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九章
重回顧府的第一夜,就是顧清寧二十四歲生辰當夜,她閉眼就是噩夢,難以安枕。
後來體乏神傷,不覺間入夢而眠。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做夢還是醒著,因為夢境那般真實,可惜去日事,已成今夜夢。
顧清寧沒有與任何人說過,今年春暖花開之時,在洛陽,她與沈嵐熙賞過牡丹,準備返回長安之前,沈嵐熙還帶她去了一個地方。
她們步行到洛陽最華貴富麗的私府前,沈嵐熙望著那府門,感慨道:“真仿佛是前世來過一般……”
“清寧,這便是母親的娘家了,你的外祖母,你的舅舅們都在這裏……母親也是在這裏長大的……怎麽樣?夠氣派夠富貴嗎?”
顧清寧點頭,道:“的確,比長安相國府還要氣派。母親這麽多年果真沒有回來過一次嗎?”
沈嵐熙搖頭,道:“沒有。二十四年前,我執意要嫁你父親,要嫁給一個窮苦的書生,你外祖父外祖母決意反對,我在這府門前跪了三天都不能使他們改變主意,最終我進正堂向長輩磕了三個頭,告訴他們我要陪你父親去長安趕考,你祖父大怒跟我斷絕父女關係,我於是離開了沈家,陪你父親一路跋涉到長安,從洛陽首富家中的大小姐,變成一書生的寒門之妻,你祖父祖母恨我甚篤,不許族人與我有一字往來……”
“可是五年前,外祖父逝世的消息傳來,母親你還是哭成淚人大病了一場……我一直沒想通的是,那時候父親都已身居高位,要帶你回洛陽奔喪,為何母親你卻不肯?”
沈嵐熙回憶道:“我自小就是父親的掌上明珠,是他最驕傲的女兒,卻做了最忤逆他的事,他不相信我選擇你父親是對的,哪怕多年後你父親出人頭地了,父親依然是恨我們的,這我知道……”
“然而,我不回來奔喪,是因為,他不讓我回來,當年我要離開沈家時,他曾在沈家祠堂訓我,跟我說,走了就不要回來了,讓我永遠也不要回頭,沈家與洛陽都將成為我的過去,以後的路就是我新的人生,與過去無糾……”
她說著便紅了眼圈,“不管父親信不信我,我知道,他始終是懂我的……”
其實顧清寧並不很明白她說的,當時個人心境,真也誰都難懂,“可女兒疑惑的是,當年母親何來的決心拋卻這榮華與父親私奔?那時父親前途縹緲,母親怎麽就那麽相信父親呢?而且是多年如一?”
沈嵐熙隻道:“因為我不隻是相信他,更是相信自己。我自己選擇的夫君,我就絕不會讓他負了我自己的期許,我信我夫必成宏業,也信我終不負己。”
沈嵐熙終究是沒再踏入沈家大門,母女繼續往前走,她挽著女兒的手,柔聲道:“該回家了。”
……
次日,顧清寧醒來,不覺淚濕香枕。
扶蘇進來伺候她梳洗,見她臉上淚痕,知她又夢到沈嵐熙了,隻對她搖搖頭。顧清寧洗淨麵容,對她一笑:“沒事的。”
扶蘇點了點頭,繼續照顧她穿衣梳妝。
盧遠澤也看到了,他亦然失色,爾後把驚恐到極點的顧清寧拉到一旁,為了確認,他鼓氣上前,用力推開橫木,踢開廢物,接著他看到從廢墟之下露出來的人的衣物飾物和幾處腐爛的皮膚。
那幾塊衣料顏色依稀可辨,其中有與顧清寧此時身上所穿的太監服相同的衣料,還有宮女所配的玉牌……
顯然這一堆廢墟下埋的,就是那一對失蹤的苟且宮人。
盧遠澤驚駭非常,倉皇地拉著顧清寧逃出正殿,遠離大門。
兩人在高階下喘息,顧清寧心裏湧起十分後怕,而盧遠澤此時麵無血色,魂不附體,他囁嚅著:“怎麽會這樣?怎麽可能……他們怎麽可能還在?不是他們放的火嗎?”
