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七章
顧家舉家帶孝,一片哀鴻,顧青玄病倒不進飲食,顧清寧顧清桓悲痛斷腸不成人形,顧清風幾乎哭瞎在母親靈前。
顧家上下心神皆傷,潰不成家,江家父女也是悲傷不已,自從沈嵐熙逝世的那一天,他們就沒有離開過顧家,一直在顧家幫忙操辦喪禮,照顧無心為生的顧家人。
舉喪第一日,前來吊咽的人不少,宮裏也派人來撫問,連盧相國夫人都來過,無論他們真心與否,到底是來吊喪還是來探顧家實情,隻要一見這靈堂情形都不忍再言其他。
顧家父子在靈堂守著,不曾踏出門外一步,身著白麻喪服的姐弟三人麵色灰白,跪於堂下垂首不語。
顧青玄正對火盆背靠沈嵐熙的棺木席地而坐,頭發散亂麵容幹枯,如一具風幹的枯木,不動也不語,他睜著枯桃般的眼睛盯著火盆裏燃燒的火苗,懷中緊抱著夫人的新刻靈牌。
不時有人前來吊咽,他們致完禮,顧家三姐弟依禮叩首哭送以謝孝,嗓子都啞了也無甚力氣,動作整齊而麻木。顧青玄不能盡家主之禮迎客送客謝客,全仰江河川代為安排家仆招待吊喪之人。
晚上,人少了,又有一個吊咽者來到顧府門口,他特意挑這個避人耳目的時間前來,但他的名帖一交到顧府的門子手上,就被唐伯扣下,連顧府的仆從都不願意這個人踏進顧府。
江河川聽說了,先沒告訴顧家人,自己去了府門前,見到了賴在顧府門口不肯走的董燁宏。
二十三年前,顧青玄與沈嵐熙在來長安趕考的路上,遇到了一個背著一筐書籍,三天沒吃過一頓飽飯的書生,在他饑寒交加差點餓死的時候,顧氏夫婦向他伸出了援手。之後顧青玄與他一起進考場,一個差點落榜,一個差點中舉。後來的二十三年裏,他們成了最親密的摯友。
他就是江河川。
揭榜的那日,衣著寒酸的顧青玄與江河川到長安城內最豪華的酒樓買了一壺美酒和一盤花生,兩人在酒樓門口石階上席地而坐喝著酒。
他們聽說酒樓內正在舉行狀元宴,名中榜首的那位公子在這裏慶祝他人生中最光彩的一天,他的同窗師友齊聚一堂,整棟酒樓都是歡快的笑聲。
但是他們誰都沒想到,那個光鮮體麵的狀元郎巡遊完會以十分狼狽的模樣出現在酒樓外的長街上——
在接近酒樓的街口,在門前迎候的同窗們放起了禮炮,震耳欲聾的禮炮聲一響,在角落裏喝酒的顧青玄就感覺不好了。
果然,狀元騎著的那匹嬌氣的駿馬受了驚,失控狂奔起來,禮炮和爆竹還在響著,那馬一路衝撞,行人慌忙躲閃,等候狀元的賓客們都傻眼了,他們不知所措躲到路邊,看著狀元在馬上抱著馬頭驚呼大喊,嚇得魂不附體。
顧青玄走出來,斜了那些人一眼,都是榜上有名的人,一群貴公子,他擦了下嘴邊的酒漬,諷了一句:“憋笑憋得很辛苦吧,各位公子。”
馬越來越近了,路上所有人如鳥獸散,顧青玄迎著狂奔而來的馬衝了上去,江河川緊隨其後。
顧青玄稍一頓足,看準距離,掂了掂手裏的酒壺,一掄臂,朝著馬眼砸了過去,正中目標。那匹馬突受重擊,前足離地,馬頭揚起對天哀嚎一聲,馬身猛抖一下,將馬背上的狀元郎甩了出去。
這一甩,如果直接落地,非死即傷。
