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五章
顧家母女帶著扶蘇又趕了數日路程,返回長安。
家中父子三人知曉了她們即將進城,顧清風早早騎馬去城門口等候她們的馬車,顧青玄與顧清桓商議著明日入春闈之事,先去試場周圍走了一遭熟悉環境,趕在她們到家之前回來了。
不出顧青玄所想,原本不屑於投公卷請禮部之人保薦的顧清桓,在看到其他學子紛紛找門路投行卷時,也有些急了。
他一直留心著,找了個適當的關口跟顧清桓談了一番,勸他作了文章,給禮部尚書董燁宏送去,正式拜作他的門生,請他在試前保薦。加上應考文章早不在話下,這登榜得功名於顧清桓而言已有十成把握。
顧青玄寬解顧清桓:“清桓,父親知道你不屑於靠公卷得功名,事到如今你心裏還是不很樂意對嗎?”
顧清桓道:“是……我總覺得,這樣無異於舞弊……禮部還好,畢竟由皇上直察,不敢胡來,可那些給其他大官皇族投行卷的,有多少不是作假文章以金銀求保薦,如此實在不公!敗壞仕子風氣!前一段日子竟有人拿重金來求我給他們代筆寫行卷文章,真是豈有此理!真不明白這試前投卷試後保薦於選才何益!”
見他如此義憤填膺,顧青玄笑道:“我兒莫急,這投卷舉才本是有大益的,仕子們試前投卷,官員為之作保,試後考卷一出,以兩卷學問綜合考評學子取仕,這不但能為朝廷選得真正有才之士,也是對官員的一項考核,官員舉得良才也能證明自身有才能,若舉的是庸才,倒黴的還是自己,先皇如此設計,何說無益?隻是到了這幾年,隨著官治鬆散科考不嚴,歪風就開始吹了……”
“我記得幾年前就有許多考生上門來給父親投行卷,其中不乏有才之士,為何父親從不為人保薦呢?父親從不收門生,按理說,多多舉才在朝堂培植自己的勢力不是更好?”
顧青玄諱莫如深地搖搖頭:“不,你要知道,什麽事都有好壞兩麵,大功大利都是雙刃劍,我不收門生,就是不想自找麻煩。”
“父親是早料到這種考製會有今日之歪風?”
“誰人不能料到?隻是我比較謹慎罷了。”他道。
“父親當年考科舉時,不還沒有投卷這一回事嘛?可見考製數十年一變,這投卷入試也長久不了!”顧清桓拂袖道。
顧青玄看看他,道:“好啊,你有此遠見最好,如果當真看不得這種歪風,你去廢除不就好了,就看你能不能入朝為官了,父親期待你能在朝堂上大展拳腳整肅官製!”
顧清桓也大笑起來,後來一想:“誒父親,這投卷應考是先皇一人主張嗎?還是有人倡議?”
顧青玄回道:“自是有人倡議。”
“誰?”
“當今相國,當年的吏部尚書盧元植。”
“啊?那又是何人給他出的主意?”
“我。”
顧清桓訝然失語,還想再問,就聽到管家唐伯遠遠地招呼:“大人!公子!夫人和小姐回來了!”
父子倆立即快步走向前苑,正遇上沈嵐熙她們進府,顧清風也圍在她們身旁。
顧青玄先上前去攙扶沈嵐熙,又仔細打量了顧清寧一眼,一家人重聚大喜是自然。
顧清寧向家人介紹了扶蘇,說她是她們在洛陽城收留的孤苦啞女,以後就作她的貼身侍女。
顧清風不禁問:“姐姐,為何出去散心兩月,你反倒消瘦了許多?”
顧清寧隻道:“沒什麽,去的路上遭遇大雪感染風寒病了一陣。”
與沈嵐熙攜手走在前麵的顧青玄聽到了他們的對話,回頭望向顧清寧,問道:“那現在好了嗎?”
對上父親的眼神,她難免心虛,回道:“好了,父親,都大好了。”
顧青玄皺著眉點點頭:“好了就好……”
顧清桓也欣慰道:“好了便好……”
顧氏夫婦進了主屋,沈嵐熙自作梳洗清理風塵,顧青玄坐在椅上,看著她的背影,問道:“事情……都解決了?”
沈嵐熙一驚,轉過身來看他:“青玄你說什麽?什麽事情?”
