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章

  顧清寧在江月樓暗中觀察半天,已知這流言傳播之廣影響之深,她聽別人說長道短尚容色不改,隻是江家父女都長籲短歎,行此事卻坐立難安。


  江河川憂心道:“清寧,你父親……誒!伯父就不應該答應你的,你這女子,自毀至此,何苦呢?”


  顧清寧道:“伯父你是明白的,置之死地而後生,我們一直退避有何用?就這樣看著盧家安享太平?不,是時候更進一步了。伯父勿憂,我早已看明白,這流言能毀我一時,豈能毀我一世?但對盧家來說卻不同,這是他們最畏懼這些真相公之於眾的時候,因為他們將要與晉王府聯姻,他們不僅要護自家的顏麵,還要顧及皇室,這些流言再傳幾日恐怕……他們兩家的喜事也要砸了……”


  “至於父親……”她歎氣沉吟,又說了片刻話,之後就帶著扶蘇從江月樓後門走了。


  回到家中,她去了主屋,唐伯正來給顧青玄送藥,她接過藥碗開門進屋去了。


  顧青玄坐靠在榻上,額上搭著汗巾,閉眼休息,時時咳嗽,喘息艱難。


  張大夫診斷是因勞神過度心力衰竭肝火過盛,而導致寒熱氣虛之症,這病是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誰也沒法說有準好的時候。


  顧清寧輕撫了下父親額頭,還是滾燙,她把藥碗遞給扶蘇,自己去給顧青玄換冰涼汗巾。


  汗巾一換,顧青玄感覺到涼意,緩緩睜眼,見是顧清寧,一邊咳嗽喘息一邊以拳捶床。


  顧清寧失措跪下,磕頭認錯:“是女兒不好,害父親氣到病倒,請父親原諒。女兒自作主張,有辱顧家名聲,致使父親顏麵盡失,女兒有罪,但父親,女兒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如此關頭,這是唯一的出路了……”


  顧青玄艱難地順了順氣,平複了一些,抬手示意她起來。她起身,扶顧青玄靠穩,坐在榻側聽父親說話。


  “清寧,你的心思我明白,隻是……如此自損過甚,不說什麽顧家名聲,我的顏麵也不算什麽,隻是女兒啊,你……清寧,我女兒啊,你雖有男兒之誌,但終究是要嫁人的,這樣放出流言,是毀你清譽啊,你今後如何好過?為父百年之後又怎麽向你天上的母親交代?”


  顧清寧握住他顫抖的手,含淚道:“父親,眼下尚不能解脫,更何談以後?女兒可以終生不嫁,但不報複盧家我死不甘心!父親,你忘了我說過什麽了?我是再無心婚嫁的,我的誌向是高樓平地起,我是要到朝堂上去拚一回的,父親,這都是我在母親靈堂上說與父親聽的話啊……”


  顧青玄點頭:“我記得,一直明白,但,清寧,何苦絕自己後路?怎麽就不聽父親的話多隱忍一時?我知道這是個好時機,可你在行此事之前也要跟家人商議一番啊……”


  顧清寧更為自愧:“我知父親必不會讚同此法……”


  “是,我不會讚同,但不表示為父不會幫你想別的法子,這是下下策啊清寧,罷了罷了,事已至此,多怨無益,無論後事如何,為父與你同受同解便是了。”顧青玄扶額靠倒。


  顧清寧道:“謝父親體諒,清寧知錯。”


  “清寧,父親還有一言,你要牢記,我們無論如何都是一家人,一個整體,同榮共辱。”


  “清風還小,又誌在江湖,護他安好要緊,而你,清桓,還有為父,我們三人是共同在你母親靈堂前發下宏願的,雖各有目的,但要心齊,隻有這樣,才能走得長遠。這世上最靠得住的盟友,終究是家人。”


  顧清寧又磕一頭:“清寧謹記,以後再不會自作主張。”


  服了藥,安睡幾個時辰,顧青玄便好了許多。


  下午,他醒過來,顧清寧服侍他喝了粥。他看外麵初秋光景,暖陽正好,就想出去走走,讓顧清寧陪他去。


  顧清寧扶他下床,幫他穿衣換履,笑問:“父親不怕出去被人指指點點說閑話?你現在可是有一個全長安城最丟臉的女兒。”


  顧青玄側頭一笑:“我還會怕丟臉呀?今日並非朝廷的休沐之期,所有想戳我顧青玄脊梁骨的人都在上署,就隻有我這樣的閑人會去街上逛悠,閑人之語怎能傷我?清寧,你還是把你父親的臉皮想得太薄了……”


  顧清寧自嘲道:“好吧,父親,我知道你臉皮厚,所以有我這樣不要臉麵的女兒也不奇怪……”


  顧青玄忽然提高嗓音,對門外喚了一聲:“老唐,把我的輪椅推出來!”