顧清寧深深吸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然而臉色依舊慘白,緊緊拉住他的手臂,道:“遠澤,遠澤,無論是不是他們放火,他們都會毀了這場工事的!如果被人知道,這廣和宮還埋了兩具屍體,皇上必會重查此事,案情倒不急,但是你想想,禦史台那幫人豈會善罷甘休?定會在這事上大做文章指責工部!還有,最緊要的是,死的這兩人在這祭天所在廣和宮行齷齪之事又葬身於此,皇上知道後必要重新選址修建,那我們之前的改建之策就來不及實施了!到時候數罪加於你一身……”
盧遠澤惶惶問道:“那我該怎麽辦才好?清寧!”
她湊近他,與他十指相扣,低聲道:“你不要慌,先把屍體的事瞞住再說,先保證工事展開,之後再說案情。”
“這樣,你派人在夜裏潛進這裏,把那兩具屍體運走,不露痕跡,自可無恙。”
“好好好……”他讚同道:“眼下也隻能如此,我一出去就著人辦……”
她又道:“不,先不要急著今天辦,反正這幾日也不會有人進這個地方,你太急的話恐會露出破綻,先找幾個可靠之人,也要安排好怎樣潛進皇宮最安全。”
他點頭:“你說得對!”
之後她看盧遠澤鎮定了許多,就放開了他。
不想自己崩成一根弦的身體忽然失重,頭腦暈眩,直接無力支撐向後倒去,還好被盧遠澤扶住了。
這一嚇對她來說的確是非同小可,她的臉***恢複不過來,一直緊握著盧遠澤的手,直到換下太監服出宮去才好轉一些。
盧遠澤不放心她,就一直把她送到顧府門口,才與她分別。
顧清寧回到家,將此事緊急告與顧青玄知曉,父女另有謀劃,暫且不提。
……
且說在此之前,盧遠承得知楊立孝逃走之後,就幾日沒有見顧清桓。
顧清桓難免不安,一日終於得見盧遠承在九方街上出現,他立馬撂下筆去追他,直接跟進了酒樓裏。
盧遠承單開了一個雅間,隨從正要關門,顧清桓突然出現,一把抵住門,不顧阻攔,衝了進去。
他一進去,冷著臉直接拋出一語:“你為什麽不見我?”
盧遠承一臉幽怨地看著他,拂了拂手示意隨從們出去,門關之後,他才開口,“我在生你的氣你不知道嗎?”
顧清桓莫名其妙,氣籲籲地甩袖道:“我都沒見到你,我怎麽知道你在生氣?再說,你生什麽氣?我哪兒對不住你啊?盧二公子!”
盧遠承也氣了,拍拍桌子,詰問道:“你還說?你哪兒對不住我?那個姓楊的的跑了!滅不了口了!我這是頂著多大的危機啊!”
“你是在懷疑我?”顧清桓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瞪著眼問他。
他哼哼著點頭:“對!我就是懷疑你!這事隻有你我知道,恰好就泄了密,讓那姓楊的跑了,你說我不懷疑你懷疑誰?”
顧清桓抿著唇跺了跺腳,向他伸手過去,盧遠承以為他要動手連忙躲閃,而顧清桓在他額頭上摸了一把:“你沒發燒啊,不是燒糊塗了,就是有病啊,竟然懷疑我?建議你縱火的是我,建議你殺人滅口的是我,結果放掉知情者的又是我?我是不是閑得慌啊?我是有病吧?盧遠承!”
盧遠承本就有些不確定,這下心思更加飄忽,縮在椅子上,側頭嘟囔道:“你有沒有病我不知道,反正我是沒病……”
顧清桓氣得腮幫子鼓鼓的,一下子從袖中抽出一遝紙卷扔到盧遠承麵前,“好,你懷疑我就是了,我還有什麽好說的?枉我費盡苦心,幫你想辦法對付你那個倒黴的大哥,又操心替你想可拉攏之人,還通宵達旦地給這些倒黴的紈絝子弟寫什麽公卷行卷!我真是受夠了!你既然懷疑我,那從一開始就不應該招我!不應該用我!這下讓我白費苦心!好個盧遠承!你真是夠沒良心的!”
