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7 勸言

  聖駕返還鳳寰宮之時,太醫為皇後開的定驚安神湯藥,已經著人送到了昭陽殿。霍景嵩親自喂顧臻服下,一直陪著她入睡。


  蘇絮靜候在外殿,聽著銅壺滴漏“噠噠”的聲音,心裏便忍不住盤算起一會兒霍景嵩問起琴弦之事,該如何回話。她盯著手上被包著的白色繃帶,腦中不覺竟響起方才昭雲歸的話。


  “或許會有人因為琴弦一事枉死,娘娘也半分不動心嗎?”


  她允自想的入神。驀地,低垂地眼眸中映出了明黃蟠龍的衣襟。蘇絮散去亂作一團的思緒,含笑抬頭。美目光華巧轉,似攏了蒙蒙煙雨,極是柔婉動人。她微斂衣襟,起身一福,輕聲詢問道:“皇後娘娘無礙了?”


  霍景嵩麵上疲憊不堪,抬手捏著兩邊眉角,原本是欲拉著她的手,低眼瞧見她掌上纏著的繃帶,便順勢攏住了她的肩,“服了藥,已經睡下了。咱們回長樂宮吧。”


  蘇絮頗為驚詫,蹙眉便有些遲疑道:“今日是皇後娘娘的生辰,皇上不陪著皇後娘娘?”


  霍景嵩緊了緊手臂,帶著她往外邊走邊道:“皇後受驚,身子也虛得很。方才就同朕說了,不必留在鳳寰宮。”蘇絮聽著霍景嵩這話中盡是無奈苦澀,唏噓中裹夾著深深的寂寥。不由抬眉去瞧,卻見他仍舊是笑意盎然的樣子,方才好似是自己的錯覺一般。


  一路無言,霍景嵩與蘇絮二人各懷心思。直到進了長樂宮,霍景嵩才極為小心翼翼的捧起蘇絮的手,歎道:“疼嗎?”


  蘇絮想起方才殿上的情狀,忍不住要眼圈兒發紅,輕輕擺頭道:“不疼。”說著,眼淚珠子便奪眶而出。


  她這般瞧得霍景嵩嗤笑一聲,抬手拭去她的淚,溫柔關切道:“不疼還哭?”


  蘇絮忙低下頭,倔強道:“臣妾又不是因為疼才哭的。”


  霍景嵩兩指輕輕的扳起蘇絮下頜,極為輕柔,仿佛一用力便會碰傷了她一般。“不許避開朕,朕曉得你最會咬牙忍著挨著,可往後在朕麵前再不許你這樣!疼就要說出來,傷心難過也不許對朕隱瞞。”


  蘇絮被迫仰臉望著霍景嵩的雙眸,見他眼底情思流動,很是真切。她心下湧起酸澀的甜蜜,忽然撲進霍景嵩的懷裏,嚶嚶哭起來。“如何會不疼呢,隻是想著皇上,綰兒再疼也要挨過去!還憂心皇上會生氣不悅,這樣大的日子,綰兒教皇上丟臉了!”


  霍景嵩眸色幽沉,寬厚的手掌緩緩撫著蘇絮的脊背,“朕如何舍得氣你,朕的綰兒這般顧全大局,手指被琴弦割破了,還要笑靨如花的彈琴。一絲錯漏都沒有,做的這般好!”他語頓,徐徐歎息著道:“旁的閨秀嬌生慣養,如何能忍住這樣的痛。朕從前聽你說起嫡母善妒,驕悍跋扈。想必幼時受了許多的苦,才教你養成處處隱忍、退步的性子。”


  他這字字句句都說在了蘇絮的心裏,如何能教她不感動。她心中蕩滌著歡悅,頭偎在他懷中,淚水已經打濕了他的衣襟。縱然蘇絮因著被冤枉一事,在心裏有著結,可此刻也盡數要為他融化了。“是,皇上瞧進了綰兒的心裏,教我往後再也沒法回避了。”


  霍景嵩拾起蘇絮手腕鐲子裏掖著的絹子,輕輕柔柔的為她拭淚,一字一頓道:“往後不許你在這般了,朕瞧著也心疼!”


  蘇絮唇角輕揚,為他這番舉動傾心不已。軟軟一笑,眼中朦朧淚意透著綿綿情意,“往後綰兒不會在撐著受著了。”她麵上一紅,軟糯道:“有了皇上把綰兒細心收藏,遮風擋雨!自然萬事順遂!”


  霍景嵩捏著絹子的手一滯,回味著她這番熟悉話語,緩緩頷首。“有朕護著你,誰也不能傷著你半分!”蘇絮重新偎進霍景嵩的懷裏,小鳥依人的點頭。霍景嵩攏著蘇絮的雙手,放在唇邊吻一吻道:“既然發覺琴弦不對,你不彈便是了。”


  蘇絮心內一動,極是矛盾猶疑,默然半刻才道:“上殿彈奏之時才發覺琴弦不對,臣妾話已說完,豈有反悔不彈的道理。何況臣妾已經應了怡妃娘娘一同表演。想著不過一會兒的功夫,該不會受傷!”


