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八章

  之前顧青玄闖宮卻沒有向皇上承認“貪汙罪狀”,皇上又為顧青玄下旨澄清了,反使盧家父子白算計一場。


  盧元植因此深恨顧青玄,想再加害顧家,卻得知顧夫人突然逝世,他便讓自己的正室夫人以吊喪為名去查看顧家情形。夫人回來後說起所見所聞,他清楚了顧家的慘狀,便欲再次出手,趁顧家最脆弱之時,一舉將之擊潰。


  對付別人,以自己目前的權勢都是輕而易舉的,但要動真格地對付顧青玄,還真讓他好生頭疼。


  午間,盧元植在府中小憩時,一直想著這事,合不上眼,忽聞次子進門道:“父親!父親!有大喜!”


  他懶懶地問是何喜,盧遠承哈哈大笑道:“顧青玄今日穿著喪服進宮,向陛下提出辭官了!”


  盧元植驚坐起身:“顧青玄辭官了?怎麽可能?”


  盧遠承道:“是真的,父親!我親眼瞧見的!當時我就剛出禦書房,看著他由兩個公公扶進去的,嘖嘖,父親你是沒看著,那老匹夫都不成人形了!這顧夫人一死,他整個人也好像丟了命一樣,嘖嘖!想不到他還挺深情……我禦書房外聽著呢,他跟陛下說自己太過悲痛無心無力再理政事,恐耽誤朝廷有負陛下,就提出辭官,請陛下再任選賢能掌管戶部!我都聽的真切呢!”


  盧元植知道顧青玄與沈嵐熙感情之深厚,想顧青玄此時悲痛欲絕也在情理之中,隻是沒想到他會真的辭官,就這樣放棄二十年的成就?


  還是,經過上次的事,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與盧家抗衡,不如就這樣退避,以保家人萬全?


  盧元植想著,又問道:“那陛下怎麽說?”


  盧遠承得意地回道:“陛下自然說準了唄!還問顧青玄以後怎麽打算,他說他打算等喪禮一結束就舉家搬到南城外,從此過躬耕田園教養子女的日子,他還打算一直在南城外為夫人守墓……算了,說這幹嘛,反正已經沒他什麽事了,父親,現在要緊的是戶部尚書的位置啊,到底該由誰來做才對盧家最有利,這是我們要考慮的啊……”


  ……


  “其實……早就有跡象的……”


  自顧青玄出門後,他們就忐忑不安,等了許多時候,都不見他歸來。顧清寧與顧清桓十分擔憂,兩人出了家門,一直在府門前徘徊,守望他們的父親。


  顧清寧站在石階下,回頭看自家府門,回憶起那一天沈嵐熙在門前倒下的那一幕,還有那一天她同樣在這門前等待她的母親從皇宮回家……


  如今隻餘白色的燈籠,白色的雪柳素花……


  不覺間又濕了眼簾,她自顧自低語:“從那個時候起,她就在跟我們告別……”


  顧清桓聽到她說話,湊上前來,“姐姐,你說什麽?”


  顧清寧轉頭,吸氣平緩情緒,“隻是,現在突然發現,這四個月裏,其實有很多跡象都表明她要離開我們了,可我們都沒有注意……是她掩飾得太好,還是我們太在意自己的事情?都到那種程度了,她還在幫我們……處理我們的麻煩……”


  “姐姐,你說這到底是不是真的?我一直覺得這隻是一場夢……很快就會被母親叫醒……一天剛剛開始,父親去趕朝,我們吃早飯……無論什麽時候,我們一回家就能找到她……”


  ……


  看到這裏,恭喜你解鎖了中“打破第四麵牆”的敘述,作者突然在文中冒出來與讀者對話,不妨把這看作打破“第五麵牆”——


  是的,我就是想嚇一下你們。


  顧家姐弟處於現實的憂傷中,但是我想跟你們說一個時過境遷的故事,或許不算是個故事,隻是顧家人匆匆流轉的人生中非常微不足道的一幕,他們誰都無法洞明真相,真的,除了你和我——