“說就說嘛,幹嘛這麽凶啊……”盧遠承愣愣地嘟囔著,一麵伸手拿那些紙卷來看。
他心裏發虛,畢竟顧清桓此時的怒態太不常見了,他一向都是悶悶的,有脾氣也不會吼人,這下看來是真氣極了。
盧遠承掃了一眼紙上的名單,看到了幾個名字,覺得奇怪,又想轉移話題,便問道:“這王楠豐,崔華,梁彥之……我記得那天,就是他們帶頭在街上欺負你吧?你竟然不氣他們?還要我拉攏他們?”
顧清桓背麵對著他,不看他一眼,說出來的每個字都帶氣,卻讓他難為情起來,顧清桓道:“我是氣他們!我都恨死他們了!可是這樣對你有利啊!他們一個是工部總司監總執事王碩的兒子,一個是兵部尚書崔彥的兒子,一個是工部建工執事梁正卿的兒子,若他們得了功名,定能在朝堂上幫到你,他們的家族對你也有十分好處,不拉攏他們那你就是傻!”
“至於我氣……我受氣又何妨?反正你也不在乎!你們盧家人都是沒心沒肺!”顧清桓說著說著,就甩袖往外走。
盧遠承趕忙從椅子上躥起來去挽留他:“清桓!清桓!不要這樣!”
他擋在門前,雙手撐著顧清桓的肩膀,賠笑道:“好啦,我知道你為我好,我知錯啦,好兄弟,你就原諒我啦,我太害怕就想偏了嘛,誒呀,你別生我氣了。”
顧清桓悶聲抿唇,瞪著他,任他賠不是也不理。
盧遠承費了好大的勁才把他留下了,“誒呀清桓,別氣了嘛,你說,你怎麽樣才能解氣?大不了就跟小時候一樣,我讓你捶一拳好啦?”
他頭一昂,“我才不捶你!你現在身份尊貴,我一布衣平民哪敢跟大人你動手?隻是小生今日擺攤還沒有進項,又被大人你耽誤了這麽長時間,我看,不如先把書稿費結了吧?”
【第三十五章:恃強斯有失】
“我何時欠你的書稿費?”
他指了指桌上的那一遝紙卷,道:“這些啊,一般收價是一文錢一百字,鑒於大人身份尊貴,那就一百字算十兩銀子好了,這裏總共有五萬多字,去掉零頭,請大人付小生五千兩銀子。”
他把手直接伸到盧遠承麵前,如此市儈,著實讓盧遠承懵了一下。
他鬱悶地打了一下顧清桓的手:“五千兩?顧清桓,你也太黑了吧?”
顧清桓白了他一眼:“我黑?別以為我不知道,我賣你五千,你能賣出去五萬。這可是一個個功名官位啊,我虧大發了才是。”
“可誰會隨身揣著五千兩銀子出門啊?不怕被打劫啊?我現在沒有,這五百兩你先拿著,剩下的以後給你。”
“不行。”顧清桓抱起那攤紙卷,又要奪門走:“你騙我我不信!”
盧遠承拉住他:“那你說如何?”
顧清桓又從袖口掏出一張紙,舉到他麵前:“寫欠據唄,不過這一寫就不是五千兩了,而是八千兩。”
“欠據?八千兩?”盧遠承伸手摸他的額頭,又扶著自己的額頭,道:“顧清桓你不會真有病吧?你讓相國公子給你寫欠據,還坐地起價?”
顧清桓坦坦蕩蕩地點頭,指指紙上內容道:“你看清楚了,這上麵寫的是‘事成之後則付代筆人八千兩紋銀’,是事成之後我才收你八千兩,若事不成,你拉攏之人沒能靠我的文章中舉,那我一文不收。這名為欠據實為訂單,別說你不擔心我的文章不過關,我自己都擔心,這個法子也是給了我們餘地,怎樣?你不吃虧吧?”
