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四章

  晚間,顧青玄從戶部行署冒雪歸府,走入正堂茶室,嗅到茶香,是他偏愛的明前香茶。


  他愛品茗,沈嵐熙好茶藝,每日她都會為他沏上一壺,待他從官署歸家,水溫正好,茶香正鬱。


  此時一嗅這茶香,他立即醒神,脫口問侍女:“夫人何在?”


  侍女懵懂,回道:“大人……夫人與大小姐出遠門了呀,今晨才走,大人忘了?”


  他恍然,自斟茶水,疑惑道:“那這茶……”


  侍女笑回:“哦,這茶是弦歌小姐沏的。弦歌小姐聽聞夫人和大小姐去了洛陽就來府上問好,現在正與大公子在後院廊下賞雪。”


  顧青玄略有失望,點點頭:“嗯,原來是弦歌啊……”


  此時白雪落滿山石樹上,燭光映照下點點熒光,江弦歌與顧清桓在廊下並立。


  今日她一來,顧清桓恨不得自藏地縫,但奈何弦歌豁朗,一語點破他的窘況,並好言開導,明理而體貼,顧清桓因此又找回主張,更為這位紅顏知己心折。


  她已來了一個多時辰了,雖然一直與顧清桓對話,而眼中流波不時拋向正前方主屋,見那屋燈燭亮起,麵色稍變,輕聲道:“顧伯父……回來了……”


  顧清桓點頭:“是啊……”他正欲引弦歌去見顧青玄,卻見管家過來了,向他道:“公子,大人回府了,不過大人今日身體不適一回來就入臥房歇息了,吩咐老仆轉告公子要好生招待弦歌小姐,今晚大雪,應當親送小姐回江月樓。”


  “好,我知道了,這是應該的。”他道。


  江弦歌啞然一瞬,爾後言別,並不讓顧清桓相送,找了個理由讓他進書房寫詩,她自己戴上披風氈帽,冒雪而去,卻沒有直接出府,看四下無人,在長廊轉角變了方向徑直走到主屋門前,未有叩門就推門潛入房內……


  ……


  乍暖還寒時候,開春嚴寒突降,大雪封城,一夜之間,長安處處銀裝素裹,如此天氣出行最為艱難,尋常百姓皆在家晚起避寒,可憐百官依舊早起趕朝,頂著風雪前行。


  大齊曆代帝王,無論賢愚,皆是勤政之君,除非大節大喪或大戰,非休沐之期朝會從不可遲不可誤。


  往往未到辰時,百官們便已到達皇宮東門外。按照規矩宮門內不得行車抬轎,就算是相國趕朝,也得就此步行到大殿。這時天還沒放亮,偏偏為消火患,宮門宮道上沒有一處燈燭,所以百官每每“摸黑”趕路,或者“借光趕朝”。


  何謂“借光趕朝”?按規矩,正二品以上官員及皇族有特待,他們趕朝時,走入皇宮內門後,會有專門的司明太監為他們掌燈行路,其他官員可以等候這“有光”一派的到來,跟隨其後,借光而行。


  然而為防官員結黨,這“借光”也有一條規矩,就是同部官員隻能借本部大臣的光,左右司丞要麽獨行,要麽與相國同行。


  這大雪之日,天地昏暗,宮門前更是熱鬧。


  顧青玄的馬車一到,在雪中等候多時的戶部各官員卻沒有急切上前,顯然已有了隔閡。


  他下車後,直接入了皇宮東門,戶部屬官跟隨在後,與其他各部相較,這一路人尤為沉默。


  在東門與內門相隔的宮道上沒有燈火,他們沿宮牆行進,實現不明,難免有磕跘,不時有人滑倒,連顧青玄都不慎一腳踩進冰涼雪水裏,雙靴濕透,又弄髒了披風。


  他正起身來,心煩意亂,“真是晦氣!如此儀容上朝堂怎麽行?”


  顧青玄冷著臉回頭看向後麵的戶部侍郎魏坤,道:“我馬車中有備用官靴,我得去換換,你等先隨燈入朝,不需候我,朝會不能遲!魏侍郎你領他們繼續往前便可。”


  魏坤似是不耐煩,嘀咕道:“那行吧,真是誤事!”