  一個寫這個故事的人,一個讀這個故事的人。


  所以,噓,不要說話,繼續往下看,即使你發現了什麽,也不要說。


  讓我們騙一騙顧家人。


  去年的臘月二十,長安最大的一家醫館——同德堂迎來了這一年開館行醫的最後一天。


  這一日,堂主華大夫,即幾年前從禦醫院退職的華太醫,在裏間坐診,平時他隻為名門望族或有特殊重病的人治病,隻有在每一年的閉館之日才到堂中坐診,來就診的人是絡繹不絕,同時也是貴客盈門。


  日暮時分,人少了。


  大堂中間的一排排大夫位空了一半,垂麵寫藥方的大夫,閉眼切脈的老醫師,或喜或憂的就診者……櫃上配藥的年輕人在為客磨藥,他按照藥方從牆上密密麻麻的小格子裏取出種種藥材,檢驗再三,稱量適當,放進研具中磨成粉末,放在切刀下剁成碎塊,藥材的味道與堂上來往人的身影在偌大的醫館內彌散……


  顧清寧躊躇了會兒,緩步走進醫館,在門邊稍有停留。


  堂上的管事非常有眼力見,一目掃過她的衣著配飾,看到她戴著黑紗鬥笠,就立馬迎過來,禮貌地點頭致禮,放低聲音客氣詢問:“夫人,需要到內間問診嗎?華大夫正好在呢。”


  她點了下頭,然後拿出銀子給了管事,管事哈腰答謝,引著她走進內堂。


  隔著黑紗她看不清華大夫的麵容神色,隻能靜靜地等待消息。


  絲線綁在她的手腕上,細柔的一條卻讓她感覺到刀割一般的難受。


  診完了,華大夫從容地收起絲線,輕鬆道:“恭喜夫人,你有喜了。”


  他看到顧清寧放在棉包上還未收回的手顫抖了一下,皺起了眉。


  顧清寧收回手,頓了一會兒,才開口:“大夫……如果我不能要這個孩子呢?”


  華大夫沉默了,她深呼吸一下,又問道:“有沒有一種藥……”


  華大夫一時沒有回話,不過神情也並不驚訝,遲緩地回道:“有,很多,但不會讓你自身有喪命風險的隻有一種,寒丹散,應該沒有人能弄到那種藥了。”


  ……


  一個戴著白紗鬥笠的女子走進了醫館。


  館內人影漸疏,大夫們收拾起各自的醫箱,配藥的年輕人將研具內磨得半碎的藥材倒在櫃上攤開的一張張幹黃紙上,分量均勻,一絲不苟,各色藥材一方不落……


  管事迎上去,禮貌問訊,從她手中接過一塊銀錠,引著她走進內間。


  華大夫手裏掂著絲線,凝神觀察著脈象,濃密的眉頭愈漸緊蹙,之後他放下絲線,有禮地問:“敝人失禮,敢問夫人,能否讓我直接把脈?以確認脈象……”


  她收回了手,鬥笠下傳出了鎮定冷靜的聲音:“不用了。華大夫,其實我知道我自己的情況,今日前來,是想跟華神醫討教,有沒有一種藥,能讓我活下去?”


  華大夫沉默了,無聲地思量著。


  她補充一句:“哪怕隻是勉強續命,一年,半載,數月……都可以。”


  華大夫長歎一聲,遺憾道:“恐怕沒有……就算有,也是皇宮裏的世之神藥,天下第一神丹,般若丹,應該沒有人能弄到那種藥了。”