  說著,本來站得好好的他就往坐墊上一癱,對顧清寧道:“父親老了,不想走路了,你推我去街上逛,我們的目的地是南城門……”


  “可是我們在北城……”


  顧清寧被父親這耍無賴的樣子弄得無奈至極,覺得好笑,蹲到他麵前求饒:“父親,我知道錯了,我不該應和著說你臉皮厚的,你臉皮一點也不厚,是我胡說,我詆毀您,您就別罰我了。”


  顧青玄撣撣衣擺,還是有些虛弱,但這也不妨礙他繼續“教訓”女兒,他道:“不,你沒說錯,我早就不要這張老臉了。罰你,是因為你自作主張胡搞亂搞……”


  這會兒,唐伯已經從後院雜物房內找出了那把輪椅,用絹布擦盡灰塵,鋪上了軟墊,笑意盈盈地推進來。


  唐伯扶顧青玄坐上輪椅,顧青玄自己轉了幾下,對顧清寧隨意地戲謔道:“好了,走吧,清寧。他們以為我們都躲到地縫裏了,是時候讓他們知道,我們沒有,我們還有勇氣去遊街。”


  “父親……”顧清寧沒法,隻好隨了父親的意思,給他攏好禦寒的裘袍,推他出門。


  這把輪椅是沈嵐熙很多年前做的,那時候她七歲,顧清桓四歲,顧清風兩歲。沈嵐熙笑說這是為了給顧青玄養老做準備,她賣乖地幫母親磨做雙輪的木頭,做完才知道,這是母親為了懲罰不聽話的他們而做的。


  接著在他們長大成人之前的歲月中,這把輪椅就一直伴隨著他們。每當她或弟弟不乖做錯事,父母從不會打罵,就讓兒女推著他們繞自家府邸一周。小時候年紀小力氣小,每次都推得都很吃力,而父親或母親就在輪椅上心安理得地坐著,還笑他們動作笨,一邊走,一邊說話,推不動了,就歇會兒再走……


  有的時候自己哼哧哼哧地推著,聽著父親或母親在輪椅上嘀嘀咕咕的碎碎念,都覺得他們是小孩兒,自己才是大人……


  時常的,父親和母親還會因為搶坐輪椅而鬥嘴,賭氣,簡直讓他們哭笑不得……


  已有好幾年沒把輪椅推出來了,也是,他們都長大了,不會輕易犯錯了,清風又時常不在家,回到家就算做錯了事也沒人舍得責怪。


  想著,看著輪椅,推著顧青玄往街上走,顧清寧感到深深的懷念,有那麽一瞬,她真想回到那個推這輪椅還需要使上全身力氣的年歲……


  離開家門,走出很長一段路,她一直在出神,也沒注意到顧青玄一直沒說話。


  他一直低著頭,手從狼裘下伸出來撫著輪椅的把手,很久後出聲了,毫無預兆地輕笑一下,拉回了顧清寧的注意力。


  顧清寧彎下腰,附到他麵頰旁,才聽清他苦笑著低語:“……沒人跟我搶了……”


  ……


  走到市集,街上尚有人來人往,小販叫賣,街邊行人從他們身邊經過,他們說說笑笑,難得的輕鬆。


  顧清寧低頭與顧青玄說話,一時沒有看路,有一個哭啼著亂跑的小姑娘也沒有看路,撞上了顧青玄的輪椅。


  小姑娘的父親連忙上前拉開她,向他們致歉。


  看起來就是一尋常的農戶,衣著樸素,模樣忠厚,但總是一臉沉悶,對自己的女兒似乎沒什麽耐心,小姑娘還在哭,他隻顧著把她往旁邊拖拽。


  這個五六歲的小姑娘向她父親哭鬧的原因很簡單,因為她看到了賣糖葫蘆的,她想吃糖葫蘆,而她的父親不肯給她買。


  顧青玄看著小姑娘坐在地上哭哭鬧鬧,那個男人似乎快發火了。


  他跟顧清寧嘀咕了一句:“你小時候怎麽從來不這樣呢?”


  顧清寧想了下,回道:“因為我想要什麽,你都直接給我了呀。”


  她笑了下,“再說,小時候我就覺得您老人不坐在地上跟我們要糖吃就是好事了,你看我和弟弟們從小到大都慣著你和母親啊……”


  顧青玄聳肩一笑:“這是你們應該的。”


  然後他又看向那對父女,忽然完全變了語氣,自然而直白地說:“給她買。”


  那個男人聽到了,覺得莫名其妙,這樣一個陌生人竟然對自己發號施令,直瞪著顧青玄。


  顧青玄白了他一眼,對不遠處賣糖葫蘆的招了招手,賣糖葫蘆的過來了,顧清寧拿出一錠碎銀子遞給顧青玄,顧青玄遞給賣糖葫蘆的,說道:“要兩串。”


  顧青玄接過糖葫蘆,將商販找的銅錢和其中一串糖葫蘆順手遞給背後的顧清寧,然後上前幾步,彎身蹲下將那一串糖葫蘆遞給了坐在地上大哭的小姑娘,小姑娘立即止了哭,用眼神向父親征詢同意。


  顧青玄輕聲哄她道:“拿著吧,你父親要給我錢的,所以你吃沒關係。”


  小女孩接過了,露出了笑顏。


  顧青玄後退又坐回輪椅上,理所當然地對那人伸出了手:“五文錢,謝謝。”


