啊顧青玄,他隻是貪權罷了!”
“可也蹊蹺了,他這回怎麽捅出這麽大的簍子?孩兒還以為……”後麵的盧遠承嘀咕道。
盧元植回頭瞥了他一眼:“你以為什麽?以為是為父暗中害他?哼,我棄他,是為了防他,害他,又於我何益?別太拿他當回事了,哼!”
盧遠承連忙賠笑,擋開兄長,靠近父親,低聲道:“是,是孩兒想岔了,但是父親,孩兒明白你在思慮什麽,我們盧家與他們顧家要劃清界限,父親你就沒法護他了,可畢竟二十年的聯手,我們盧家難免有大小把柄落在他手裏……這下他眼見不能自保,陛下又要禦史台清查戶部的賬目,這恐怕會牽連到我們盧家吧……”
他轉了下眼珠看四周無人,又壓低聲音接著道:“父親曾信用於他,也讓他暗自挪用戶部庫銀給我們盧家周轉過啊,雖都已還上,但孩兒不能不擔憂啊……加上這麽多年謀事多少,其中總會有那麽幾件不可告人的……要是他泄密,說出什麽對盧家不利的話來……終是禍患啊!父親不可不防,斬草除根為上!”
盧元植穩重的步子陡然停下,麵色冷硬,沉默了一晌,若有思量,狠絕道:“這顧青玄還是留不得!”
“可……父親不是沒有害他之意嗎?怎麽就因此變了主意?”盧遠澤問道。
不及盧元植開口,盧遠承先諷道:“有把柄被他捏著,不動他,難不成等著他借此挑事嗎?誒,大哥,我怎麽覺得你有點偏袒顧家啊,還舍不得這個嶽丈嘛?嗬,是不是忘了,你要娶的是郡主,心思可別長歪了!”
兩兄弟又爭論起來,冷言冷語互相攻擊,盧元植聽得心煩,拂袖踱步而去,他們才作罷。
三人各乘馬車回府,盧元植先在府門前下車,二子相隨而上,他忽覺額心一涼,仰頭望去,天幕陰雲漠漠,寒風又起,簌簌白雪飄飛而下。
“下雪了。”盧遠承昂首看去,爽朗笑言。
盧遠澤感歎一聲:“開春的這場雪,還是來了。”
盧元植無言,轉身入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