  顧青玄不與他計較,又獨自返身走向宮門,這次未有燈照,他倒是一步不失。


  到了內門前,司明太監問了句是哪一部人,魏坤怕太監有微詞,就直接報了戶部,接著坦坦然然地領眾人隨燈而行。


  又走了好長一段路,戶部眾人行至殿側的沐恩橋上,這是一座跨越禦河的小橋,沒有橋欄,橋麵拱圓平整,此時結了冰行步艱難,眾人過橋時難免擁擠。


  寒風大吹,司明太監沒有護好燈籠,燭光忽滅,這時橋上眾人忽聞一聲驚叫,又乍起落水聲,眾皆嘩然,等燭光再續,他們過了橋,一齊查看,發現魏坤不見了蹤影。


  太監急忙張羅著撈人,可禦河水深,加上寒冷黑暗沒人敢下去撈,落水人噗通了幾下就沒了聲息,等撈上來了,人已經死了。


  侍郎雪天落水溺亡的事震驚朝堂,成了當日朝會的重點,陳景行下恩旨,視魏坤之死為因公殉職,厚葬賜殮,家人由朝廷賜金養之。


  並下令為沐恩橋加上圍欄,特旨取締先皇所定的趕朝不可私自結群而行的規矩,自此百官可自由合群借光趕路。


  是日晚間,顧青玄的馬車直接從官署駕到江月樓,到頂樓雅間與江河川相見,江弦歌先出來見禮,“伯父今日無恙否?”


  顧青玄點頭,微笑:“一切無恙,這也多虧了弦歌昨日及早相告,不然……那躺在禦賜棺柩中的恐怕就是我顧某人了,雖說人終有一死,但因那種愚蠢的陰謀而喪命就太不值了……”


  “晦氣之言,伯父勿言。”江弦歌連忙道。


  顧青玄笑了下,“這次真得謝謝你們,你父親何在?伯父今晚要與他暢飲一番!”


  她神色中依然有一絲擔憂,接著道,“父親稍候便會上樓來,伯父且坐先飲一杯熱茶。”


  她說完就去往對麵的琴閣,坐在紗幔之後,扶起琴弦,一曲動人。


  江河川來了,兩人關門對坐,顧青玄道:“盧家人還是太急了,這麽快就想直接要了我的性命,哼,還好天不絕我!”


  昨日盧氏父子討論過不能留顧青玄,於是想在父親麵前爭功的盧遠承自作聰明,想出一條又笨又狠的計策。


  買通司明太監,利用大雪寒天,在百官趕朝時暗害顧青玄。


  然而那司明太監並不認識顧青玄,隻知要殺的是戶部尚書,見魏坤走在戶部官員最前方,就把他誤當作顧青玄,下了殺手。


  這江月樓名士往來頻繁,時常有官員在此小聚,因而設有僻靜雅室,來這裏商量不可告人機密的人不少。


  喜好江月樓靜雅的盧遠承昨日就選擇在這裏與易裝出宮的司明太監碰麵謀事。


  但是他們不知道,江月樓就是顧青玄的耳目所在。


  顧青玄當年資助江河川開江月樓,目的之一就是探聽長安城內動向,兩位老友聯手二十年,江河川為他提供的消息情報更重於盧元植對他的提拔。


  二人細聊近來之事,顧青玄道:“我為官二十年,能做到正二品,也都是多虧了老兄你在背後幫襯,今日更是救了我一命,這大恩,我顧青玄至死不忘!”


  他親自為江河川斟酒,江河川推卻,感慨道:“青玄你莫這樣說,當年我落魄到那個地步,還不是多虧你和弟妹幫我?傾盡家財助我開這江月樓,弟妹還為我做媒聘得賢妻,這恩情我又何能忘懷?你我兩家合為一家息息相關,如今你身臨險境,但凡有我能幫忙的地方,我自然是要傾盡全力來幫!”


  顧青玄放下酒杯,起身向他鞠了一正躬,他也起身回禮,兩人不多言一切了然於心。江河川又問顧青玄下一步當如何。


  顧青玄隻答:“颶風過崗,伏草惟存。”


  江河川聽後思考了一下,深感讚同:“的確,此時不能與之相較,耐心隱忍是上計,盧家剛上頂峰,不能讓他們覺得你們是威脅,這樣就算不能完全脫離危險,最起碼可以拖延他們下決心徹底除去顧家的時間,那就可能需要很長一段時間來避他們的鋒芒……”


  顧青玄打斷了江河川理智的分析:“但是,我們沒有時間了。”


  “什麽?”江河川不解。


  他道:“那是嵐熙的看法,她覺得我現在隻有躲隻有逃,才能自保,可是……我不想自保……”


  江河川愈加疑惑,甚至是震驚,訝然地看著他,仿佛眼前的是一個他不認識的人,而不是二十多年的親密老友:“顧青玄……你瘋了嗎?”


