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六章

  顧清寧去找過盧遠澤,以自己墮胎之事告之,盧遠澤深為震撼,她自作卑微求他去向盧元植說情,盧遠澤的確心軟動搖了,答應了她。


  其實她和沈嵐熙都知道這是病急亂投醫,但別無他法,又不知顧青玄已與盧元植達成協議,隻能行此下策。


  盧遠澤去求盧元植放過顧清桓之時,剛好盧元植正聽人回報說顧青玄真的闖宮認罪了,信他必死,盧遠澤隻能見機勸說父親守約放過顧清桓,盧元植聽之,就叫他去讓吏部的人改證詞。


  顧清寧一直候在相國府後門外,盧遠澤怕她生疑,馬不停蹄地急辦此事,當夜就讓人把新的證詞交給了吏部尚書,又催吏部尚書當夜擬好了通知放人的文書。


  他們誰都沒想到事情會這麽順利,顧清寧見盧遠澤態度如此積極,盡力保全她的家人,甚至都有些感動。


  盧遠澤自然從始至終都沒告訴她真相為何,隻讓她以為是他拯救了她弟弟。


  顧清寧直到見了刑部批準放人文書才起身回府,當時天已微明,她告知了在家中等候了一夜的沈嵐熙和顧清風,徹夜未眠的三人立即趕去刑部。


  顧清桓昨日在吏部受審一下午,晚間就被移去了刑部大牢拘押,文書一到,他就被放了出來。


  一出牢門,與家人相聚,他在牢中苦熬一夜,身心俱毀,整個人都憔悴不堪,出來後隻向沈嵐熙磕了個頭,道:“孩兒不孝,讓母親徒受煎熬……”之後便不置一語,雙眼無神,頹廢到了極點。


  馬車經過春闈試場,東方既白之時,考生們已聚在場外候試,個個奮發精神,談笑晏晏,猶如錦繡前程就在眼前。


  而因此事被今年科考除名的顧清桓,在馬車內看過一眼,便把唇角咬出血來,終於說話:“蒼天不公!苦我至此!”


  沈嵐熙痛惜地望著他,為他拭去淚跡整理鬢角亂發,自己卻雙眼淚目:“今年不考,來年再入闈場便是。我家清桓三歲能背詩,五歲能習文,才華蓋世,豈是俗流可比,功名不止在科場,更不能拘泥於眼下,要成大事的人,總是會曆萬般磨難,你還有的受呢,今日這一場小敗非你之過,你切莫自我悲憫,如此自棄,母親如何放心……”


  顧清桓收起頹靡之態,道:“母親……我知錯了……但母親,你真的相信我可以嗎?父親含辛二十年,如今……更何況我呢?”


  她正色道:“母親相信,母親就是相信!我信我兒必建功業,我信我女不凡於世。此路多舛,心堅則成。清桓,母親也隻能說到這兒了,至於以後……母親相信……必然大好。”


  跟在後麵的一輛馬車裏,坐著顧清寧與顧清風,兩人都無有言語,各有所思。


  顧清寧注意到一向急躁的顧清風從昨日得知此事之後就變得尤為安靜了,這一夜他一直守著母親,早間又跟隨她們奔波,少有言語。


  顧清寧勉強一笑,拍拍他的手背,安慰道:“沒事了,清風,你不要多想,一切安穩如常……”


  顧清風抬起頭來,憤憤道:“一切如常?哥哥險些受刑前途受阻,這也叫安穩?姐姐啊!其實我自回到長安起,就感覺不對勁,近來見家中事情,分明不得安穩,可你們偏偏……都在我麵前粉飾太平……我也是顧家人,雖為家中最小,但也想為家人盡力,你們幹嘛什麽都瞞著我?”


  顧清寧不想他竟洞察一切,啞然一晌,隨後也已坦然,就對弟弟說開了顧家與盧家決裂之事,顧清風好生氣了一番,她勸了一會才勸住。


  後來顧清風漸漸鎮靜下來,顧清寧卻開始惶恐,回想著什麽,念道:“不,不對,盧元植這麽快就收手了,絕對不隻因為盧遠澤去求情……”


  顧清風見她神色不安,忙問:“姐姐你在擔心什麽?”