  霍景嵩麵色微沉,挑眉疑道:“好好的琴弦,怎麽會緊的割破手指?你彈琴也有一段時日了,必定不是奴才不當心的緣故。不得隱瞞,如實告訴給朕。”


  蘇絮眼眸低垂,輕聲回道:“去長生殿以前,那琴確實已經檢查無誤。期間交給了宮人看管,春如也在一邊兒盯著。”蘇絮微微語頓,又隨口道:“上殿之前原本是想試一試琴音,隻是時間緊促,便沒有試成,說來也是臣妾不當心的緣故。”蘇絮言罷,想起方才在偏殿曾撥動琴音讓映春聽見,便忍不住一陣心虛。


  霍景嵩若有所思的垂眉,一隻手扣著桌子,發出“篤篤”的聲響。半晌才開口,“時間緊促?好好的怎麽會緊促?”


  蘇絮轉眉遲疑著笑道:“臣妾與怡妃娘娘同奏,怕怡妃娘娘等急。”霍景嵩將蘇絮這番躲閃的神色看在眼裏,因著她將錯都歸在自己身上,才亦發讓霍景嵩動了疑。蘇絮瞧他正色思索,不由坐起,凝著霍景嵩開口勸道:“綰兒知道皇上心疼我,隻是今日在長生殿進進出出的宮人甚多,說來雖是春如親自照看著,也有不得不分神的時候。若真徹查下去,一點線索也沒有,怕是要鬧得人心惶惶。”蘇絮此番並不是體諒無辜宮人,她隻怕霍景嵩查出她在上殿之前曾試過琴,那麽縱然琴弦太緊,她也總有時間校正。斷弦之事,到底不詳,她也實在無心讓霍景嵩知道。


  霍景嵩蹙眉反問道:“你的意思,這件事便算了?”


  蘇絮點頭道:“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畢竟已經有沉船一事。這一日出了這樣多的事端,實在讓人心生不安!何況綰兒這點兒傷痛,到底不及皇後娘娘受得驚嚇!”


  霍景嵩猶自不甘心,沉聲道:“不行,後宮傾軋之風頻現,如今不遏製下去。隻怕往後更加猖獗!”


  蘇絮軟聲道:“冤家宜解不宜結,更何況,家和才能萬事興!眼瞧著就是中秋的闔宮家宴。皇上何必為這一點上不得台麵的小事兒大動幹戈呢?今次便給她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若是挑頭鬧事的人經過此事還不安分,皇上再重懲也不遲!”


  霍景嵩雖有心整治後宮,卻也覺著蘇絮這話頗有幾分道理。蘇絮眉目一低,繼而道:“人麽,總有糊塗油蒙了心的時候,皇上治下一向寬厚。臣妾是皇上的妃妾,自然要與皇上同心同德!這件事也請皇上不要追究,到此作罷如何?”


  “綰兒這樣深明大義,朕還有什麽抓著不放的!聽你的便是。”霍景嵩寵溺的點一點蘇絮鼻尖兒笑道。


  蘇絮眉目一轉,小心翼翼試探著,“那沉船一事,皇上可預備重懲嗎?”


  霍景嵩笑容略僵,挑眉道:“怎麽,還要替旁人求情?”


  蘇絮笑吟吟的擺首,“事涉皇上與皇後娘娘,自然不能馬虎。隻是想起今日怡妃娘娘仿佛也受了好大的驚嚇。臣妾私心想著,怡妃娘娘是大意不察。可怡妃娘娘一向最在意皇上,想必也是無心之失。”她這番話點到為止,俏皮的掩了唇,眨眼瞧著霍景嵩,抬手小聲道:“可是臣妾又說錯話了?”


  霍景嵩朗聲笑起,瞧著她這番可愛模樣,如何能氣得起來,“你是好心,隻是這次壽宴,實在讓朕大失所望。”


  蘇絮幽幽歎道:“時間倉促,怡妃娘娘又是頭一次協理六宮,自然棘手一些。而且,皇長子也在怡妃娘娘宮中照養,顧不過來也是有的!”


  霍景嵩道:“哪兒有這許多借口!怡妃博聞強識,從前做事總會讓人眼前一亮。如今卻大不如前了,實在不怪朕責備她不用心!”


  蘇絮聞聽霍景嵩此言,眉心微顫,蓄笑道:“怡妃娘娘讓六宮後妃一展所長,以娛嘉賓也算大有新意了。那日在昭陽殿皇後娘娘也讚許怡妃娘娘這般,新鮮有趣!”


  霍景嵩了然笑道:“新鮮倒是新鮮,她也省了不少力。怡妃便聰明在這一處!”


  怡妃的小心思能被蘇絮與齊相宜看破,在霍景嵩麵前自然藏不住。蘇絮曉得皇帝觀人入微,實在不宜瞞騙。但也最是自負,隻信自己眼中所見,心中所想。旁人言語一句,也要多做猜測。是以,她在霍景嵩麵前極少言及旁人不好。如此,霍景嵩才不會覺著蘇絮的話存了刻意。


  蘇絮將這進退把握的極好,言到此處便也不往下多說,嫣然笑道:“皇上明早還要上朝,早些歇下吧。”


  霍景嵩聞言一笑,散漫的眼眸裏隱隱有清亮之光,俯身將她抱起道:“你今日做的這樣好,朕也必定不叫你失望。”蘇絮咯咯笑起,麵上緋紅,含羞帶怯如一朵待放的嬌豔玫瑰,眸光曼妙生輝。


  此刻夜幕低垂,蓬萊洲上的纏綿醉意還未散去,被熏風夾帶,染著太液池的清涼徐徐而來。穿堂吹起合歡殿內層層軟煙羅的帷幔。銀紅的霞影紗被燭光掩映著隱隱生光,取代了從前鮫紗帷幔的敗落沉寂,如今又是另一個女子在這其中承接無限恩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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