  顧青玄笑起來,笑得愈加癲狂,甚至不能自控,似乎已經壓抑了很久,在這時,終於有了一個發泄的出口,他尚能自控,但他不想再掩飾自己的崩潰……


  “我沒瘋,隻是,我將失去我最重要的……二十幾年,長安沉浮,過眼煙雲,我將一無所有……有些事情,我無法逆轉,而有些事情我還能掌握……”


  “如果我還想往前走,我會想盡辦法躲避敵人的利刃,當我不想走下去,我會迎刃而上……並且,我保證會同時給敵人更沉痛更致命的一擊……”


  第二日,他派人將戶部近十年的賬目交到禦史台,並以受寒得重病為由告假在家,不問政事。


  ……


  但這孤女來曆不俗,她的祖母是洛陽藥王的孫女,他們家族曾以研藥製毒聞名天下,後來家境衰敗,又遭仇家報複,幾乎滿門被滅,隻有她與祖母僥幸逃生,被洪家收留,受洪氏庇蔭而餘生。


  她的祖母為報洪家恩情,也為本門技藝得以傳世,就在這北山開了藥爐,親自製藥供洪門藥店出售,也為洪門走鏢人研製各種強身治傷的奇藥,沒想到在製活血藥時偶然製成了可以致使女子滑胎的藥——寒丹散。


  不想竟有官門侯府的女子大量偷買,多年前甚至有後妃用此藥害死寵妃的胎兒。


  她的祖母那時就覺自身造孽,不再製此藥,並入清樂庵帶發修行。


  這次顧家母女帶著洪家家主的手書來求寒丹散藥方,扶蘇顧念洪家恩情,拒絕不得,又聽她們坦明了內情,她隻得找出祖母遺物中的藥方,為她們製藥。她雖年紀輕輕,但完全繼承了家族藥術,製一味寒丹散不在話下。


  離開長安半月有餘,顧清寧就得了藥,毫不猶豫地飲下,受萬般折磨,血流滿床,過程中幾度暈死過去,雖知不會傷及性命,而當時情形是生不如死。


  沈嵐熙也苦熬了一夜,幾乎陪著她流幹了血淚。隻有扶蘇全程清醒,往來照顧。


  顧清寧昏睡了一天一夜才有了知覺,漸漸醒來,朦朧間看床前沈嵐熙的模樣,好似蒼老了十歲。


  見她睜眼,沈嵐熙又淚如雨下,緊握女兒的手埋頭抽噎:“清寧……還好,還好,一切都過去了……清寧……”


  顧清寧麵無血色,微啟幹澀雙唇:“不,一切才剛剛開始。”


  顧清寧在北山休養了一個多月,才完全恢複,有扶蘇幫助調理她身體已然無恙。乍寒天已過,洛陽今年春暖來得早,她們將走時,正好趕上北山牡丹開花,沈嵐熙帶她賞過牡丹,二人回清樂庵收拾東西準備歸程。


  當晚,顧清寧與扶蘇深談,向她表示謝意,聽說了她的身世,思量道:“扶蘇,你一個女兒家久居深山也不是長遠之計,在此孤苦無依實在可憐,不若就隨我去長安吧,你陪我在此患難一回,於我有大恩,我必視你為親妹,今後我們姐妹永不相離如何?”


  這個十六歲的少女望著顧清寧,雙眸平靜無波瀾,沉默了一晌,抬手平舉到眉心,正身伏地一拜,道:“姐妹之分不敢高攀,作一丫鬟足矣,請小姐放心,扶蘇必盡心侍奉,永不泄露這山庵之事。”


  顧清寧微微一怔,啞口失言,不及她回應,扶蘇已經起身走出房門。


  不過多時,她又歸來,神色平靜如前,與顧清寧對立,從袖間取出一個小瓶,打開瓶塞將瓶內藥物一飲而盡。


  顧清寧來不及阻攔,扶蘇已摁著胸口跌倒在地,嘴角含血,瞪大眼睛直視失措的顧清寧。


  “現在你可以放心了……扶蘇將……永不泄密……”


  “你怎麽能喝毒藥?我就算要你保密也不用你服毒自盡啊,你怎麽這麽傻?”顧清寧被她嚇到。


  她的聲音越來越嘶啞:“不……這不是致命毒藥,這是致啞的藥……扶蘇以此表明決心……從此失語……絕不泄密……絕不背叛你……你……也不能背棄我……我會竭力幫你……而你也要成全我,幫我達成目的……可行?”


  “好!”顧清寧摁住她的肩頭,與她決絕的雙目對視,堅定立誓。


  第二日,她們三人乘馬車駛出北山,回頭望時,清樂庵後院的方向飄來滾滾濃煙燃起熊熊大火。


  三人的秘密就此付之一炬,卻永遠根植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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