  她道:“父親!我在擔心父親……”


  四人到家,還未進府就見府門前停了江家的馬車,正是江家父女,他們已到多時,沒進府,一直在府門口等候他們回來,見顧清桓無恙而歸方安下心來。


  江河川若有難言,躊躇再三後對沈嵐熙輕聲道:“青玄老弟昨晚闖宮……認罪之事,弟妹可知?他一夜未歸……”


  沈嵐熙渾身一顫,駐足僵立,含淚而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罷了,為了兒女,自償罪孽……罷了,罷了,我自會隨他去……”


  三個子女聽到這話都悲慟起來,江家父女勸解不及,江弦歌被沈嵐熙絕然相隨之意震撼到,連忙跑向自家馬車,撩開車簾,扶下一人,卻是顧青玄。


  原來,昨日情形如是。


  當時顧青玄冒死闖宮,一路直奔禦書房外,被德公公拂塵一甩擋在門外。


  德公公俯身靠近他低聲道:“顧大人都闖到這裏了,還急個什麽?還是讓咱家先進去通稟一聲吧。咱家好言相告,這天下終歸是皇上的天下,你漠視皇儀,哼,必自食其果!”


  果敢如他,聽聞此言都不由得渾身輕顫一下,後退一步:“下官有罪,勞煩公公通稟。”


  德公公進去了,片刻後出來,叫跪候著的他起身去覲見,他俯首走入書房,向皇上行大禮。


  皇上坐於龍案之上,姿態隨意,神色平淡,不驚不怒,一直審閱著奏折,緩緩道:“顧卿平身。”


  當時禦書房內還有一人,禦史大夫殷濟恒。


  他為三公之一,總領直屬皇家的朝廷監察機構——禦史台,有直諫直薦之權。他們殷家四世為公,皆官至禦史大夫,朝堂都有戲言道這禦史大夫一職是由殷家世襲的,且有皇封侯位,殷家如今權勢雖不如正紅的盧家,但根基之深影響之廣,非盧家可比。


  “叩謝吾皇聖恩!”顧青玄起身後,又向殷濟恒稍拜一禮,正欲開口自呈“罪行”,就聽到皇上的一聲咳嗽,他緩了下,抬頭看皇上一眼。


  皇上收起隨意坐態,放下奏折,正視顧青玄,淺笑一下:“顧卿這般焦急闖宮,莫非是來向朕問罪的?貪汙之事禦史台已查明,的確與你無涉,之前也的確是朕冤枉了你,朕正欲明日頒旨還你清白,怎麽?這一時半會兒都等不及了?”


  顧青玄愕然一驚,立即再次跪倒叩首:“微臣不敢……陛下明鑒,還微臣清白,微臣豈敢有微詞?請陛下恕罪!微臣一直在家待罪,尚不知禦史台已查明漏賬之事,敢請教禦史大夫其中真相!還望賜教!”他轉而又向殷濟恒拜了一禮。


  此時此刻,顧青玄忽然感覺到,自己之前所預料所相信的一切都被推翻,他突然毫無頭緒了,仿佛前麵又多了一個深不可測的黑洞,一股神秘的力量不知不覺來到他身邊,是他掌控之外的……


  殷濟恒道:“戶部賬目多雜,數目龐大,禦史台查了兩個月連一年的賬都沒有清完查實,陛下英明,讓禦史中丞先統查去年賬目,再查了一下你們戶部各官員的去年行賬,果然發現蹊蹺,現已查實,那六十五萬的漏賬是前戶部侍郎魏坤私自劃去,是為補修河堤撥款中他自己造成的錯賬,魏坤怕陛下責罰,便將此罪栽贓給了顧尚書你。陛下正與老夫商議對魏坤的處罰,陛下念他已意外身亡,隻留孤兒寡母,便恩減株連之刑,隻收回一切恩封賞賜並免後代入仕之權以示懲處。”


  雖然這樣的解釋完美無瑕合情合理,可是他心中那突起的陰霾就是揮之不去,他覺得自己什麽都看不清了……


  “陛下英明仁慈!大夫明智寬厚!微臣感恩甚隆!”他又一一拜過,恭敬到極至。


  皇上問:“顧卿此時進宮到底是為何呀?”