  ……


  日落西垂,最後一絲微寒的夕陽投射在她身上。


  顧清寧走出醫館,隔著黑紗,街上的人影隻是她眼中一個個縹緲的暈點。


  一個戴著白紗鬥笠的女子,步履端莊,走進醫館。


  一黑一白的兩道身影,在那一刹那擦肩而過,交錯而行,朝向相反的方向前進。


  踏進醫館,沈嵐熙停下腳步,回了下頭,撩開遮麵的紗簾,望向外麵。


  因為她覺得剛才從她身邊經過的那個身影如此熟悉……


  顧清寧沒再回頭,她一直往前走……


  顧清寧或許這一生都不會知道,其實她曾經與真相那般接近,近到隻是一個擦肩的距離。


  讀這個故事的人,亦然。


  ……


  顧青玄與長子長女在靈堂守了三天靈,又將三個夜晚在沈嵐熙靈柩前度過,然而這三夜並不是緘默的。


  夜半更深,靈堂裏無有他人,他們三個談了很多,想了很多,解開的迷惑很多,未解的迷惑也很多。


  自此以後,他們三人度過了很多個這樣的夜晚,一直到顧家真正地告終。


  喪禮結束,送殯下葬完畢,顧家人送客謝客,一月過去他們一家人看似沒有半點好轉,勉強把形式走完結束了一切瑣事,最後送走的是江家父女。


  無論真假,勸慰他們的人已經有很多了,江河川就不加囉嗦,走之前一直擔憂此時身心皆傷的顧青玄。


  顧青玄送他出門後,合掌附禮,淡漠道:“如今我已辭官,再沒勞煩你為我操心之事,今後我們兩家……不需來往過繁,且當在下也隻是江月樓一閑客吧。”


  “這……”江弦歌先不平起來,欲有所言,被江河川示止。


  江河川還禮,道:“那好,青玄老弟,你自加珍重。”


  他們父女上了馬車,江弦歌見江河川臉色肅然,不想他傷心,寬慰道:“父親,女兒想,顧伯父並不是那個意思……他此時正是最頹靡的時候,心神受挫,或許他那隻是無心之言……”


  江河川抬頭看了看女兒,忽地爽朗大笑起來:“哈哈,我這癡女子……豈不懂他那是真有心之言?”他撩起車簾,往回看,顧青玄與長子長女依舊立在顧家府門前,門前已無客,三人已毫無消頹萎靡之態。


  他與顧青玄遙遙相望,一切了然。


  當天,顧家就遣散所有家仆封閉了府門,下人中隻留唐伯與扶蘇,沒有多攜金銀器物,一家人身著布衣帶著簡單物什,搬到了南城外的農莊裏。說是農莊,其實隻有幾間草屋瓦房,這裏距沈嵐熙的新墳隻有數裏之遙,離長安內城很遠,幾乎不聞晨鍾暮鼓。


  農莊的生活條件自然與之前不能同日而語,顧家人以靜心修身為目的,下田躬耕,臨溪浣紗,吃喝簡單,一切自取。


  晚間閑時,顧清風要麽去外麵練功,要麽就在洪洛天到長安的時候跑進城去見師父,其他三顧則在書房下棋輪流對弈。


  起初幾月,常有城內之人“偶然”經過這裏,或是以打獵為由或是以收租為由,總要來顧家農莊看看,或見顧青玄麵容枯槁在田埂間歎氣,或是見顧家姐弟不適田園耕種生活辛苦。


  後來就見顧家人已適應田園生活,隻是顧青玄身體始終不好,未及半百卻枯瘦如田間老叟。顧清寧後來就時常往城內跑,頻頻去同源堂為父親抓藥,銀錢不夠還典當了些金銀細軟。


  這般日子持續了半年有餘,這半年,長安城內耳目已經不再關注顧家。他們已從那些大人物的視野中銷聲匿跡。


  盧家與晉王府的關係愈加緊密,一個為相國掌朝政大權,一個為皇叔掌皇城軍務,盧家與晉王府結盟正是親上加親強強聯手,這半年來盧家順風順水,盧元植在朝堂上大舉消除異己,總攝國政權位無極。


  而新皇日漸暗弱,萬事仰仗盧元植,怠於國事,醉心於酒色舞樂。


  盧元植早將南城外的舊日盟友拋卻腦後,戶部尚書的位置,他給了自己的內弟黃正廷。


  這黃正廷便是相國正室黃夫人的親弟,盧遠澤的舅舅,他不需多提,緊要的是戶部侍郎一職,盧元植安排給了次子盧遠承,這讓盧遠澤內心不安。


  為是何故?原來,盧家兄弟二人隻差一歲,盧遠澤十八歲就得了功名,又靠著父親和顧清寧的背後幫助,一路連升,六年之內升到了正四品工部侍郎。


  而盧遠承少有學問不學文章,科考功名自然是指望不上的,又是庶子不得父親看中。誰想他生性狡黠最懂投機硬是在盧元植手下混了替補保薦,幫盧元植做成幾件大事撤掉幾個小官,他見縫插針從小撿大,三年內就從一刑部替補執事混到從五品刑部郎中,如今跨級跨部,一躍成為與盧遠澤平起平坐的正四品戶部侍郎。