在眾人的驚呼聲中,顧青玄和江河川冒著被馬踏死的危險,繼續往前衝,接住了即將痛摔在地的狀元郎。
最後三人都摔在地上,但總算是有驚無險,沒有受傷。
那匹馬越過趴在地上的三人,持續狂奔,誰也不知道那匹係著鮮豔紅花的馬跑到了哪裏,會在哪裏停下。
地上被嚇得一時不能動彈的三人都長舒了一口氣,狀元郎死裏逃生心有餘悸,顧青玄和江河川趴在他兩旁,之後醉醺醺的兩個人看著他大聲笑出來,兩人嘴裏的酒氣噴到他臉上,他也跟他們一樣發起笑,慶幸自己保住了命。
顧青玄隻對他說了一句:“你欠我們一壇好酒。”
兩年後,顧青玄想籌錢幫江河川開一家酒樓,銀兩短缺,這個與他同時進入官場的狀元郎主動加盟,出了很大一筆銀子,後來就有了江月樓。
二十三年前的那個狀元郎,就是二十三年後席地坐在顧府門前石階上的董燁宏。
江河川看著他的背影,駐足了一會兒,才往下走,坐到他旁邊。
董燁宏轉頭看見他,問道:“他怎麽樣了?”
江河川歎口氣苦笑道:“你能想到的……恐怕也快挨不過去了,正如了盧元植和他那些鷹爪的意……”
董燁宏道:“他不會真這樣下去的對不對?”
江河川不回話,隻淡淡地搖了搖頭。
董燁宏扶額,長歎道:“你知不知道?我勸過他的,真的,那個時候已經沒有勝算了,但他非要堅持……”
江河川偏頭對他道:“……所以,你就‘背叛’了他?”
董燁宏頓口無言,與他對視,停了一會兒,並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之後拿起抱在懷裏的一壇酒,遞給江河川,道:“把這給他,如果他收下了……讓我知道。”
江河川接過了,抱著這壇酒起身進府門,去靈堂在顧青玄耳邊低語幾句,長久沒有吐過一個字的顧青玄終於說了話。
然後他又來到門前,站在台階上隔著一段距離看著下方的董燁宏:“他讓你離顧家遠點,不要再沾惹姓顧的,包括我,姓江的。你要離我們遠遠的,安心當你的朝廷重臣二品大員。”
董燁宏聽罷,目光深沉地與他對望,一步步往後退,準備離開這裏。
江河川最後補了一句:“哦,對了,那壇酒,他收下了。”
於是,他轉身了,走了,再沒來過這裏。
……
次日,封棺之時已到,但家主一直不發話做決定,封棺人也不好進靈堂就一直在外麵等著。
洪洛天來了。
他的悲痛不亞於任何一個顧家人,他用了很長時間才讓自己接受了這個殘酷而突然的事實,來到這裏,看到顧家此番情形,並沒有如他人一般勸慰顧家人。
他正對沈嵐熙的靈柩而立,憤然痛訴:“哀哉!嵐熙!來此之前,我是不信的!我不信你走了!我真的不信!但來到這裏之後,我就信了,嵐熙啊,痛哉嵐熙!你死了,顧家也死了!你在天之靈沒瞧見這一堂枯骨嗎?他們都隨你去了!你的丈夫!你自己選擇的丈夫!你撫育的兒女!他們都隨你去了!痛哉悲哉!蒼天不憫!沈嵐熙辭世!顧家已死!”
江河川聽他此言連忙來阻止他,他將江河川一把推開,自取了五炷香,在顧青玄麵前的火盆裏點燃,直直跪下,雖曲身磕頭然堅毅不改,道:“嵐熙,我念你辛苦一世相夫教子,惜你一世功虧不得如願!你我相識多年,自此天人永隔,老友在此祭你,也祭你的顧家!可憐你死不能瞑目,可憐顧家已死!”