  顧青玄有些失神,叩首道:“請陛下容稟……微臣長子受冤,被指行賄官員,臣一時情急,求陛下明鑒此事……”


  皇上冷哼了一聲:“這事朕已經在吏部的折子上看過了,貌似是人證物證俱在……顧卿你好荒唐啊,你以此事求朕,難道朕聽你一人之言就會立即放了你兒子?那要吏部刑部幹嘛?清者自清,總會查明,你求朕何用?哼!對了,吏部刑部是歸左右司丞管的,左右司丞又聽命於相國,顧卿你來求朕,還不如去求相國。”他笑了幾聲,轉頭看向殷濟恒:“殷卿你說朕所言可對?”


  殷濟恒幹笑了下,附禮道:“陛下說笑了,無論是相國也好,還是左右司丞及六部,更別說我禦史台了,皆是朝仰皇恩的,難怪顧尚書一情急就來求陛下主持公道,他雖失禮誤法,但從情理上說,倒可理解,畢竟下至百姓,上至百官,無不將陛下時時敬念於心。”


  皇上指指殷濟恒,大笑起來:“就你殷卿最會說話。”


  顧青玄鬆了一口氣,百拜謝恩,正欲告退,皇上又問他:“顧卿方才進來時說你有罪,是何罪啊?”


  顧青玄瞥了一眼德公公,這一時竟有些無措,轉而叩首言道:“微臣……因私事闖宮,有失禮法,觸犯龍威,實在罪過……”


  皇上點點頭,道:“嗯,的確罪過……朕念你是老臣,不深究懲處,顧卿你就去宮門前自領二十廷杖吧。”


  顧青玄重重伏地叩首:“謝主隆恩!效忠吾皇,天佑大齊!”


  所以,這次背諾的不是盧家。


  他沒死成,也沒能讓盧家陪葬。


  他感覺到了一些其他,是他無法掌控的,他這才清醒過來,回望這幾個月,自己真的迷失了,發了瘋,而沈嵐熙一直是對的。


  他差點毀了他們二十多年所經營的一切,幾乎辜負了沈嵐熙……


  什麽是重要的?

  在長安城內,活下去就是重要的,不但要為自己,還要為了他們的理想而活。


  ……


  顧青玄負傷出宮門,怕盧元植先有察覺變了主意,就暗自去了江月樓,一是為了療傷,二是為了暫避一夜觀察盧府動向,看盧元植會不會遵守約定放過顧清桓,今早聽說顧清桓被放了才回府來,他本想暫不入府避開一時的。