顧青玄上前來,無奈道:“夫人何須瞞我?雖不知具體原由,但我絕不相信你和清寧隻是去洛陽散心看花而已。”
“為何?”她微微垂首。
他道:“自從二十三年前我們離開洛陽來到長安,就都沒回去過,你與娘家人算是徹底斷了聯係,洛陽於你而言是怎樣的一個地方,我豈不知?更何況是在當下情勢這麽嚴峻的時候,你丟下長安的事說走就走?所以就在你故作輕鬆地說要去洛陽賞牡丹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有事瞞我,而且是大事……”
沈嵐熙低頭不語,他握住她輕輕顫抖的手,轉而溫柔道:“真的不能讓我知道嗎》夫人,可知道這兩個月,我有多擔心……”
她搖搖頭,仰起臉來,眼中含淚直視著他,鄭重懇求:“青玄,答應我,忘記你現在的疑慮,答應我,永遠不要問清寧這事情的真相,永遠不要!你答應我!就這一回!讓我騙你一回!”
見她這樣,顧青玄怔忪一晌,然後木然地點頭,承諾道:“好,我答應你,我永遠不會向清寧問起,我永遠不會再有懷疑。”
一家人齊聚正堂用過午飯,閑談了一會兒,顧清風就在家待不住了,要去找他師父練劍,沈嵐熙便許他去了。
顧清寧受路途奔波身體有些疲乏先回屋歇息。
前苑隻餘顧氏夫婦和顧清桓,他們父子二人圍著石桌對弈,沈嵐熙在一旁觀棋繡花,不聞人聲,隻聽棋子敲落,伴漸暖春風,未嚐不是光景靜好。
府門外忽然傳來馬車停駐聲,不過少時,唐伯先一步進來稟報:“大人,吏部侍郎等人來訪。”
“吏部?”顧青玄與沈嵐熙對視一眼,稍有疑惑:“這麽快就找上來了?還真是我小瞧禦史台這幫人了……”
隨後就有前前後後十數人直接進入前苑,雖不是軍士兵卒,但也是來勢洶洶,最前麵的吏部侍郎方梁輕蔑地瞥了顧青玄一眼,稍稍見禮:“顧大人好興致,告假兩月不問政事,想必這棋藝已有大成了吧?”
顧青玄不以為然,“今日方侍郎莫不是來與顧某論棋的?還是已找到顧某的“罪證”,來傳召顧某去吏部受審?”
方梁道:“不,查顧大人你那早是禦史台的事了,至於禦史台頂不頂用,我們吏部也操不了心,今日我等來此,是奉文書請你家大公子顧清桓到吏部受審,顧公子被人指控身犯投卷行賄之罪,罪證確鑿!”
顧清桓大驚,顧青玄震怒,拍桌而起:“行賄?胡言!我兒有大才,何須行賄!”
顧清桓心亂起來,勉強鎮定,扶住父親,示意他不要發怒,問方梁:“敢問方大人,罪證是何物?又是何人指控在下?”
“因所賄者乃朝廷重臣,故吏部主查此事,請顧公子配合。至於罪證,有公子的親筆公卷文章,及賄銀五萬兩!檢舉者就是被賄人——禮部尚書董燁宏董大人。”
真是人證、物證俱在,不給顧清桓辯解之餘地。
顧青玄如今是待罪之身,雖為二品上官,吏部一幹人等已不把他放在眼裏,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又給顧家人一大重創。
他們是怎麽也沒想到多年交好的老實人董燁宏也會對他們落井下石。
顧清桓被帶走後,顧清寧才知道出了事,急忙來到前苑,問父母事情詳情,顧青玄簡單跟她說了下,一旁的沈嵐熙沉重地閉口不語。
震驚之餘,顧清寧問:“父親,這事……最壞的結果會是怎樣?”
顧青玄道:“若不能為清桓澄清……明日春闈他不能入試尚屬事小,賄賂高官可是重罪,就算不被斬首,也會……終身監禁服刑……”
顧清寧心急如焚,急忙問:“那我們該怎麽辦?父親,母親,這一定是盧元植動的手腳是不是?我們應該早想到如此關頭,清桓不應該參加科舉的……”
她後悔自己後知後覺,出事了才意識到這點,有些慌了神,她的父母此時顯然比她冷靜得多。
沈嵐熙拍拍她顫栗的手背,安撫道:“清寧你不用擔心,你父親會有辦法救清桓的。”
“母親……”顧清寧感覺到沈嵐熙的態度有些不對,她了解她的母親,在這種關頭,越是平靜,就表示她越是憤怒,不同尋常的憤怒。
“去,讓唐伯備車,你父親等下就要出門去救你弟弟。”
顧清寧疑惑地看了父母一眼,見沈嵐熙尤為嚴肅與堅決,她不敢猶豫,立即照辦。
顧氏夫婦進了書房,沈嵐熙把門關上,甩開了顧青玄攙扶她的手。
“夫人……”
沈嵐熙端莊平穩的身形開始搖晃,呼吸急促,一時提不上氣來,差點暈倒,顧青玄要再扶她,她直接避開,倚門站著,雙目怒視顧青玄:“你答應我中止的!你怎麽能拿清桓冒險?這個時候了!你還有什麽把握!你答應我要忍耐的!怎能一意孤行!你瘋了嗎?顧青玄!”