他插了香,最後看了棺中沈嵐熙一眼,恍若當初少年時,他在沈家與她初見,他江湖漂泊,豪氣一生隻有這麽一點柔情全付與這個已經長眠的女子,直到她以他人之妻的身份離開,他能為她做的,也就這麽多了。
洪洛天轉眼冷漠地看著抱著靈牌的顧青玄,不走也不言語。
顧青玄緩慢地抬起頭來與他對視,漸漸撐著身體站起來,顧家姐弟怕他支撐不住趕緊來扶,他微微轉頭看了看兒女們,最後直麵洪洛天,艱難而堅定地:“顧家……未亡,她……終會如願。”
洪洛天不置一言,轉身大步跨出靈堂,對在外等候的封棺抬棺人揮手大喊:“查殮!封棺!”
聲音豪邁震天,而瞪大的雙目中淚光充盈。
顧青玄終是鬆開靈牌,將它放回正位。
他伏在棺口再看沈嵐熙最後一眼,含淚笑了一下:“嵐熙,就此別過,我們,天上再見。”
他將洪洛天點的香拔下四根來,丟在地上踩滅。
他緩慢地邁步,往靈堂外走,還未踏出靈堂,便因心力衰竭昏迷過去。
顧家子女連忙扶住他,把他送回臥房,顧清桓急忙去請大夫,顧清寧留下照顧他。
過了些時候,顧清風想起他師父還在靈堂,於是去看他的情況。
洪洛天站在門外,旁觀封棺人將粗長的鐵釘砸進厚實的楠木棺口,徹底封死。
顧清風看著他師父的背影,依舊是那樣豪氣堅挺,大俠風範,如同參天古木,永遠剛毅不屈,不會顯露一絲脆弱。
封棺人撤出靈堂之後,洪洛天走了進去,繞著棺木一圈圈地走,他的手撫著棺沿,撫摸那些將棺中人永遠封存的鐵釘,那麽冰冷……
顧清風在外麵,無聲地示意唐伯和其他人都退出靈堂。
周圍沒人了,他看見他的師父終於彎下了身軀,趴在棺沿上,額頭磕在棺口,閉上了雙目……
顧清風在外麵站了一會兒,揉揉紅腫的眼睛,走了進去,來到洪洛天身邊,他拍拍他的肩,想安慰他:“師父……”
洪洛天肩膀一擺,甩開他的手,沙啞的聲音厲聲道:“幹嘛?以為我會跟你父親一樣哼唧唧的嗎?我才沒他那麽弱……”
顧清風知道他在強撐:“師父,我知道你難過,反正父親現在也看不見,你想哭也沒關係。”
洪洛天不耐煩地推開他,直起身,背著他站著,望向靈位上的靈牌:“你相信嗎?她就這樣走了……”
“師父……”顧清風不禁哽咽。
洪洛天又轉頭,俯視棺槨,手搭在棺沿上,沉重地開口,坦露心聲:“我認識她,將近三十年了……洛陽沈家的大小姐,洛陽洪家的大公子……還有更相配的嗎?”
顧清風以為這是個問句,下意識地回了句:“洛陽寒門的窮書生……”
被洪洛天回頭瞪了一眼,他終於看清洪洛天泛紅的眼睛。
“自認識她起,我就下定決心,要娶她為妻,跟她一起經營碩大的家業,創造另一個洛陽首富,甚至是大齊第一富賈巨商,是,我那個時候就想做一個生意人……但是,她嫁給了別人,不,是放棄了所有,拋卻了富貴家業與顯赫的出身,跟一個她隻見過三次的人跑了!她竟然選擇到長安來過一貧如洗的生活,甚至連一個體麵的婚禮都沒有……我追她追到長安,找到了她,她已經懷有身孕,在一間簡陋的客棧裏,為她即將參加科舉的丈夫親手縫補衣服……第二年我……路過長安,見到她,她已經生下了女兒,她的丈夫當了官,才七品!七品能幹嘛?他一年的俸祿,都不夠我喝一頓酒的好嗎?可是她很開心啊,跟我說他們在長安有家了,家……嗬嗬,一進的院子,比沈府下人住的小院都寒酸……第三年,我路過長安……她的丈夫升上五品了,嗬,她終於有一支銀簪了……第四年,我路過長安……她的第一個兒子出生了,她的丈夫竟然竄上了四品,鬼知道他是怎麽當上的……他們有書房了……他們在書房下棋……嗬,下棋!你父親也就會下個棋!”