盧遠承一聽,是有些道理,就把欠據拿過來細細看了一遍,紙上隻有兩三行字,分明是一起草簡單的欠據。
上麵隻道他在顧清桓處出錢請之代筆書寫文稿以助他成事,事後總應付款八千兩,並未寫明這“事”是何事,與尋常欠據並無不同。
盧遠承笑笑:“清桓啊清桓,你果真隻為這八千兩?才高如你,就不想到考場上去作一試,為自己謀得官名?”
他是試探之語,而顧清桓神態自若,不以為然,道:“我苦讀多年,也曾癡想中舉做官,可是真要上考場之時,卻發生那種變故……哼,我是看透了……我父親在朝堂上混了二十年都沒有混出頭來,何況我呢?都說千裏為官隻為財,既然都是為財,我又何必隻著眼於官位?我的才華何須到考場一試,一支筆一篇文章為別人謀一個功名,我得雪花現銀,省心省力,足矣!”
盧遠承玩味地打量著他,說道:“很好,清桓你說得很對,這長安城內,有人謀權,有人謀財,各有誌向。既然你這麽看得開,那我就成全你便是。”
他尋來一隻筆,在欠據上簽下了大名。
顧清桓將借據收好,把那一遝文章交給了他,之後與他討論該怎樣勸說那些公子哥,應怎樣找人為他們拉攏之人作保薦……
談了許久,日落之時,顧清桓先離開了,收攤回府,回到家中,聽姐姐正在跟父親閑聊工部建工執事與一等總司監打架的事,他也樂得不行,問及後來如何,顧清寧道:“可笑就可笑在,這兩人都五十出頭的人了,還都是個牛脾氣,強得不行,果真依照盧遠澤的話在地上保持那個姿態僵了大半天,直等到晚上盧遠澤想起他們了,傳話過來,他們才分開。第二日,果不其然,兩人沒有一個能好好走路的,老胳膊老腿都扭歪了,即使如此,還都去領了廷杖,都幾天了,兩人還在家裏躺著養傷呢……”
“也就數工部有這點可愛,梁正卿,王碩,都是妙人啊!”顧青玄撫著胡須笑著打趣道。
顧清桓陪他們聊了一會兒,就說起了正事,把欠據拿出來給他們看:“盧遠承果真懷疑我了,不過我矢口否認,打消了他的疑慮,文章他也都買下了,這是他簽的欠據,姐姐,你看能用嗎?”
顧清寧把紙張攤開,對著光亮仔細瞧了一邊上麵的墨跡,回道,“好,能用。”
他們要這欠據意欲何為,也都是後話了。
此時距顧清寧與盧遠澤進宮那日已有三天了,她就知道盧遠澤快等不及了。
當夜,有三個黑衣人潛進廣和宮欲行不軌,卻驚動了夜中守衛拴在殿門外的大犬,大犬狂吠之聲讓他們暴露行跡,被禦林軍逮捕。
受審後他們怕服刑就招出盧遠澤是背後主使,是他派這他們三人偷偷進宮,是為了運走廣和宮殘址中的屍體,意圖瞞天過海。
這個消息不脛而走,一夜之間又以流言的形式風傳長安城,大多人關心的是,那兩具屍體到底是怎麽回事,各種陰詭論調不過是閑來談資。
而那些有心人最在意的自然是,盧遠澤,盧家是有什麽下場。
當夜,皇上再次被氣得躥下龍床,勃然大怒,立即宣召盧遠澤進宮受審。
一道皇喻把睡夢中的相國府驚醒,盧遠澤知道事情敗露,惶恐之下隻好將事情俱告知盧元植,隻是沒有提起顧清寧。
盧元植氣雖氣,但也能諒解盧遠澤的作為,於是父子二人在乘車前往皇宮之時,就一直在討論如何應對如何安撫龍顏大怒的皇上。
到了皇宮宮門內,盧元植就得了主意,交代盧遠澤要趁此時向皇上提起改建祭天神壇的事,以邀功補過。
皇上披著銀色龍紋披風,在禦書房內等著盧家父子,下麵跪著與他一樣睡眼惺忪的禦林軍少尉和刑部侍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