  “這……”那人簡直被他弄得汗顏無語,想要跟他爭辯,卻被他一個眼神堵住了嘴,因為他順著顧青玄的目光看到自己的小女兒乖巧地從地上爬了起來,撣幹淨了素布衣襖,高高興興地吃著糖葫蘆。


  那人憋屈地從錢袋裏數出五個銅板放到顧青玄手裏,顧青玄手往後一伸,顧清寧拿過去了。


  顧青玄對他招招手,示意他彎腰,然後放低聲音跟他說:“其實,你真的缺這五文錢嗎?不會吧?少了這五文錢你家裏也不會揭不開鍋,隻是你舍不得,你寧願用這五文錢多打一壺酒,多在賭坊搖一回骰子,都不願意用這五文錢讓你的姑娘少哭一回……”


  那男人有些羞愧之色,小聲道:“嗬,她要什麽就買什麽,我家遲早得揭不開鍋!女兒這麽寵著幹嘛?反正要嫁人家……”


  “是啊,她終會嫁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以為你對她好是她欠你的嗎?不,是你欠她的,因為是你把她帶到這個世上,讓她做世間一女子,而我們都知道,這個世上,本來就沒有給女子幾條好走的路……因為你的一個選擇,她就得向一個陌生的男子交付她的一生,她隻能這樣嫁為人妻,相夫教子,她沒有選擇的權利,不,她為自己選擇終身幸福的權利,在出生後就被剝奪了,就因為她是女子,不是男兒……所以,還是對她好點吧,這個世道已經虧欠她夠多了,你做父親的就不能再委屈她了……”


  “盡量給她想要的吧,哪怕一時給不了,也不要直接拒絕,答應她你終會做到,不要讓她失望,或是一串糖葫蘆,或是一個金手鐲……可能她很快就會忘記她昨日吵著鬧著要的東西,但她永遠不會忘記你給她的希望,還有你答應她每一個要求時帶給她的愉快心情……”


  他說著這些話,就像喝醉的詩人在喃喃念著自己的詩篇,對著一個毫不相幹的人說出他自己對於養育女兒的看法。


  那人牽著他女兒的手離開了,顧青玄蒼白的臉上有淡淡的微笑,看著他們走遠,不似剛才多管閑事一般,而是靜默旁觀這人世景象,仿佛一切與他無關。


  “所以……這就是為什麽從小到大,我總能比弟弟們更容易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是吧?父親。”顧清寧看著手中的糖葫蘆,問他。


  他道:“是啊,因為我從來不想讓你失望。”


  她問:“隻是為了補償?”


  顧青玄點頭:“是的,但以後不會了……”


  “嗯?為什麽?你還是覺得我一定很快就嫁人嗎?”她蹙眉道。


  顧青玄搖頭:“不,因為我知道,你要走另外一條路了。不再隻滿足於一串糖葫蘆一顆糖一條裙子,你追求更大的東西,誰也沒有辦法直接給你,父親能做的,就是支持你的選擇,與你齊頭並進,幫你進取。”


  這一刻,顧清寧心裏受了莫大的震撼,她終於等到了,她的父親徹底理解她了,並全心支持著她。


  她推著輪椅上的顧青玄繼續往前走,“好,父親,我們一起爭取,互相成就,我相信我們必會如願。”


  夕陽下,晚霞鋪滿長安街。


  “嗯……糖葫蘆給我吃一口……”


  “不給!這是我的。”


  “那給我買糖人兒去,不然晚上我不喝藥了……”


  “好……”


  “讓畫成小魚兒形的……”


  “行……”


  ……


  次日黃昏時分,顧清寧親自下廚做晚飯,而左等右等都不見顧清桓與顧清風回來,就讓唐伯去看看。


  回到內城這一段時日,顧家始終清苦如在農莊時,顧清桓為觀察長安城內動向,也是為自己的計劃著手打基礎,就在最熱鬧的九方街上支了一個攤,日常著青衣布衫在街頭代人寫信。


  九方街多是市集,周圍少有官家府邸,不過多的是閑散的紈絝子弟。有不少公子哥都是認得他的,就算那些人到他攤上故意取笑一番,他也無妨,還故作低微,讓人知道顧家就是落魄至此,這樣才能讓那些尚有猜疑的耳目對顧家完全放下戒心。


  隻是最近難了些,自然是因為顧清寧的傳言,有好事者來問他事實真相,他知道內情,也隻是矢口否認,更添那些人的心中疑雲。


  顧清風這段日子跟洪洛天出遠門走了一趟鏢,昨日才回來,對這些事認識不深,今日閑來無事就陪兄長去街上擺攤。


  按理說這個時候顧清桓早就收攤回家了,今日卻遲遲不見人,顧清寧莫名心慌,唐伯剛走,她自己也想出門去找。


  然而還沒走出後院,就聽到前苑動靜異常,她趕忙跑去看,隻見唐伯匆匆地跑回來了,隨他後腳進來的就是她的兩個弟弟。


  顧清風扶著顧清桓,兩個人都一身淩亂傷痕累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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