這恐怕是他們夫妻二十多年最緊張的時刻了,他想努力保持理智,跟沈嵐熙解釋,但是沈嵐熙已經失控。
就是因為了解,就更容易誤解,他們都以為自己深知對方的所有,但總會有一些什麽被不知不覺地忽略。
他們是這個世上最了解對方的人,也是世上最懂得欺騙對方的人。
“嵐熙,你放心,清桓不會有事的……”
沈嵐熙看著他,徹底看清了他的意圖,她驚顫發抖,不斷搖頭:“不!你不能那樣做……”
……
很快顧氏夫婦從書房內出來,顧清寧已經在前苑等著了,她看到自己父親臉上有一片紅印,他沉默寡言,眼眶泛紅,而沈嵐熙依舊那樣鎮定自若,從容端莊,隻是神情冷漠。
顧清寧有些擔心,覺得發生了什麽自己不知道的事,但低眼一瞧,沈嵐熙的手仍然在顧青玄手中,她就安心了。
她們送顧青玄上車,去董燁宏府上。
傍晚時,也就是在顧青玄離家不久之後,沈嵐熙讓下人另外備車。
她道:“清寧,現在你去一趟盧府,見盧遠澤,此事一定與盧家脫不了幹係……”
顧清寧想了下,道:“好,我去求盧遠澤幫忙……隻是母親,這個辦法恐怕起不了什麽作用……”
沈嵐熙道:“我知道,但我們現在不能放過任何機會了,盧遠澤或許不能勸服盧元植放手,他最起碼可以讓事情暫緩,以保你弟弟在獄中生命無虞。隻能委屈你,去試一試……”
顧清寧點頭:“沒事,我們這就去,我會盡力求他的。”
這種辦法一般情況下沈嵐熙是不會考慮的,而此時她能想到,就證明情況真的很危險,一點點的希望也不能放過……
也就表示,沈嵐熙對顧青玄采取的行動沒有足夠的信心。
事實上,顧青玄完全沒有按他們想的那樣去找董燁宏,讓他撤銷對顧清桓的指控。
而是直接去了相國府,見盧元植。
正如顧青玄所料,這背後的主謀就是盧元植。
上次盧遠承害顧青玄不成,又被父兄知曉了他所作所為,挨了盧元植好一頓教訓,言他自作聰明見識短淺等等。
原來盧元植早有了主意,老謀深算如他,是想因勢利導,將顧家逼到絕路。
他與顧青玄共事多年,豈不知朝中誰與顧青玄最為投契,又早就知道顧清桓將要參加科舉,洞穿一切的他就等著顧清桓給董燁宏投公卷,顧清桓拜師的當天晚間,他就讓人暗中往董府送了十萬兩白銀。
於是顧清桓大好的公卷文章,就成了明明白白的行賄佐證,拜師時抬進董府的一箱藏書簡禮就成了五萬兩白晃晃的賄賂銀。
而這五萬兩銀子也剛好能做顧青玄貪汙的罪證,到時候不需禦史台詳查,這罪證已明,隻待皇上一道聖旨,顧家將被滿門抄斬。
一箭雙雕,斬草除根,盧元植的好算計。
顧青玄已經猜出了盧元植為什麽會出如此狠招,所以他一見到他,便直言:“你我合謀多年多有牽連,如今皇上查我,禦史台查了兩個月,這般仔細,想必是不會放過一絲一毫的罪證,相國你不就是怕顧某會泄漏有關你的秘密嗎?顧某一死不就了事了?何必牽連我家人?這麽多年,我在朝堂上謀的事,他們可是一無所知!”
盧元植眸中寒光淩淩,一笑,道:“對,沒錯。不瞞你說,顧青玄,二十多年了,哼,我沒有一刻放心過你,因為我了解你,你太可怕了,就算我沒有背約,就算我真讓你做了司丞,你也會成為我最大的威脅!我太了解你了,若今日你我調換了處境,你顧青玄恐怕會做得比我還絕!”
“所幸的是,今日我居於你之上,我能左右你生死,所以,你去死吧。”
顧青玄恨上眼眸,目光如刀,絕然道:“我現在就進宮向皇上……認罪,你馬上去放掉我兒子,若你答應,我的供詞上不會有一個盧字,若你不答應,你放心,我會讓你盧家給我顧家陪葬!你知道,我可以做到!”
大齊律法,官員貪汙一萬兩即是滿門抄斬,而若在定案前主動認罪,則免除連誅。
他顧青玄終是寧願以一人含冤身死,來保妻子無恙。
生,爭一世名利,如今機關算盡皆為空。
死,隻惜一世不能如願。
無人知曉,他一身赴死,亦無人知曉,他是抱了讓盧家陪葬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