  盧遠澤恐父親心意有變重待庶子,會威脅到他,因此深感危機。黃夫人也開始難安,一直有意無意催促盧元植早立世子,但盧元植態度模糊左右搖擺,有故意讓他們兄弟倆競爭以促進他們進取的意思。


  兩人進取之心是有的,而兄弟之心早已不和,時常暗自較量,互相嫉恨。


  ……


  一晃到了九月金秋,天已微涼。九月初三日,顧清寧的生辰,生辰一過,她就虛歲二十四了。一般這年紀的女子都已為人母,而她尚婚事無著,顧家人自然心急。


  顧青玄決定回城內給她辦生宴,更為了尋媒人為她說親,對外隻以給自己看病為回城之由。


  顧家人無聲無息地重返長安內城,顧清寧的生宴隻是一家人的小宴,沒有聲張。江家父女不請自到,而席間早就為他們準備了席位。


  顧清風最為姐姐的婚事擔心,心想洪洛天見多識廣定然認識很多俊才英豪,想讓他為顧清寧留心著點,當日白天就去找他說要請他赴宴,而洪洛天一言回絕:“不去!”


  顧清風疑惑問:“為什麽呀?”


  洪洛天摸摸絡腮胡子,看都不看徒弟一眼,直接回道:“我就是不喜歡看你家其他那三個,你父親,你兄姊,我不喜!”


  顧清風知道師父生性豪爽,如此直言也沒有惡意,他就嬉皮笑臉繼續道:“我姐姐可是跟我母親越來越像了,師父你不覺得嗎?你就不想看看?”


  洪洛天再次扭頭,嘟囔:“去你的,臭小子,哪裏像?連你母親美貌的十分之一都沒遺傳到!”


  “可是……”顧清風無奈,追著師父滿院子跑:“師父你就幫幫忙,給我找個好姐夫吧……”


  洪洛天拔劍開始練劍,一語給他懟回去:“找什麽呀?就你小子瞎操心!那三個回來能真是為了給你姐說親?瞎扯皮!他們才不是尋親事,恐怕隻是尋事吧!”


  顧清風頓時啞口無言,想了一會兒,便作罷,為姐姐買了禮物就回府去了,心中有疑也沒透露,隻與家人共賀姐姐生辰。


  席間,顧青玄跟江河川說起明日就要去請媒人,而顧清寧說她並沒此意,說不如再等些許時日,顧青玄是真有些著急了,就堅持了一下,多說了幾次找媒人的事。


  然而他們誰都意料到,顧清寧會發起火來,而且是對她的父親發怒,差點離席,甚至口不擇言道:“父親,我以為你隻是說說,沒想到你是來真的……你就這麽急著把我嫁出去嗎?我留在家不嫁人讓你很丟臉是不是?你怎麽不想想為什麽我到現在還沒出嫁?”


  “清寧……”顧青玄喚了她一聲,倍感無奈。


  顧清寧冷靜下來,閉眼緩氣:“對不起,父親,我不該這樣。”


  顧青玄側身靠向她,道:“今天是你的生辰,你當然可以發脾氣,但是我是你父親,就表示我隨時都可以無理取鬧,惹你發脾氣。沒辦法,你得受著,我們這種老頑固就是這麽不可理喻。”


  他笑一下,對顧清寧挑了下眉,把顧清寧逗笑了,怒氣全無。


  他坐正,拿起酒杯碰了下顧清寧的杯子,調侃道:“有這樣的父親,我為你深感遺憾。”


  堂上大夥都笑了起來。


  顧清寧完全沒了爭執的心,嘟囔道:“你就不能慣我一天嗎?今天是我生辰。”


  顧青玄抿著酒,耍賴地搖頭:“不能哦,小清寧,但是可以讓你多吃幾塊甜糕……”


  從小到大,沈嵐熙都不讓她吃甜的東西,隻有生辰這一天可以吃一塊糕點,說是怕她長胖,變得難看嫁不出去。顧青玄向來是明麵上支持自己夫人,暗地裏偷偷給犯饞的她買小點心……


  顧家正堂內酒宴正酣,笑聲連連,江家有小廝來尋家主,給江河川遞了一張字條。


  宴後,江河川打開與三顧看,字條消息是:已確認,盧遠澤將於下月中旬迎娶成碩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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