顧清風為他父親說話,插了一句嘴:“他還會當官啊,四年跳六級……”
自然而然又被洪洛天瞪了一眼:“呀,全是他自己的能耐嗎?還不是你母親支持著他,跟他一起進取,他才步步高升,各種謀劃,在這長安城裏爭權奪利……”
“可是,這就母親想要的不是嗎?不然她也不會選擇……母親,喜歡她和父親成就的一切……”顧清風說道。
這一次插嘴洪洛天沒有瞪他,而是給了他一拳。
他捂著受疼的肩膀,聽洪洛天道:“對,這就是她想要的!我認識她十多年後,才知道她真正想要的是什麽……”
“所以,我也願意成全。她從不向我求助,但我知道她總會有需要我的時候,或許,那隻是她和她丈夫在書房裏討論多時商量出的一個結果,而我也心甘情願。我答應她的,就一定會做到,她的家,她的兒女,我會幫她保護,她想做的事,我會幫她完成,因為我答應過的!”
就像是鎮重的起誓,這個剛強的人在他深愛的女子的棺槨前說出了他說過的最深沉的話。
“今天晚上……我想留下,給她守靈……一個人……”最後,洪洛天就像脫力了一般,提出這個要求。
“可以。”
門外傳來了聲音,是顧青玄。
他早就醒了,讓顧清寧攙扶著他重返靈堂,在外麵聽到了洪洛天的話,這個時候才走出來。
洪洛天轉麵看向他,仍舊敵意滿滿:“我不是在向你征詢同意……”
而顧青玄強硬地打斷:“可是我同意了。”
他歎口氣,虛弱地說道:“我已經守了她半輩子了,她無論生死都是我的妻……”
之後,他就轉身,離開了,其他人也都走了,隻留洪洛天。
他陪她走一生,他隻能守她一夜。
……
顧青玄發起燒,又被兒女送回了臥房,他們終於勸服他臥床休息
顧清桓去請同源堂的張大夫,沒想到剛好在半路上碰到了他。原來張大夫正準備來顧府吊喪。
給顧青玄看完病,張大夫去靈堂上了香,然後顧家三個子女送他出門,張大夫回望了一下靈堂,不斷惋歎:“可惜可惜……顧夫人是我平生所遇的最安定從容的絕症病人……生之堅強,死而不懼,真是一奇女子!”
顧家三姐弟聽他這樣說陡然一驚,顧清寧難以置信地抓住張大夫的手腕,問:“你是說……你是說……母親不是病發暴斃……而是……她早知自己時日無多?”
張大夫卻更為驚訝:“是啊……小姐怎會不知?還是顧夫人沒有……”
說著他明白過來,解釋道:“夫人的心悸病是天生頑疾,一直在服藥治療,前幾年還好,這幾年就變得愈加嚴重了,我一直在設法為她醫治,總是時好時壞,四個月前……我給她診斷,發現她的病突然惡化,已入膏肓藥石無靈……我也為她遍訪名家,但……誒!你們怎會不知?”
他們悲痛心境又添一層,顧清風一直哭到暈厥過去,他們將他送回房休息。等他醒後,三姐弟商議,先不要將這個事實告訴顧青玄,就怕他無法承受。
按一般喪製,他們將要守靈三天,靈柩將在家中放置一個月然後送殯下葬。
第二日,顧青玄強撐病體,不顧他人詢問,隻身出了家門,前往皇宮,辭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