  這時候他身負棍傷,麵色慘白,然性命無憂,如此出現在他們麵前,讓他們又驚又喜。


  顧家姐弟立即奔向顧青玄,隻有沈嵐熙一人於顧家府門正中間默然而立,凝視著階下的丈夫與子女們。


  顧青玄隻仰麵望著沈嵐熙,不聞他人之語,忍痛含笑,一步步走向她,伸出了手,示意她來攙扶。


  然而沈嵐熙一動未動,身如風中喬木,獨立門間,霎時間倏然倒下,再無聲息。


  ……


  顧清桓被吏部的人帶走的那一天,顧氏夫婦在書房裏,進行了他們這一生中,最後一次深談。


  這二十幾年來,他們無數次在這個書房中獨處,在棋盤旁秉燭夜談。無論是怎樣的困境,他們都會在這裏互相坦誠,一起謀劃,一起布局。


  就連他們的三個孩子也都習慣了這樣的景象,他們知道,不管遭遇什麽風雨變故,隻要他們的父母,從這間書房裏走出來,那一切就有了解決之法。


  在最困難的時候,他們都習慣望著這書房亮起著燈,這能讓他們感到踏實安心。


  可是那一次,他們誰也不會想到,這書房裏的顧氏夫婦,不再是他們想象中的那樣睿智冷靜掌控全局的樣子。


  沈嵐熙進門之後就痛斥顧青玄沒有按照他們原來商定的那樣行事,怒責他拿自己的兒子犯險。


  顧青玄避開她的目光,垂頭歎息,老態初顯,那一刻,他卸下了所有堅強的偽裝,


  他不再有雄心壯誌,他隻是一個脆弱而絕望的人:“嵐熙,我答應你的,我一定會做到,我會保全他們每一個……但這隻是為了你……這一切都都是為了你……不然,我看不到任何意義……”


  沈嵐熙難以置信,心神破碎:“你怎麽可以……你是他們的父親,你是一家之主,顧青玄,你有你的責任,你要帶領我們兒女繼續走下去……你忘了嗎?或許我們都會死,但是理想不死!二十三年前,我們踏入長安,我們開始追逐,這麽多年,我們所成就的一切,不能因為誰的退場而結束!你給我記好了!”


  顧青玄抬眼看向她,也不斷地搖頭,目光變得十分空洞而可怕:“不,我想我做不到……嵐熙,這麽多年……我在想,一定是你給我的假象……讓我以為我是勇往直前無所畏懼的,你讓我覺得這一切都很重要,但其實……這一切都不重要……沒有什麽是重要的……我也沒有那麽多感覺……顧家?什麽是顧家?不過是你和我在一起,生了三個孩子……可他們每一個又和我有什麽關係呢?他們有自己的命途,我不過是……不,我根本連做一個稱職父親的能力都沒有……我一直以為我是在乎他們的,因為每一個父親都要在乎自己的孩子,可是,這幾月我終於意識到,我做不到……我不想他們受到傷害,我願意把我的所有都獻給他們,隻是因為他們是你十月懷胎所生,你愛他們,我答應了你,所以我也得愛他們……”


  他絮絮叨叨,不斷說著這樣冷漠的話,時而落淚,時而大笑,“不……我想我什麽都不在乎……真的……這世上沒有什麽值得我留戀,除了你……”


  他突然激動起來,全身癲狂地顫抖,用力捶擊自己的心口,對她道:“嵐熙,這顆心也死了!我已經感覺不到什麽了!”


  在他完全失控的時候,她就趨於平靜下來,冷冷地看著他,在他發瘋的時候,伸出手,給了他一耳光。他安靜了。


  她向他步步靠近,直對他的眼睛,把他逼得靠牆而立,才開口,語氣強勢,字字擲地有聲:“顧青玄,把這些瘋狂可笑的念頭統統忘掉,不是為了我,不是為了清寧、清桓、清風,而是為了,我們。任何一個人的退場,都不能代表理想的終結,剩下的人得繼續把這條路走下去。我們這麽多年的殫精竭慮,周密安排,不是為了扳倒一個盧元植,我們的敵人也完全不隻有他一個!這是一條我們自己選擇的,最可怕最艱難的路,我們都不知道終點在哪裏,或許我們知道……”


  她停頓了一下,繼續道:“無論如何,沒有什麽能夠阻止我們,什麽也不能讓我們停步,死亡,也不能。活這一世,我們總有辦法成就自己。”


  “這就是“我們”的意義,這就顧家的意義!”


  她依然仰麵直視著他的眼睛,伸手撫上他的臉頰,輕拍了幾下她剛才掌摑的地方:“你給我記好了今日我說的話。然後,去做你該做的事,把我們的兒子救出來,保護好他們每一個,給我們的兒女錦繡前程,讓他們跟你一起披荊斬棘,最後……”


  “我們的歸宿都是墳墓,但我們的成就會以顧家的名義生生不息,直到巔峰。”


  “完成了這一切,你我終會再相見,上窮碧落下黃泉,一抷黃土一雙人。”


  ……


  是年,春暖,顧夫人沈嵐熙病發辭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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